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天空飘起了细密的小雨。在我的印象中,初夏的雨该是利索而急促的,雷声懊燥、大雨如注,来去都是那么急匆匆的。尤其北方干燥少雨的天气居多,像这种绵密潺潺的小雨很是稀罕。它不似秋雨的凋零凄迷,不似冬雨的冷傲刺骨。眼前的小雨,竟然让我想起了春天温婉和煦的淅淅沥沥,却又连绵不绝。
推窗远眺,北方干燥的天空忽然变得润泽起来,黑白相间的楼顶仿若变作了江南的水墨画般,氤氲在水汽中,隐隐而淡淡。
深深吸口混合着尘土与青草味道的空气,很多被时光淡忘的气息就随着那份惬意跟些微的慵懒,紧紧包围过来,不自主的,闭上了眼睛。
回到某个熟悉而记忆深刻的那个黄昏,回到与小姑和衣并肩而躺的土炕上,木格子窗外也是一场不大不小的雨。
想到雨后那条泥泞的土路,我显出极度厌烦的神情,望向细润连绵,千条万线勾勒成的雨幕发呆。大我七岁的小姑却欣喜异常,拉住我一起躺在了土炕上。叮嘱我闭上眼睛,细心的倾听,然后告诉她耳朵里都跑进来什么。
我眯起眼睛,眼珠子在眼皮底下骨碌碌的转动,偶尔掀起一条狭小的缝隙偷窥小姑。小姑专注的闭着眼,忽然伸出手轻弹一下我的脑门。薄薄的嘴唇好看的上翘着:专心点。
随后的淡然和安静,我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奇妙世界里。
平素都是观雨、趟雨,恼雨、喜雨,却从没闭上眼睛谛听过雨。此刻,袭进耳朵的各式各样的声音,饱满而生动。
我甚至可以辨别无数珠圆玉润的雨滴,铺天盖地从高空中坠落,砸在地面何种物体上,其碎裂声各不相同各有韵律,其碎裂形态各异,每一颗似乎都会划起一道美丽的弧线,慢慢地坠落。
深一点的院内墙角,安放着一只大水缸,奶奶把洗衣服的大铝盆扣在缸上,那些细碎的玉润水珠,叩击绷若铝鼓的大盆,高亢昂扬的旋律就出自琵琶高手演奏的十面埋伏。情绪激越的唰啦声,儒雅的长笛声起,交错落在叶绿素极盛的、潜滋暗长的葡萄叶面,转而轻弹慢捻,流进地面丛簇挤挤、嘈嘈切切的草叶间,韵慢轻敲,余味深远。
院子里,奶奶噗叽噗叽的脚步声,盖住某些物体的塑料布声,便是一个随心所欲的过门,婉转自然得过渡到一段甜蜜的叮叮咚咚。檐头顺瓦流淌了一道水幕,会有几许青烟缭绕过来,流痕逐渐扩散,红砖洇成深紫色,一排排细细密密的湮灭,如筝音的花指般,细致多情的滑过去……不知何时昏然欲睡,似梦似幻般遥遥远远。
雨过天晴,月上中天,一曲二胡痴痴缠缠,伴随屋檐凋零的雨落,一起点缀着。
小姑的轻笑,一如江南雨巷中执伞的女子,带有紫色的余味,冲我嫣然一笑说:只有心平气和了,才能听到雨水在唱歌……耳朵里跑进来的都是愉快和敞亮……
多年以后我再次碰到相似的雨水,再次闭上眼睛,才觉恍然大悟,原来一颗心的安然平和竟然可以听出一曲雨中节奏来。稀松平常的小雨,遇见一颗玲珑淡薄的心,两枚专注倾听的耳朵,那么,七魂六魄皆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沉埋太久的感觉清灵而回。高楼大厦虽然阻隔了那些原生态的声响,黯淡了平淡流年里该有的沉静,取而代之的浮躁不安恣意横行,但那感觉却在不经意的某一刻里,被一场细雨唤醒,耳朵就变得灵光通透起来。
细雨之余平常事,就看你是不是让心灵停歇下来,让耳朵踮起脚尖:张望、深呼吸、回味、微笑。打一个响指,只是一个微小的举动,却可以换得众多负离子的清雅,然后,生活还在继续,我们富含氧气的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