荠菜里的爱情

 小时候，我和表姐在姥姥家生活。姥姥是一个特别喜欢荠菜的人。在她的影响下，我和表姐不但认识各种荠菜，还记住了不少关于荠菜的传说。

 七岁那年，从正月十五起，接连几次冷空气袭来，老天爷又是刮风，又是下雨、下雪，本来变暖了的天气来了一个“倒春寒”，气温骤然降低。坐在热炕头上的姥姥一边喘息，一边望着窗外唉声叹气：“这年景，这年景……”

 除了我和表姐，家里人都明白姥姥难受的是无法出门挖荠菜。小姨那时正是十六七岁的样子，她把手中织着的袜子往姥姥怀里一放：“还是惦记着挖荠菜吧？”

   正月廿二，天气突然转晴，连续一个星期没有出现的太阳也露了出来，中午暖和得竟然有点穿不住厚棉袄了。姥姥兴奋地脸颊泛红，她老人家早早做好了午饭，招呼大家吃完后，就拿上铁铲和菜篮出门，高高兴兴过她的荠菜“瘾”去了。  我和表姐自然像姥姥的尾巴一样紧紧跟着。

    积雪融化了，田里的麦苗在风中抖动着细细的叶片，地里的土松松软软的，像发好了的黑面团。轻轻走过，留下一串串深深的脚窝。历经寒冬的孕育，荠菜先春而至。麦田里，田垄上，向阳的沟渠溪畔，荠菜小小的芽，不知何时悄悄地钻出了地面，尽情地沐浴在早春的阳光里。麦田里的荠菜水灵葱绿，路边的荠菜微红带褐。较之其他的野菜，荠菜来得早，是最早返青的报春菜。表姐眼尖腿快，在麦田里蹦蹦跳跳寻找着荠菜。一旦发现，就喊姥姥。姥姥走走停停，不断弯腰动铲，临近黄昏时，菜篮子就盛满了荠菜。

    第二天，姥姥会坐在蒲团上，一棵一棵摘着荠菜。姥姥仔仔细细地把一棵棵荠菜摘去黄叶，剪去根须，轻轻放在水盆里洗净、晾干。这个过程，要占用姥姥整个上午甚至一天的时间。我和表姐就围着姥姥看她做着这些。姥姥往往是一边摘荠菜，一边给我和表姐“讲古”。姥姥讲的最多的是王宝钏守寒窑的故事：相传唐朝时，丞相王允有三个千金小姐。长女金钏和次女银钏都已出嫁，她们的夫君都是朝中的权贵重臣，只有小女宝钏待字闺中。 
　　宝钏姑娘不但模样俊俏，而且颇有见识，很多达官贵人向她求亲，都被她拒绝了。她决心要自己选择一位如意郎君，向父亲提出“飘彩择婿”的要求。王允拗不过心爱的小女，只得答应她。

    正月初九，是王宝钏飘彩择婿的日子。这天，王允特意添派了许多武艺高强的家丁守住绣楼大门，只放公子王孙入内，其它年轻后生全被挡在大门之外，隔门兴叹。飘彩的时辰到了，从外面闯进一位魁伟的后生。这个后生穿的破破烂烂，像一个讨饭的叫花子。众家丁上前阻拦，全被他推倒在地，半天爬不起身来。王宝钏被后生的勇猛和胆识打动，一见钟情。她拿起绣球，用力扔向后生。公子王孙蜂拥而上，一齐去抢，后生轻轻一跃，就接住了宝钏姑娘向他投下的绣球。这个叫花子就是薛平贵。

    原来，宝钏早与薛平贵认识，她不嫌弃薛平贵贫穷，与他私订终身，只是怕父亲不答应才想飘彩招亲。果然，王允见宝贝女儿的绣球被一个叫花子接住，便要赖婚。他拿出一斗金子让家丁交给薛平贵，希望他自己找个姑娘成亲，把彩球还给王宝钏。薛平贵却说： “我只要宝钏姑娘！”王允恼羞成怒，指挥家丁围着薛平贵抢绣球。薛平贵两手一抡，家丁全部跌倒在地。

    王宝钏为了与薛平贵成婚，流着眼泪与父亲击掌三下，脱离了父女关系。她脱掉豪华的衣服，搬出相府，与平贵结成患难夫妻，住进了寒窑。因为没有粮食吃，宝钏就挎着菜篮出门挖一些刚露头的荠菜充饥。
　　“荠菜养活了好心眼的宝钏姑娘啊。”姥姥只要说到与荠菜有关的话题，总要感叹。不知道哪来一匹野马，经常冲进长安城去祸害百姓，京城人人自危，谈马色变。王允为了除掉薛平贵，便向皇帝举荐薛平贵去降此野马。薛平贵奋勇而去，不但降服了野马，还受到皇帝的封赏。王允一计不成又施一计，又举荐薛平贵赴西凉征战。薛平贵真的骑上野马就赴边作战去了。薛平贵走后，薛老夫人曾来寒窑要接宝钏回相府享福，另嫁高门贵人，宝钏坚决不肯，仍以荠菜维生，守在寒窑里等待薛平贵凯旋归来。 
　　一晃十八年过去了，宝钏不但踏矮了沟口的那块“望夫坪”，更把寒窑周围的荠菜挖光了。宝钏不得不到更远的地方挖荠菜。这一天，宝钏走出三十里地，才挖了一篮荠菜回来。刚走到沟口，就看见一匹红鬃骏马拴在窑前。她赶紧回到窑内，只见一位王爷打扮的中年汉子坐在自己炕上，她心中十分恼怒，拣起一把破扫帚就去赶打那个闯进门来的王爷。王爷架住她的手，深情地叫了声：“宝钏娘子”，宝钏这才认出，这王爷不是别人，是分别了十八载的夫君薛平贵! 
　　平贵拿出白面、大肉，要宝钏包一顿家乡的大肉饺子，以贺夫妻团圆，宝钏高兴地答应了。
　　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来了，平贵吃到嘴里，却吃不到肉味，原来馅子全是荠菜做的，虽然异常清香可口，但后味有点苦涩。平贵问宝钏，为啥不做肉馅的?宝钏眼中落下了一串泪珠：“没有荠菜，王宝钏早就做了孤魂野鬼了，那还等得来夫君？”薛平贵恍然大悟：“夫人，我明白你含辛茹苦十八年，我发誓永世不忘根本，不忘夫人这顿荠菜饺子。 ”

    流传在荠菜里的这段凄美的爱情故事，给人们留下了一段永恒的爱情绝唱。表姐听着听着，往往眼光发亮，她会一遍又一遍问姥姥：“这是真的么？这是真的么？”姥姥总是慢悠悠地：“老一辈就这么说呢。大概是真的吧？”问完姥姥。表姐还不踏实，又和我讨论：“你说，王宝钏真的是吃着荠菜守寒窑吗？”我不以为然：“姥姥说的，我怎么知道？”这时候，表姐眼光穿越我，向极远处看去：“姥姥说的，就一定是真的！”

    有好几次我做梦，见到了王宝钏。我看到一身古装的王宝钏提着篮子向田野走去，背后是绿树掩映的村庄，左边是金黄色的油菜，右边是绿油油的麦浪，中间一条田埂被嫩嫩的青草柔柔地遮盖着。远处有小河悠悠，河岸有杨柳依依；近旁有蜜蜂嗡嗡，有粉蝶翩翩；而那些荠菜就坐在草丛中静静地等着王宝钏。空气里到处弥漫着阳光、泥土、花儿、草儿的气息。这时，我相信蓝天白云下的王宝钏，感觉已不是在挖荠菜，而是在与自然交流，每挖一棵荠菜，都是在与自然对话。我听到她对着每一棵荠菜说：“荠菜啊，荠菜，年年春天你回来。请你告诉我，我的夫君他什么时候能够回来？”王宝钏忘情地沉醉在挖荠菜中，“荠菜啊荠菜，麻烦你给我的夫君捎个信儿，告诉他王宝钏独守寒窑苦等他回来！”

    梦醒后，我经常望着黑暗的天空瞎想：也许，挖着荠菜等候心上人归来，真的是人生一件美事呢？可是，荠菜里流传的爱情，却把我的表姐害苦了。那时候，姥姥已经去世。

表姐长大后，脸如圆月，眉若柳叶，出落成一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十里八里的好多小伙子托人上门提亲，表姐却看上了同村一个没爹没娘的小伙子，与他定下终身。这个小伙子被村里推荐参军去了部队。小伙子一走几年，表姐学着王宝钏的样子，每年春天都要去村口挖荠菜，她盼望有一天她挖荠菜回家时，小伙子就坐在她的家里等她。几年后，小伙子转干成了军官。喜报寄回村里，大家都为表姐高兴，觉得表姐这回是真熬出头了。然而，表姐等来的却是小伙子退亲的信。表姐又伤心又生气，村里的老少爷们也都觉得小伙子没有良心，是“陈世美”。大家推举村长带着表姐一起找到部队，找到领导反应情况，希望小伙子遵守诺言，和表姐结为夫妻。小伙子迎娶了表姐，却在结婚第二天就随部队执行任务，一个月后牺牲在越南战场。消息传到村里，大家都为表姐难过，劝她趁着年轻再找个合适的人家。表姐始终一言不发。她仍旧在春天到来的时候挖荠菜。表姐还把荠菜做成各种各样的食品，比如饺子、混沌、包子、丸子，等等，等等。她每做好一种，都要拿到表姐夫的墓前，一边吃，一边喃喃自语。挖得多了吃不完时，表姐也送给喜欢吃荠菜的人家。荠菜一茬一茬的，开花了，结果了，从小到大，再从大到老。表姐一如既往地挖着，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表姐脸上添了很多皱纹，满头黑发也变得像雪一样白，看上去她比同年龄的女人要苍老很多。她仍旧在春天到来的时候，挎着竹篮挖荠菜，脚步却越来越不灵活，甚至有好几次险些跌倒在麦田里。

    看到表姐这个样子，我非常伤心。我明白，表姐是听多了王宝钏的故事，中毒太深的缘故，不由得抱怨姥姥：她老人家讲什么故事不好啊，偏要讲什么王宝钏守寒窑？

    姐去世前那年春天，托人捎了一些荠菜给我。表姐的荠菜，棵棵健壮、个头匀称，看得出是经过精心细选挑出来的。吃一口，味道纯厚，是真正的天然食品。王宝钏挖光寒窑周围几十里的荠菜，终于等来了夫君薛平贵。而表姐，虽然挖了几十年荠菜，也只能与表姐夫天堂里相见了。我把表姐挖的荠菜洗好烫好放进冰箱冷藏。我希望能冰冻荠菜的同时，也冰冻荠菜里的爱情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