厮妮子,我见犹怜
――-蒲松龄一段鲜为人知的感情经历
少年时代,曾经对一位作家刻骨铭心,祟拜得五体投地,用今天的话来说,可谓不折不扣的粉丝,他就是蒲松龄,《聊斋志异》的作者。当时读到《聊斋志异》之中的鬼狐故事,竟一点也不害怕,还深深地为她们的一言一行所打动,为之掬一捧清泪。随着年龄的增长,愈来愈产生一种疑问,蒲松龄一介乡村塾师,如何把那些女子写得那么美丽,那么动人,那么活灵活现,那么多美丽的狐女、花妖,不慕繁华、钱财、名声、地位,只因为仰慕穷书生的才华,动辄以身相许,与之同甘共苦。而她们个个相貌姣好、人间罕有,或蛮腰善舞,或才比易安,或娇憨可人,或调皮诙谐。古之读书人追求的是“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些美丽的异性不就“颜如玉”么。曹雪芹先生因为少年时代那段温柔富贵乡经历,成就了《红楼梦》,蒲松龄先生如果没有生活经历,是写不出如此传神作品的。试想一下,300年前的淄川乡下,那些土里土气的山东大嫚、小脚妇人,是无论如何成为不了作品原型的。再者,蒲先生一生未仕,既使《聊斋》出书后,有了些名气,许多慕名而与之交往的达官贵人,如王渔洋之流,也断不会象今天的新贵一样带着二奶、小秘前往与之相见的。况且,蒲先生长得并不十分酷,他说自己“尔貌则寝,尔身则修”,也就是说,蒲松龄是一个相貌平平,甚至有点丑的傻大个。同时他又是一个囊中羞涩的穷酸书生,如何吸引异性?
前几年在报纸、网络上看到山东大学袁世硕、山东师范大学马瑞芳两位先生的考证文章,心里才恍然大悟,缠绕心底的谜底渐渐解开。蒲先生的创作是有原型的,原型就是同乡好友孙蕙的小妾顾青霞。
孙蕙是蒲先生的同乡,也同他一样寒窗苦读若干年,不过,孙先生比较走运,居然中了进士,并且做了县官。当时的官场习俗,官员们都有一帮亲朋故旧做幕宾,孙县令久慕蒲先生的文名(蒲松龄先生虽然考不中进士,在别的考试中经常名列第一),而蒲先生大概也向往杏花烟雨的杨州府,于是欣然应邀前往任文案师爷。这一往,蒲先生邂逅了他冥冥之中的梦中情人,遇到了他一生魂牵梦绕的偶像,也寻觅到了《聊斋》的创作原型,也展开了长达数十年柏拉图式的爱恋。
孙蕙,年纪不大,身居江苏宝应县令,其人容貌俊美,风流倜傥,整个一帅哥,又大权在握,想不腐败都难,身边的女人自然很多。再说,在清代,一个官员有个三妻四妾,蓄养几个歌妓舞姬也是很平常的事。关于顾青霞的身世,书载不详。只能从蒲松龄的诗中进行推测,顾青霞初适孙蕙时年纪大约十五六岁,康熙二十年,蒲松龄《孙给谏顾姬工诗,作此戏赠》中写道:“当时垂髻初见君”,女子垂髻之年,大概十五六岁,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顾青霞不但能歌善舞,而且喜欢写诗,习书法,每当孙蕙与朋友们雅聚时,顾也时有参加。爱好诗歌、学写诗歌,临摹书法,就要有老师,蒲松龄是个中老手,在孙蕙的推荐和蒲本人的自告奋勇下,当仁不让地做起了顾青霞的老师。
这段故事,在蒲先生的诗集中有明确的记载。散见于《为青霞选唐诗绝句百首》、《听青霞吟诗》、《又长句》等诗作中。一个“曼声发娇吟”,一个“入耳沁心脾”;一个“莺吭啭出真双绝”,一个“喜付可儿吟与听”。娇柔可爱、能歌善舞、风情万种,这不正是蒲先生苦苦寻觅的心上人么?况正当壮年,家室又远在千里之外,每每花前习字,月下吟咏时,师生之间难免耳鬓厮磨,双眸相对,幽情暗生。于是蒲先生在《梦幻八十韵》中写到:
帐悬双翡翠,
枕贴两鸳鸯,
刀尺温柔府,
琴书翰墨场。
蒲先生是读书人,碍于礼法,朋友妻、不可戏的古训是必然遵守的,而心里确又是实实在在放不下,只有也学一下楚襄王,与神女梦中交会了。
要说明的是,综合许多资料来看,顾青霞在孙蕙家中生活的并不幸福,前面说过孙蕙仕途得意,不算外边逢场作戏的,家中姬妾就有好几位,更有狡黠的丫环也在时时觊觎,这么多美女围绕身边,久了,也就审美疲劳了。顾青霞即使再年轻漂亮,再多才多艺,也只能经常独守空房。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么多女人凑在一起难免相互争风吃醋,《红楼梦》里就有多少活生生的例子。顾青霞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子,哪有那么多心计,只能是被欺侮的、被伤害的。
蒲先生心中的尤物、心中的天使、心中的神女,如此不被重视,不被爱怜,简直是暴殄天物。自己虽然凝情万分,但却眼睁睁爱莫能助,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哀呵!
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有时正与顾美女忘情地谈诗论词间,美女却常被叫去侍奉枕席,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来说,情何以堪!
蒲松龄不能明说,只有通过诗词来规劝孙蕙,希望他多给予顾青霞一点爱怜,至少对她好一点,但这又怎么可能。在蒲先生眼中,顾美女可能是唯一,但在群芳环绕的孙县令眼中,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玩物和性工具而已。为此,蒲松龄还写了不少诗词,他把顾青霞比作重金买赋的陈阿娇,希望孙大人能够回心转意,能够用情专一,三千宠爱在一身,可这对爱河饮尽犹渴的孙蕙来说,无异于对牛弹琴。蒲松龄曾经有一首《西施三叠》,大概最能表现出顾青霞的美丽与可爱。
秀娟娟,绿珠十二貌如仙。
么凤初罗,翅粉未曾干。
短发覆秀肩,海棠睡起柳新眠。
分明月窟新妓,一朝活谪人间。
细臂半握,影回燕子翩跹。
又芳心自爱,初学傅粉,才束双弯。
更笑处嫣然,娇痴尤甚,贪耍晓装残。
晴窗下,轻舒玉腕,仿写云烟。
听吟声呖呖,玉碎珠圆,慧意早辨媸妍;
唐人百首,独爱龙标“西宫春怨”一篇。
唤才能至,庄容伫立,斜睨画帘。
时教吟诗向客,音未响,羞晕上朱颜。
忆得颤颤如花,亭亭似柳,嘿嘿情无限,
恨狂客兜搭千千遍,垂粉颈,绣带长拈。
数岁来,未领神仙班,又不识怎样胜当年,
赵家姊妹道:厮妮子,我见犹怜!
顾青霞的貌美与多才,不止见于蒲诗,孙蕙的妹夫王观正诗集中曾有一首专门赞叹:
芙蓉斋畔美人居,
八斗才名万卷书。
造化从来多吝惜,
偏将花笔赠文殊。
自古红颜多薄命,或者说,天妒红颜,顾青霞这么出色,也许宿命中早就注定了她悲剧一生!孙蕙不但情场得意,官场也同样得意,不久就升任京官,做了给事中,也称给谏。官越做越大,钱就越来越多,情场也就愈加得意。但天有不测风云,处处得意的孙给谏病死了,死因不详,据专家推测,孙蕙之死肯定和纵欲有关。孙死后,树倒猢狲散,大多姬妾都四下散去。不知什么原因,顾青霞却留在了淄川孙家(孙蕙自赴京后,顾青霞就到了淄川)。一个弃妇,举目无亲,又无子嗣,孤零零独自一个,常与相伴的只有青灯寒窗,几卷诗书。几年后,才三十出头,正是女人风姿绰绝的年龄,顾青霞,这位多才多艺的江南佳丽,香消玉殒于鲁中的一个荒村。
顾青霞在淄川这段日子里,蒲松龄曾多次前往与之相见,他是个生性耿直的读书人,逾越于礼法的事是绝对不干的,何况此人还是已逝老友的遗孀。即使近在咫尺,大概也只是几句简单的问候和远远的怅望。他深深地知道,顾青霞就象暮春枝上的花朵,会慢慢地调零,直至化做尘土,可怜这娇柔的人间尤物,不久就将成为这寒风呼啸荒村中的一个孤魂,这孤寂的魂灵该是多么落寞与凄凉!
吟声仿佛耳中存,
无复笙歌望墓门。
燕子楼中遗剩粉,
牡丹亭下吊秀魂。
顾青霞走了,蒲松龄只能吟诗,除了吟诗纪念,他还能做些什么呢?他只能寄希望于《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和柳梦梅的故事是真的。虽然,他明白这是不可能的,《聊斋》中的那么多故事,哪一件曾经是真的呢?
人生最痛苦的,莫过是明明知道不可能,却又无论如何都放弃不了。
蒲松龄一生屡次参加科举考试,而又屡次不中,他是为了名么,还是为了良田美宅、驷马高车,还是为了颜如玉呢?究竟顾青霞与蒲松龄曾两情相悦,还是他一人单相思呢?孙蕙死后,顾青霞之所以仍留在淄川,是不是有所期待呢?我们今天都不得而知。
也许,得不到的,总是最美好的。
但我们应知道,蒲松龄为什么总愿独自一人,四处没馆,而不愿呆在家中。宁可在一个个寂寞无人陌生的地方,面对冷冷的墙壁,点一盏孤灯,铺一方簿纸,把心中无限的幽怨、惆怅、愤懑和对美好生活无尽的向往都向笔端凝结,那么多的狐鬼花妖都来眼前,把一些幽冥天上,人间根本不可能发生的故事,向风和时间诉说,我想,听众中一定有那个孤寂的魂灵。《聊斋》中的名篇《连琐》、《婴宁》、《林四娘》、《绿衣女》等等,哪一个不带有顾青霞的影子?
蒲松龄共为顾青霞写了8题13首诗,为一个女子写这么多诗,在他全部诗作中是唯一的。即使老友孙蕙去世,他也未发一语,足见顾青霞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这不是真挚的爱又是什么!
前几日到淄博,忽然想起了蒲松龄,本拟去柳泉拜祭一番,因去济南有事,返回时,天色已晚,坐在高速飞驶的车上,我向柳泉的方向久久眺望,不知蒲松龄和顾青霞的魂灵是否能在天上相遇,如果人生有来世,愿他们能够永远真的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