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麦黄
刘文波
小满连着芒种连着夏至,五月被麦香填得满满的。
五月的乡村舒展扩张着人们的目力,如一幅浓墨重彩的大写意,由鲜润莹绿到淡绿到鹅黄到金黄,麦田完成了金碧辉煌的层次转换,将每一种颜色都发挥到极致,由青春张扬的少女到端庄持重的贵妇,麦田在五月里完成了生命的蜕变孕育和升华。
阳光如瀑,月华如水,麦子伫立天地,吸纳阳光与月华,在风中灌浆成熟,将日月精华沉淀发酵,变得饱满充实金黄。整个天地间便麦浪滚滚,麦香升腾。
而沐浴其中的农人,皱纹一定是舒展的,毛孔是通畅的。操劳了一天的汉子沾炕就睡,鼾声均匀,梦香睡甜,梦到自己就睡在麦浪之上,因此睡得安心舒畅。
站在无垠的麦田边,每个人肺腑都是清澈的。南风浩荡,麦香飘扬,清香入肺,金黄入眼,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陶醉呢?每个置身麦田的人,都会随风而舞,情不自禁地融入其中,变成一株高贵的麦子,矫首而立,独对云天。面对一片麦田,你只能纯粹成一株麦子。
从秋分到芒种,严霜、冬雪、春雨、夏阳,麦子一生经历了二十四个节气中四分之三的长度。因此,小麦是见过大世面的庄稼,比之其它作物,小麦没有过分谦卑的理由。但她还是将自己叫作小麦,不像高粱、大豆和玉米们,非得冠以美好的名称,才能引起人们的注意似的。其实,喧嚣聒噪的炒作只是在人类商业规则中通行,华而不实从来都是站不住脚的。
骄阳似火,麦海无边。小麦等待收割上场、入仓,这才是麦子一生的归宿。对于谦卑的麦子,人们是懂得感恩的,无论是持镰的农人,还是捡拾麦穗、颗粒归仓的村伢子,要捡拾起一颗麦穗,都要弯腰屈背,甚至低下更弯的腰身,才能接近一棵麦子。因为每一棵麦子都有土地的重量。对于那些无视每一颗粮食的不事稼穑者,他其实还不如一棵麦子。
关于麦子
刘文波
一
写下这个题目,似乎内心稍稍平定了许多。
多少年来,自己一株离开麦田误入尘世的麦子,在喧嚣中寂寞,在名利中沉浮。孤独始终浸泡着自己,难以排遣,不能自拔。
为此,我想成为一株田野里的麦子。在仰首云天,俯身大地的思想中,我常常想起那浩淼的田野:有清风在耳畔絮语,有明月在眼前流泻,有油菜花的馨香与窈窕的稗草与我做伴。更有那翻滚的麦浪:那是一种何等的波澜壮阔的韵律啊,风起时,如万马奔腾,让人心旌摇荡身如飞翔。风住时,有是一个肃立如仪的寂静的世界,凝神之间,便能听到地心的呼吸。
天地间我只愿做一株平凡的麦子。
二
一位作家写到,麦子是一种历尽沧桑的庄稼。我对此十分认同,因为小麦见过雪、冰,见过春花和骄阳。
所以,麦子是经冬的庄稼。
我觉得麦子更是一部生命的史诗。
麦子伴着秋霜种下,经过寒露的浸泡,在万物萧疏的季节里,她却独自将生命的绿色抹在空旷寂寥的田野,成为农人冬日里的诗行。因此,小麦是生命的悖反。在严冬中仍没有停止生命的跋涉,在雪被下演绎着一个冬天的绿色的神话,成为生命的另类。
在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的初春,返青的麦苗最先将生命的信息传递出来。一场春雨,几阵春风,走到麦田里,似乎能听到小麦拔节的声音:劈啪,劈啪……令蜷缩一冬的人们不由得心潮澎湃,血管贲张。
馈我一粒种子,便有万粒归仓;贻我一丝春雨,便能忘我生长。麦子似乎要急于回报农人,以接青黄。
所以,麦子是一种懂得感恩的庄稼。
麦子扬花了,满野里便熏蒸着馥郁的麦香,清新绵长,似融进千年岁月的佳醪,浓而不醉,使人神清气爽——这便是麦花的清香。然而,你见过麦子的花儿吗?即使麦田如海,也望不到一丝花痕,因而麦子很少被人记起咏赞。而把目光投向那些招摇的花儿:油菜花的绚烂铺张,桃花的矫情妩媚。
麦子花即实,实即花,花实一体。
为了成熟,她连美丽也省略了……
然而,你也不必叹惋忧伤,因为已将生命里最浓重的一笔在最后宣泄出来。你看,那如阿尔的阳光一样灿烂,如凡高笔下的向日葵一样摄人心魄,让人沉醉的金黄,那才是生命的颜色,张扬而不失厚重,辉煌而不显娇媚。
然而,麦子美丽的极点又是生命的终点!
三
布谷鸟叫了,黄鹂叫了,五月农人的节日。
蘸着月光在磨刀石上,农人又磨起了悬了一年的镰刀,磨成一弯新月,映着月光试一试刀锋,刀刃遂将月光斩断,簌簌落了一地。
中午,割麦人一般是不回家的。麦海无边,麦粒爆裂。太阳火一般的炙烤,急于归仓的小麦哪容的下农人喘息。割麦人只好嘟囔一句:“火里麦啊!”
此后,便是上场、脱粒、晾晒、收仓。
啄木鸟敲响林子的寂寥,古老村落的舂声也应声而起,从千年而下,悠长、邈远。现在,这种舂具虽然已为现代先进的机械所代替,成为博物馆里的悬挂,但这千古的舂音却如我心脏的律动,同频而跳。
将水发过的黄澄澄的麦子放到石臼中,在舂杆的起落中,掌舂人肃穆、矜持,那不是一般意义的劳作,而是在进行一个古老而神秘的仪式。
至今,在许多农村,还保留着上新麦坟的风俗。在夏至前后,新麦下了场,入了仓后,将新麦磨成面,选最好的雪白头遍面做成面食,用新出笼的白面馒头或者刚出锅的水饺来祭拜天地和亡人,表示吃上了新粮,在农村,只有吃上了新粮才算实实在在地踏进了生命的另一个年头。
生存艰难,岁月易老。乡下人用自己的切身体验,感悟到生命的庄重与艰辛,诠释着生命的坚韧与绵延不绝。所以,春天摘豌豆角尝鲜,麦收后吃的第一顿新麦馒头,秋天吃新米饭,都会使人们再度涌起对生命的感慨。这对于只知道粮食是粮店买的,馒头是超市买来的城里人是无法体验的。他们吃得不是粮食而是蛋白质、淀粉、维生素。看不懂农人手捧新米祈祷般的庄重,也无法理解农村里老人们祭拜时将头颅贴近土地的虔诚。
缺少这一层体验,生命就失之于厚重,缺少一种对生命的亲近。
所以,我们应重返生活,哪怕仅仅是一种仪式,一种精神的寄托。因为这将使我们还能保存一种对生命的原始的敬畏和感激。
四
月华如水,从亘古的夜空倾泻而下,进行着一场永恒的对话。麦子如一位思想者在月光的点化下肃立、沉默,一肃立就是千古,一沉默就是万年。无需用语言表达。麦叶轻扬,麦穗昂首,一切皆在神与神地相遇间。
我至今才明白:万物皆有神思,都是田地间的精灵。
当我再一次置身麦田,屏息、凝神,刹那间,也觉得双脚扎根,双臂舒展,我也成了田地间一株麦子。
老磨
来源:中国教师报作者:刘文波
一口老磨就是庄户人家日子的全部。沉重的磨盘转动起来了,再苦再难的日子也就开始了。
过去,在没有机械力的乡下,推磨如同早晚敲起的晨钟暮鼓,是每个人的生活必修课。早晨披一身露水霜花,晚上沐一瀑月光星辉。等米下锅的农妇,焐热孩子的被窝,窝好孩子的被角,就起身推磨。磨盘再沉,也要推起来;磨盘推起来了,平仄成韵的生活便充实丰盈而不再单调。
老磨是大肚量的乡下汉子,他尝过五谷,尝过百味。无论是粗糙难咽的秕谷高粱,还是清香诱人的麦子大豆,都得一粒粒一颗颗磨碎咀嚼品味咽下。石磨跟人一起尝过了酸甜苦辣,世态百味。一粒粮食从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到水浸、磨碾、火蒸、口嚼,还有什么滋味能让人品咂不透?还有什么艰难苦涩让人吞咽不下?
石磨是磨也是牙齿,牙齿是牙也是磨;这粗细的磨与牙,将日子细细咀嚼品味。嚼苦为甜,品涩为香。磨盘将沉重得不能再沉重的日子碾平、磨细,磨出个顺风顺水,磨成个五谷丰登。驱阴霾为晴日,蒸冬夏为春秋。手推磨盘,斜铺身子走路的人,还有多深的水趟不过去?多弯的路走不直呢?
相传,石磨是南山顶上冥顽不化的毛小子,性情暴躁,棱角分明。石匠师傅看他外拙内秀,慧根不浅,于是一凿一凿地点悟开化,传授它教义真经。从此石磨坐稳了,不躁了,它化方为圆,化躁为静,稳稳地蹲在石头台子上,一蹲就是几十年,几百年。坐如钟,静如莲,在动静中诠释着现世的安稳与多味的幸福。
磨盘都有两只巢口(又叫磨眼),这两只巢口是不能同时来填粮食的。就如同再饿也不能胡吃海塞,再急也不能两脚同时走路。一只是嘴,吃进粮食;一只是鼻子,保证呼吸顺畅。
推磨是体力活,又是技术活。心浮气躁磨快了,磨腔里来不及舀进粮食,上下磨盘便开始空磨,粮食里便会掺杂着细细的石碜;走慢了,粮食添快了,便会堵了磨眼。让你干着急。过去形容做事不顺畅是:不是驴不走,就是磨不转,驴走磨转堵磨眼。堵了磨眼的磨是不会着急的,着急的是推磨的人。磨盘稳如卧佛,不急不躁,直到你心平气和了,耐下性子,明白了生活是急不得躁不得,做错了还得重来。掀起磨盘,洗净堵了眼的粮食,重来一遍。推磨让你懂得了做事就得不疾不徐,上坡的时候多用力,下坡的时候缓抬脚。生活的节奏只有自己掌握,磨盘才能滚滚向前。
如今,很少有人还在使用石磨了。只有在闭塞的山村,还偶尔传来几声隆隆的磨盘转动声,让人感到生活的沉重。而在电力普及的平原乡村,石磨已经失去了它的功用。要么被用做填充屋基的填充物,再也难见天日;要么无言伫立,失去清理的巢口如齿豁的老翁,再也无法转动。雨时一洼水,晴时一窠草,让生活苍老、荒芜、遥远。石磨默默经受风蚀雨侵,渐渐老去。只有在观光旅游的民俗度假村,还有几盘显摆的石磨,被用做忆苦思甜式的教材,让手无胼胝,不事稼穑的现代人,当做一种消闲娱乐。在几个发型新潮,衣着前卫的男女的打情骂俏的转动下,石磨极不情愿地转动着。或者孩子被当做古董抑或是新石器时代的遗存物。我们已经无法感到它存在的现实意义:除了沉重之外,还是沉重。
我们不主张还原或者回归过去,用苦涩的说教来教育新一代,来懂得珍惜生活。但我们也不能将过去统统抹去。就如同原先有人主张废除汉字,摘除国学一样偏激。至少我们应该回归生活,当然不是每人发一盘石磨过男耕女织的自足生活。但省略了体验生活的过程,省略了一切的来之不易与艰辛,我们能否抵达生活的现场与真实?
电磨取代了石磨,豆浆机取代了咀嚼的口腔。没有了咀嚼的动作,还有没有品味生活的快感与思索?
愿石磨不要老去。
【编者按】刘文波系安丘作协会员。《潍河文艺》2011年9月号刊发其散文《梨花在尘世里开放》。为了更好地认识作家,特辑录他的一组文章,以飨读者。(冷雨敲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