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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集市“对瓦碴”

 

“秋处露秋寒霜降”。二十四个节气中,每年的“霜降”过后,秋收冬藏,寒意渐生,一年当中最后一段无比繁忙而冗长的农事暂时告一段落,正是北方农人盘点仓廪、梳理收获、量入为出、核计买卖的最佳时节。

终于有了些闲暇,可以像模像样地装上几袋焦爽金黄而又喷香的叶子烟,自得而悠闲地静坐于秋冬交替时节,那几日难得的暖阳之下,眯缝着眼睛,细细地琢磨些平日里根本无暇顾及的集市贸易之事了——虽然多数时间里吃糠咽菜,却也并不乏主人们平常勒紧裤腰,从牙缝缝儿里节省下来,那些货真价实的豆饼、地瓜、棒子之类的正宗粮食,可谓娇生惯养的那口肥猪,早都已经肥胖不堪,整日在圈子里头哼哼唧唧,一副喘嘘嘘的样子。茶余饭后那些仍然闲不下来的零碎时间里,勤俭持家的庄户人们,趁着长夜缚就了一捆又一捆炊帚扫把,编成一架又一架荆条筐篮,就那样小山一般,堆积在墙角。更有巧手的庄稼汉子,操刀弄锯,将自家房前屋后经年长成的各种木材,巧妙地加工成居家过日子必不可少的板凳、椅子,或者是床柜橱具啥的,做工甚是精细。数遍大漆刷上,一件件闪耀着火红喜庆的光泽。生漆干透的气味,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弥漫着,极其清新而亲切。田间地头,肥胖胖的大葱、水灵灵的萝卜、胀鼓鼓的白菜,业已在湛蓝的天宇之下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急不可耐,睡梦里也在向往着集市上的热闹景象了!

自然而然地赋闲了颇多时日的场院里,那些个饱食夏日里碧绿的嫩草,秋季里香气扑鼻的作物秸秆儿,将养得膘肥体壮,毛色油亮的牲口崽子们,也一头头长足了身量,正在主人们的耐心调教下,慌慌张张地拉着碌碡,銮铃阵阵,手忙脚乱地学习着拉套的本事……眉花眼笑的主人们,其实每人心中都装着一把哗哗作响的小算盘——学会拉套的当年牲口,大抵相当于具备了一定的“学历和职称”,一旦上市,交易价格可是非同一般呢!

在这个妙不可言的时节里,土生土长于庄稼地里的那些水灵葱俊的姑娘和健壮小伙子们,演绎了不止一日的乡村爱情故事,也终于悄悄褪去含羞带怯的青涩,酝酿成熟为一缸扑面而来的,甜酒一般的醇香。祖祖辈辈,为人父母的庄户人心目中,还有什么样的事情,能够比得上儿婚女嫁这样的盛事,让人从身上每一个汗毛孔里,从脸面上跳动的每一条褶子里,都往外洋溢着舒坦和激动呢?于是,扯红布,过彩礼,办菜肴,添置床柜桌椅,配齐锅碗瓢盆的那些杂七杂八的心事,便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提上日程,就是夜里头睡觉说梦话,也会于辗转反侧之时,嘟嘟囔囔上一番。虽然千头万绪,然而透着喜气。街首巷尾,过道炕头,当娘的女人们见了面,无不咋咋呼呼地一次又一次地念叨上一遍:啊呀,俺的个天老爷,这养儿育女着实不易呀!啧啧,成家过日子,无论哪一样儿,不得赶集上店一件一件置办齐全呢?

于是,乡村集市贸易便顺时应景,异乎寻常地火爆起来。

天色方蒙蒙亮,集市上已是席棚林立,炉火熊熊。烟汽缭绕的热闹气氛里,烩火烧,炸油条,摊煎饼,蒸包子的香气弥漫街巷,“吱吱啦啦”的爆锅声此起彼伏。早起赶集的庄户汉子们,打点好摊位,顺手就摸过来个高马扎、小板凳,俯身于席棚下的一张张小饭桌,惬意无比地围坐下来,每人只需掏上几毛零钱,就能够结结实实地享用一大碗热气腾腾,颤动着雪白肥肉片子的农家美食,在湛凉的晨风里,“唏哩呼噜”地咀嚼吞咽个满头大汗,浑身的寒意顿时便做烟消云散了。这种乡村集市上的农家美食,尽管油水十足,但因为讲究个“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农人们极少如此铺张奢侈,平常日子里多数都是粗茶淡饭,就连几升几斗宝贵的麦子,还要“纸包纸裹”地储存在家家户户都备着的一口大沙缸内,留待打墙盖屋,抑或是过年过节人来客去装装门面,因此整年到头的多数时间里,仍是一副寡淡胃肠,极少脑满肠肥引起来的富贵病。偶尔头疼脑闷,随随便便喝几副乡村郎中配制的中草药,也就对付过去了。清苦淡泊的庄户日子,倘若听闻四乡八疃的谁谁谁生病住了院,街谈巷议的惊悚话题中,那绝对是一桩令人“谈虎色变”的重大新闻了。

日头渐渐升起来,大约有几杆子高的时候,远村近郭的女人们,也蘸着清水,对着镜子,将头发梳理得油光水滑了。乡间流行的雪花膏,在早晨鲜活生动的脸庞上涂抹了几层。花花绿绿的衣裳,早已就着头一天傍晚的锅底烧热了烙铁,摇曳的油灯之下,垫上润湿的粗布熨烫得板板正正。走出家门的那一阵子,浑身散发着一股子浓浓的香胰子味道。胳膊弯里挎个竹丝篮子,往街头一站,呼朋引伴,就那么一帮一簇瞬间聚齐相跟着,往集市上挪动开了。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不待行走到集头,需要添置些什么针头线脑、拍子盖垫啥的物事,便已经在争先恐后的讨论中彻底打定了主意。唾沫横飞,眉飞色舞之间不时爆发的欢声笑语,往往惊动走村串户、见多识广的花喜鹊们,也突然振翅飞上路旁光溜溜的高树,莫名其妙地扇乎着尾巴,于枝桠间“吱吱喳喳”地探头探脑。

侧耳听一听集市上那种闹哄哄的声浪,你就会禁不住豁然开朗:乡下的集市,如果称得上是一个热热闹闹的大舞台,那么各家各户出门赶集的妇女们,则绝对是舞台中间最活跃的主角了。对于视赶集上店讨价还价技能为检验“巧妇”标准的女人们来说,几乎无人不晓这样一句俗话,那就是:从南京,到北京,买的不如卖的精。比方说同样个头的一棵大白菜吧,邻家嫂子花了四分钱,而刚过门的的新媳妇却因为面皮太薄而多花了一分钱,那么几乎可以肯定,说不定哪天坐在谁家炕头上一针一线纳着鞋底的时候,准会被相熟的嫂子们取笑戏谑个面红耳赤的。大约因此,农家媳妇们那种讨价还价“拦腰砍”的本事,几乎可谓代代相传,习惯性地形成了竞争的态势。所以,任你再工于心计的商贩,也会在她们伶牙俐齿的还价技巧当中甘拜下风。你看,在她们面前,所有的商贩都会小心翼翼地堆出一脸灿烂无比的笑容,巧若鹦鹉的嘴巴都像是抹上了蜜糖,却又总是在成交之后挤出一脸苦涩状,活像是被人剥了皮一般无奈地表示:“老主顾了,一点也没要谎啊,折了大本……”之后,瞧见女人们的脸色终于戏剧性地由阴转晴起来,看样子似乎是终于占了点便宜,便也凑趣地龇着白牙嘻嘻笑起来,一桩买卖于是就皆大欢喜了。

然而讨价归讨价,还价归还价,说到底,举目望去,还不都是四乡八疃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亲?如果恰巧有女人猛然间相中了一件中意的货品,然而更奇巧的是,谁都有个临时钱不凑手的时候——大到一块布料,小到一枚顶针……每逢这时,商贩们照样会笑眯了眼睛,无比暖人心窝地张罗开了:大嫂子哎,相中了只管拿去,钱么?下一集想着带来就是了!

相互之间“不打不成交”,架不住一来二去混了个相熟,待尖嘴利牙的女人们不知不觉成了主顾,那种原先看起来言辞相当激烈的“交锋”便绝不会再次出现。待下一集再次相遇时,相互之间已然是默契无比的交情了。

在祖辈流传的贸易规则中,商贩们莫不心知肚明,那就是不仅要“价实”,最重要的还是“货真”。

彼时的乡村集市上,你如果偶然风闻谁家一不小心割了斤“注水猪肉”,买了捆“毒韭菜”,抑或是一不留神提溜回家一瓶子“地沟油”诸如此类的事情,那简直就是比“天方夜谭”还要骇人听闻的虚幻事件呢!因为作为商贩,除非你想来个“一锤子买卖”,“破罐子破摔”,从此不想再吃这碗饭了,否则,那种依靠“掺糠使水”诈人讹人的短视行为,是根本站不住脚的。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如此古朴的道理,即便是蒙受了数千年“头发长见识短”之类不白之冤的农妇们,也几乎没有人会弄不明白——你做买卖的既然如此仗义,那么好吧,同样是庄户日子,既然相熟了,拖家带口都不容易,大老远的赶集过来,咱们总得叫人家舒舒坦坦地赚上几块钱吧?谁还好意思再去计较些什么呢?

一进腊月门儿,每一处集市上都弥漫着浓浓的年味儿了。年味儿究竟是什么?天真无邪的孩子们往往一语中的:年味儿是货郎肩上那一串又一串的冰糖葫芦儿,年味儿是娘竹丝篓子中的那几款崭新的布料,年味儿是爷爷气喘吁吁扛回家中的那捆大葱,年味儿是奶奶炫耀过几次的那一捆红筷子,年味儿还是爹春风得意抱进家门的那几串火红耀眼的鞭炮……是啊,集市的一头儿,各种口音的鞭炮商们,已经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卸了套的马车上,高举长杆吆喝起来:比一比,听一听,俺的鞭炮什么声儿……那一种电闪雷鸣、酣畅淋漓的喜庆气氛,会一直绵延至日头西斜时分。

其实,腊月集市上真正的大宗买卖,还是集中在远离鞭炮市的另一个集头上。牛马驴骡是庄家人自古以来的正宗宝贝,倘若受惊那还了得?牲口市上,健壮的牲畜们被恋恋不舍的主家们梳理得油光水滑,一排一排耀人眼目地拴系于路旁粗壮的树干上。牛们慢条斯理地反刍,马们兴奋地喷着响鼻,直刨蹄子。而气喘嘘嘘的肥猪们,却似乎并不知晓饱食终日的幸福时光即将告一段落,只是哼哼唧唧地左顾右盼。土生土长的“经纪人”们活跃其间。虽然他们当中的多数人斗大的字识不了几筐,然而古来行有行规,牲畜贸易绝不兴涎沫横飞地讨价还价,好在宽大的棉袄袖子刚好派上用场——你要出手我要买,无论集体、单位还是个人,买卖双方必须都要通过经纪人。

只要相中了“行货”,您就看下去吧——经纪人会先后分别捏住卖方的手,完了再捏住买方的手,要价几何,还价几何,商业秘密转眼就于双方袄袖中伸出的那几根手指的摸捏之间传递清楚,各方无不心领神会,悄无声息便完成一桩谈判和交易。只是“谈”妥过手之际,按照旧俗,卖方必得亲手卸下将要出手的牲畜头面上笼络着的“笼头”和“缰绳”,所谓“卖牛卖马不卖缰绳”,意味着不久的将来,卖主必定还要“重振家声”,添置新的畜力,绝非“一锤子买卖”,管前而不顾后地“式微”下去。而买家也早就预备好了同样一套崭新的用具,由经纪人代为扎束整齐,将缰绳头儿郑重交予新主人手中,待抽取一定佣金之后,至此钱物两讫,各无说辞。

当时的牲口市上,还有另一件有趣的风俗——因为牲畜买卖乃是大宗交易,对并不宽裕的买家人来说,往往不啻于巨额开支,所以竟也难免交易现场发生的那种超出预算,却又一时无法筹措的尴尬。而卖方多为远道而来,难不成为了相差无几的几十元差价,再将牲口牵了回去,弄个“两不得劲,红头涨脸”吗?不必担心——

这时,经纪人照样会按照旧俗,转身离去,随处寻摸来一块瓦片,当着交易双方的面前,捡起石头或砖块,将瓦片一砸两片,交由买卖双方各自手执一块,约定下一个集日,无论赶在何处,买方必须筹足欠款,及时赶去还清。口说无凭,面生难辨,只待双方两块瓦片碴口对齐之后,即将欠款交付完毕,从无差池,乡人谓之曰“对瓦碴”。

“对瓦碴”这件有趣的乡村集市旧俗,多发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前。说到底,体现的是一种千百年来流传不衰的诚信之举,然而当时,却又从来没有任何人将“诚信”这个词挂在嘴上。而且,现在的人多数并不知道,那时的几十块钱,在农人们的心中是何等沉重的一种分量。

近日返乡,问及老人,都摇着头说,这种古老的乡俗,久已绝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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