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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去送“先生饭”

 

小扁担咯吱咯吱颤动的韵律,犹如遥远的天籁,曾经荷担在少年的肩头,自记忆的深处走来——那是当年就读小学期间,轮流为住校的老师送先生饭时,深刻在脑海之中,挥之不去的一种鲜活的印象。

祖上流传下来的一口瓦质“ 闔罐”,罐口的两只鼻钮上,紧扣着乡间炉匠精心打造成弓状的一架白铜提梁,古色古香的那种韵味儿。瓦罐的盖子底下,如果是三伏六月天,里面多半是一罐用“井拔凉”水拔过,沁凉沁凉,解暑而又败火的绿豆汤。倘若是春秋冬三季,则似乎永远是一罐文火慢煨,粘稠而滚烫,以产自北海滩肥沃的稻田之中,那种油性十足的稻米所熬煮而成的米粥。秋后清澈见底的水洼子里生长成熟的阔叶蒲草,叶子宽厚而不乏韧性,采割回来,天生就散发着一股子爽朗醉人的清香。巧手的农人编筐一般娴熟,结结实实地横经竖纬,不过两个时辰,就能编制出宽阔、浅深均为一尺的一架蒲草饭篮。同样是蒲草编制而成,带着边沿儿的盖子,精致无比而又严丝合缝,恰如一件精巧细致的民间艺术品。用它盛了饭菜,其保温性能无可比拟,绝不亚于现今超市货架上那些琳琅满目的塑料制品。这样的饭篮底部,恰好能够摆放四个农家祖传的中型细瓷描金菜碗。碗盏中间,不外乎是一摞白面卷饼,抑或是几个喧腾热乎而又结实的白面大饽饽。菜呢?一般是庄户院里自家母鸡所产的几枚土鸡蛋,剁碎葱末儿炒作黄澄澄的一碗,外加几滴香喷喷的熟菜油,调制而成的凉拌芥菜丝儿,或醋熘白菜、清炒土豆丝儿之类。雪白的肥肉片子似乎必不可少——总是密密麻麻地覆盖其上,以示丰盛。古来无鱼不成敬意,好在家乡沿海傍河,平日里盐渍晒干的咸鱼总还是备着几条的,届时自坛子内一下子捞出来,加葱姜料物下锅一煎,就可以算作主菜了。农家待客,家家无不是尽其所有。能够拼凑上桌的荤腥美食,大约不过就是诸如此类的几样东西。

上世纪七十年代,几乎村村都有自己办起来的完全小学。至 于老师,可谓清一色都是土生土长的民办教师。只有校长,才是公社教育组委派下来的“公办”。除去周末,那位白白净净、举止斯文的校长,整天就住在学校里。受孔孟之乡潜移默化的礼仪熏陶,对村中唯一的这位公家人,纯朴的父老给予了无比崇高的敬意,言必尊称作先生。因为只有他一人住校,单独起伙相当不便,生产大队的领导便做了一个决定:全校五个年级,每个年级的学生人数大约在三十人左右,一年当中周而复始,每名在校生的家庭负责为先生送饭两天。除去低年级的孩子由家长代替之外,一般都是由学生本人挑了闔罐和饭篮,离家出门步行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一日三餐为先生送到学校。其时,无论派饭轮流到哪一家,家长们莫不视为一件盛事,尚在田间劳作时,就有婶子大娘吆喝着炫耀起来:俺家今天管待“先生饭”呢!在千百年流传下来的观念里,能够为孩子的先生亲手做上几顿好饭, 历来是一种极为光彩的事情。

记忆中,大约从三年级下学期开始,我便获得了 单独为先生送派饭的机会。父母照例终日劳作于生产队的田间场院里,司厨的职责多数时间里由奶奶掌管。奶奶家庭出身殷实,是一位相当洁净利落而又讲究的老人。那时,全家人每日的饭食,还是以地瓜或玉米面粉做成的窝窝头为主,然而如此粗粝且难以下咽的东西,怎么能够用以 管待先生呢?奶奶的拿手绝活儿是烙“瓤子”饼。一瓢无比珍贵的白面和成柔韧的面团,瞬间捽成若干个大小均匀的剂子,擀面杖疾速滚动如翻身游龙,伸展如荷叶的面饼点滴上金黄的豆油、洁白的盐花、翠绿的葱末,复又盘卷,揉作内容丰富的剂子。须臾,一张圆润而又匀称的油饼,就在噼啪作响着麦秸火苗的鏊子面上,冒出了诱人的香气。待熟透之后,用擀饼杖子一张一张挑上案板,快刀切作四四方方的几摞,煞是令人垂涎三尺。烙毕,掀去鏊子,三块砖头支就的麦秸灶上,炒勺顿时派上用场。精心顺就的几样肉蛋菜蔬,不过一袋烟的工夫,就“吱吱啦啦”地冒着尖儿,小山一般码进细瓷碗中。印象中的其时,即便是年节的饭食,也似乎没有如此丰盛过。

每到用餐时分,打开饭篮,端出菜盏,先生经常愿意小酌几盅,却从未见其涌上过醉意。酒,不过是县酒厂酿造的“鲤鱼牌”高度串香。酒具呢?乃是其时乡下老农通用的那种牛眼盅子,一盅容量不过几钱的样子。喝着喝着,先生往往就会来了情绪,缓缓地抬起头来,慢悠悠地说道:饭菜真是地道呢,待会儿回家去,一定不要忘了,替我谢谢老人啊!饭后,他总是要亲自收拾碗盏,连同整整齐齐的那几张纸币和粮票,一同板板正正地装回饭篮。细看看那菜,不知为何,却似乎没怎么动过筷子。初时,窃以为先生饭量太小。后来渐渐年长,才终于琢磨出个中缘由——其时,农家人一年当中难得沾染几次荤腥,家中老人同样俭省,先生那是遵照乡俗,给轮流派饭的各户老幼们,尽可能多地留出些爽口之物呢。

那一年冬天,正是小雪节气。傍晚放学之后,饭渣子一般大小的小雪粒子,恰好应时应景地不期而至,于天地间纷纷扬扬。待奶奶烟熏火燎地做罢晚饭,我连忙挑了一副小小的竹担,踩着脚底下“嘎吱吱”作响的一层积雪,匆匆赶到学校。已是薄暮时分,却见校长办公室内并未掌灯。近前看看,办公室门上挂了一把铁锁,门侧挂着的一块小黑板上,工整的板书留言如下:送饭的同学,刚才一位老师身体不适,我用自行车载他去公社医院治疗,来不及面告,饭菜捎回请老人食用,并代为致歉。

回首踌躇了那么一阵子,神使鬼差之间,猛然就闻见饭篮里隐隐约约,透出一股子饭菜的香气,无比顽固地钻进鼻孔,强烈地诱惑着少年灵敏的嗅觉。已经回忆不起当时究竟想了些什么,只记得不知怎么就打开了饭篮的盖子,好在天地间没有一丝寒风,就那么矗立在飘着小雪的校园里,狼吞虎咽地吃了个风卷残云。就连那半罐子米汤,也莫名其妙地喝了一个底朝天。当时那气势,相信当时如果猪八戒先生在场,见了也会瞠目结舌。

大快朵颐之后,抚摸着其涨如鼓的肚子,少年的心性方才顿时诧异起来——这都是干了些什么事呢?及至缓缓清醒,方才慢慢地回到现实当中——碗盏腾空,罐底朝天!如此回家,做何交待呢?犹豫着一步步挑着担子挪回家去,昏黄的煤油灯下,尚记得奶奶睿智而慈祥地笑着,打趣地说道:天冷人饥困,先生的饭量见长哩……

成家之后的某一年,曾试探着将这一段不太光彩的经历描述给奶奶,以为老人家肯定会吃上一惊。谁知道奶奶竟然笑道:小孩子心眼儿,二指长短儿——就你那点鬼花活儿,当时早就看出来了。之所以不戳破那层窗户纸儿,是因为生怕你心里存事儿撑坏了肚子呢。再说,那时候的孩子都缺油水呢,要是换做现在的孩子,谁还能吃得下呢?

早已经成为过去的清苦日子里,庄户人宁肯自己省吃俭用,却罄其所有,自觉自愿地为“公家人”调浆送饭的场景,可谓屡见不鲜。只是如今,这种景象似乎已经极为罕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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