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没有人会不知道,昌潍大地市井坊间,至今流传着这样一句俚语——“舒服不过倒(躺卧)着,好吃不过饺子。”
饺子,在人们的心目当中,寓意从来相当不凡。
庆丰收、贺寿诞,乃至接风洗尘、送别亲朋等宴席之上,大抵都少不了它的身影。而最准确的定位,在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似乎与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一脉相承,并驾齐驱。难怪有屡有智者认为,于造纸术、印刷术、火药和指南针之外,如果再加上饺子的芳名,并称为“五大发明”,相信并不会出现多少反对的声音,那该有多完美呢?
是啊,在所有海内外华夏儿女的心里,饺子不仅仅是一种难以替代的美食,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它是象征幸福和团圆的一种美好意象。
一年一度的春节期间,家乡的习俗历来是这样的:从除夕到元宵节,年夜饭之外,初一初三初五,加上 正月十五 ,历来是要食用饺子的。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对世事已经有了些模糊的记忆。印象中,大棚温室其时当然尚未普及,韭菜、葫芦之类适宜做馅的新鲜细菜,只能是农人遥不可及的一种美好奢望。好在“百菜不如白菜香”,整个漫长而干冷的北方冬季里,勤劳而又节俭的庄户人家,自有祖辈流传下来的妙计。庄户院儿里,早就备好的那一窖恒温储存的白菜萝卜,除去应付平常日子里寡盐少醋的一日三餐,还是足够于残腊将尽之时,细细地剁成馅料,五味调和地搅拌在大瓦盆内,再找一口涮洗干净的旧铁锅,倒扣在院中一隅背阴角落里。年节以前的静夜里,待一家人团团围坐定后,其乐融融地和面擀皮儿,忙得个不亦说乎之时,由当家的主妇精打细算地挖上几碗,成趟成行地包作方言所称的“餶飵”。尽管其时肉类也是相当的匮乏,司厨的巧妇们只是象征性地加入少许,但是那种浓浓的年味儿,却总是实实在在,自然而又亲切地弥漫在农户掺杂着烟火气息的空气中,时常招惹得鼻子溜尖的家猫也来探头探脑——间或试探性的“喵呜”几声,可笑的须眉生动无比,馋相十足,却又憨态可掬。那种气氛和意境,极似旧版年画中某一幅古意十足的场景。
节日的高潮,当然只出现在辞旧迎新的年夜里。鞭炮齐鸣之后,便是热气腾腾的团圆,久违而又熟悉。小孩子无疑只图热闹,而大人们的对话里,已经有了些“勤劳之家春常在”的憧憬了。“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节日的步履历来行走得飞快。但古来的农人们并不愿意使之稍显平淡。习俗中“法定”的那几个必须郑重庆贺的日子,清晨的鞭炮仍须炸响得异常脆生。对于当时的每一名人民公社社员来说,没有生产队长清晨时分急不可耐催促上工的哨子,没有严寒酷暑中汗流浃背的劳苦,这是一段多么美好惬意而难得的休闲时光啊!
“干到 腊月二十九 ,吃完饺子就下手。”记忆中的那年腊月,在旧历年前最后一次生产队社员大会上,贫农出身的生产队长激情澎湃地宣布了上级的这句动员口号,并且紧接着热情洋溢地做了“战前”动员——始建于五十年代末,山东省库容量最大的淡水储备基地峡山水库,因工农业生产和群众生活需要,亟需赶在来年雨季以前,完成主坝加高和溢洪道拓宽任务。为保证工期和进度,适龄社员必须于 正月初一 就要集结完毕,与兄弟生产队和大队的青壮年民兵一起,成建制地集合编组,当日赶赴距离家乡将近二百华里的工地!
说到峡山水库,家乡老一辈人们心里的那种感情,可谓是难以言表的。久远以前的事情根本就不必提起了,单是七十年代中期那场骇人听闻的洪水,当时潍河两岸所有已经产生记忆的人们,有谁会不记忆犹新,而心存余悸呢?上游仅仅几场强降雨过后,不过一夜之间,自上而下奔泻而来的惊涛骇浪,就以一种目空一切的姿态,裹挟着、漂浮着不知从何处劫掠而至的房梁屋架,外加数不清的动物尸体,于沿途而来的堤防内,横冲直撞,一度几乎要漫过堤顶。而洪水一旦漫堤,潍河两岸积祖赖以生存的良田房舍将顷刻化作一片泽国汪洋,难以计数的宝贵生灵们当然也难逃葬身鱼腹的厄运!千钧一发关头,就是因为峡山水库发挥了最大限度的防洪节制作用,才使得数十万家乡父老在突如其来的巨大自然灾害面前逃过一场浩劫。对此,人们怎么能够不心存感激呢?
而在家乡人千百年来颠扑不破的年俗中,只有合家团圆,吃过 正月初三 的饺子,方算得“过圆了”年。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春节前那个突如其来的动员,效果本应是爆炸性的。然而动员会开过之后的那个除夕和年夜,人们的反应却是出奇的平静——几乎所有的农家,老人和主妇都在为即将“出伕”的顶梁柱们默默地准备行装,市井坊间竟然听不到一句怨言。年夜的鞭炮照常清脆地炸响,年夜的饺子依旧热气腾腾。只是初一的清早,五六挂整装待发的马车銮铃响彻黎明,拜年的人群改作了送行的队伍,这可是人们记忆当中从未经历过的事情啊!
已经有些模糊的童年记忆当中,那年的春节是一段极其寒冷的日子。大雪好像整天铺天盖地飘飞着,尖利的小西北风彻夜于窗纸上嘶鸣。白天串门时,听大人们说起,工地上,第二天就开了工。“出伕”的人们推着槐木独轮车,抬着架筐,在接近45度仰角的工作面上,顶风冒雪终日劳作之后,许多人当天就震裂了虎口磨破了脚,却没有一人叫苦叫累离开施工场地。傍晚收工,就只能栖居于滴水成冰的帐篷中,或附近大队农户的偏房里……
工地上数万大军紧张劳作的场景,其时当然无缘目睹,但紧随之后的一幕意外场景,至今却相当清晰地定格在了记忆当中——
初二的深夜,雪依然未停,酣睡中突然就被大人唤醒,懵懵懂懂地披上爷爷的老羊皮袄。昏黄的烛光里,睡眼惺忪之际,只见父亲浑身雪白,正在堂屋脚地上用力地跺着凝结于棉鞋上的冰泥坨子。奶奶只顾忙活着往灶膛里续草,灶台之上的那口铁锅里,本应出现在大年初三清晨的那顿饺子,看来早已在沸水里翻滚了几番。就听见父亲疲惫地说:为赶这顿饺子啊,傍晚收工后刚吃过晚饭,就骑着那辆“大金鹿”加重自行车,捎载着两位同队的社员,在雪夜中的沙石路上,跌跌撞撞地摸索了五个多钟头的时间。一同“出伕”的社员,大概都想尽办法赶回来了呢,天上只要不下刀子,终归要回家陪老人过年嘛!
爷爷也就笑着,那笑容里有欣慰,更多却是心疼的表情。破天荒的,同样本应于初三清晨燃放的鞭炮,却在大年初二半夜里鸣响起来。远村近郭,一时间竟然此起彼伏,恰如一年当中的第二个除夕夜——吃过初三的饺子,奔波跋涉一百多里雪地,步行或骑车赶回家“圆年”的青壮年社员们,还要连夜返回工地,绝不能贻误次日的工期呢!
不知不觉中,三十多个春秋过去了。现如今,库容十多亿立方米淡水,设计灌溉面积一百多万亩农田的峡山水库,已经被一代又一代的建设者们精雕细琢,成为一个集防洪、灌溉、发电、水产养殖、工业及城市供水,以及生态旅游等功能于一体的崭新开发区,新修的环湖公路为她披上了一条现代化的蓝色绶带。特意选了一个春光明媚的假日,我驱车载着父亲,驶过接近二百华里平整而坚实的柏油或水泥公路,重返他在回忆中念叨过多次,当年和工友们曾流淌过辛勤汗水的故地。亲切的峡山脚下,过去的工地已不可寻。站在巍峨的主坝上,极目北望,见沃野平畴横无际涯,高大挺拔的杨树们列阵于宽阔的溢洪道两侧,暖阳之下已然葱茏油亮作参天的气势,徐徐和风中,无声呼啸的树梢尽收眼底。
头发花白的老父亲,看上去已经有些弯腰驼背的样子。复回首大坝之阳,水平如镜,波光粼粼,一碧万顷。时而有游船驶过,春水共长天一色。他静静地注视着眼底的一切,目光沉静,一如春水。信步间,谈及三十年前——雪夜中那顿饺子的事,我故作调笑地问道:一百多里地呢,就为吃顿饺子,值得吗?他淡淡地笑着,缓缓地说:你们哪里知道,那天给我们送行的时候,你爷爷奶奶的眼里,都噙着泪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