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奎发就醒了,想起昨夜里做了个怪梦,一只似龙似虎的怪兽追着自己,而他拼命在前面跑,无奈怪兽越追越近,猛然张开大嘴咬了自己左半边脸一口,其余情节模糊不记得了,试图努力去想,可脑仁里像面团样一团粘糊。算了,他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左脸,看看身边老婆六云嘴角流着涎水睡得正酣,便悄悄地穿衣下床。东屋里儿子国强的房门紧紧闭着,这小子不睡到七点半上班不会起床的,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会享福。国强在村南的印染厂做修理工,几步路,从来不吃早饭,跟城里人瞎学的。

北方秋天的早晨,空气微冷而带有些微庄稼收割后的香草味,淡淡的薄雾笼罩着村庄,偶尔有隐隐狗叫声从远处传来。

奎发看看天色尚早,拿起一把铁锨“吱扭”一声打开院门,来到院墙外,先把两垄葱出了吧,看天气一天天冷了,怕出晚了哪天早晨下霜给冻了,葱这东西不经霜,从地里出出来用草绳一捆捆扎好,再像裁树一样把整捆葱栽到地里,就不怕了。可以吃一冬天,春天的时候还可以吃芽葱(老葱发出的嫩葱芽)。他刚出了半垄葱,听见老婆六云起来了,随即传来“当当当”切菜声和油烧开菜下锅的煎炒声,可能准备下面条。这时,腰里的手机“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急躁躁地唱起来,他连忙拍拍手上的土,摸出手机一看,是春洲的电话。

“喂,春洲,什么事啊?”

电话那边春洲一贯沙哑的声音:“奎发叔,今天要早走,刚刚老金打电话来,让早去,活儿又挺急的,你快吃上点饭,我马上过去捎着你。”

奎发和春洲都在县城的工地上干建筑,奎发是大工,春洲是木工。不一会儿,春洲的摩托车就“突突突”的来了,奎发刚吃上一碗热面,还没来得及喝口水。老婆六云跟出来,把水瓶子塞在他的工具包里。

春洲笑着对六云说:“婶子,不放心哪!我叔城里可有女人给送水。”

六云接话说:“你以为他跟你一样,四十出头正一支花呢,你叔五十多的老头子啦,城里女人瞎眼啦,希罕他!”

奎发不耐烦地摆摆手说:“行啦行啦,别瞎扯啦,快走吧……”

锈迹斑斑的摩托车一溜烟驶上了清晨雾蒙蒙的公路。

奎发从三十岁开始就在工地干建筑,开始干小工,他心细手巧,爱琢磨,干活找窍门,不出几年就干成了大工。自己家新盖起的五间新房,还有儿子国强上学、娶媳妇的钱,全指着他呢。虽然儿子上学不争气,只上了个职高,毕了业就让他回来了,比起上大学来,倒是钱花得不多。可马上就面临着娶媳妇,正谈着一个他在职高的女同学,那姑娘在县城美家福超市里当收银员,长得挺希罕人的。老房子人家姑娘肯定看不中,他和老婆咬咬牙,将自己家82年盖的房子重新翻盖了,五间亮堂堂的大瓦房,铝合金门窗,地面砖,太阳能,厨房,卫生间,都有,跟城里的楼房差不多一样。可几个月前国强回来吞吞吐吐地说,对象娜娜想在县城买楼房,小姐妹们谈的对象都是老家有屋,县城有楼。虽说县城的房价没有大城市那么高,可奎发干建筑这一行有数,县城一套100平米的楼房起码得六十万,加上配套、装修、家俱啥的,怎么也得七十多万。个奶奶的,这不把老子榨出骨头渣来?新盖的五间瓦房总共花了有二十万,这几年攒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还剩十五万左右准备办婚礼,手头得有几个余钱吧,万一遇个灾生个病,可咋办?儿女儿女,都是债!

自从国强回来说了城里买楼的事,奎发和六云就一直发愁,心上像压了块石头,沉沉的,压得喘不上气来。

早上公路上车少,摩托车二十多分钟就到了工地。这个小区的工程项目刚开发了半年多,只有三、四幢主体完工但外墙还没有处理的毛坯楼房,其余的建到二层、三层不等,塔吊,工程车,钢筋,沙子,石子,脚手架,防护网……尘土飞扬,但凌乱中透着章法,一片在建的状态。奎发他们所在的楼房主体刚建到二层。工地项目经理老金早到了,过去都叫包工头。这是个五十多岁秃头的矮胖子,非常典型的包工头形象,脾气不好但心思细密,正在给陆续到岗的工人们分派今天的工作任务,不时大嗓门吆喝动作慢的人。春洲的任务是支模板,奎发的任务仍旧是主体砌砖。他们没有再多说话,戴上黄色安全帽,拿上各自的工具上了二层的脚手架。

一个上午在忙碌中过去,不知不觉午饭时间到了。工人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离开自己的岗位,聚到水龙头下洗手、洗脸,边讨论着中午吃点啥。工地外面的街口有不少自发的小吃摊,馄饨、拉面、小菜、包子……花样还真不少,而且基本是物美价廉量大,深受工友们欢迎。

“叔,今儿吃啥?还吃水煎包?”春洲一边用一条看不出什么颜色的毛巾擦手,一边问奎发。

“嗯。”奎发简单的应了声。

春洲就笑。

“笑啥?水煎包多好,又有面又有菜又有肉,吃着方便,顶饿!”奎发瞪了他一眼。

小吃摊中有个“凤芹水煎包”,摊主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皮肤黑黑的,但身材很苗条,也很丰满。建筑工地男爷们多,经常就有人趁买水煎包时开几句带荤的玩笑,时间长了大家熟了,她也回应上几句。只有奎发从来不开这种玩笑,总是一本正经客客气气买她的水煎包,她也总是对这个魁梧壮实的男人另眼相看,两人之间渐渐形成了一种默契。卖他包子时,总比别人多一两个,惹得别人老起哄。

今天也不例外,在奎发买包子时又多放了两个韭菜瘦肉丁的,在一旁吃拉面的春洲说:“凤芹嫂子,也给我尝尝今儿的包子呗!”

凤芹一边用摊上的暖水瓶给奎发和客人倒上水,一边笑着说:“吃了大碗拉面,还能吃得进包子啊,撑死你!”

奎发坐在简易的木桌前狼吞虎咽地吃着包子,听着春洲和凤芹在调侃,不时地憨笑一下。

午饭后工友们各自找个向阳的地儿,铺块旧毡布或旧毛毯,抓紧时间眯一会儿,要不着实顶不住下午繁重的活儿。奎发和春洲也找到他们的老地方——一方楼角下,各自吸了一颗烟,惬意地躺下身。秋阳暖暖地照在他们身上,这是工地一天中难得的安静时光,偶尔有人发出轻微的打鼾声。

下午的活比较紧手,奎发和另外两个工友今天要将二层的主墙砌完。老金早吆喝了,开发商要赶工期,明天必须上三层!妈的,工期工期,就是打在身上的鞭子,从包工头到工人,都在它的抽打下拼命地跑。夕阳西下时,奎发将最后一瓦刀水泥抹匀,然后结结实实地把砖垒上,长舒了一口气,二层的主墙终于砌完了。老金在下面仰着头冲他喊:“奎发,不愧老瓦刀啊,明天咱提前两天上三层!招呼大伙下来结帐回家吧!”

现在工地上用人都是当天结帐的,大工每天80,小工每天60

奎发满意地瞅瞅自己的杰作,用衣袖抹一下脸上的汗,应了一声:“好咧!”他转过身去取放在脚手架上的工具包。就在一瞬间,左脚踏空了,身子失重歪了一下,他想换脚重新调整一下步子,但,来不及了,身体已经脱离大脑指挥,不声使唤地向下坠落。

他只感到身体“嘭”一声着地,腰部硌在一块水泥板上,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恍惚听到有人惊呼:“出事啦!”,之后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已躺在医院里,白色的墙,白色的床单,刺鼻的医院的味道。我没死?奎发恍惚着。睁开眼,看到六云肿得像个烂桃子似的眼睛,还有儿子国强。两人见他醒来,急忙围到床前。

“老婆子,没死呢!哭啥?”

他一开口,六云的眼泪更像开了闸。

试图想动一动,手上打着吊瓶,下半身却沉沉的,没有一点力气。

……

医生的诊断为脊髓神经断裂,导致下半身截瘫,恢复的几率为仅为1%,这是市级最好的骨科医院的诊断。这是十几天以后奎发才知道的结果。他活了五十岁了,平时身体壮实得象一头牛,连感冒都少得。可现在他躺在病床上,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六云和国强轮流给他端屎倒尿,因为下肢不能动,老婆和儿子不时地要给他翻身、按摩,防止血脉不通身上破皮。这摊上的叫什么事呀!

最令人恼火的是,除了春洲几个工友来探望他之外,项目经理老金象蒸发了一样不见人影。医院这几天的医药费用全是自家垫付的,已经花了三万多了。

春洲对他说:“叔,这样不行啊,我给老金打电话他也不接,干脆,我领着国强去他家堵他吧。”

他握着春洲的手,说:“春洲啊,你叔出了这么大的事,国强年轻没经过事,你多操心了!”

“叔,你说哪儿去啦!看着你遭这么大的罪,爷们心里不好受啊!”春洲哽着声音。

春洲和国强打听到老金的家,当晚去了他家。可他老婆说他不在家,硬是不让进门。气得国强在门外叫骂:“老金!你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吗?早晚得给我爸个交待,否则我不让你好过!”

春洲通过朋友介绍找律师问了问,律师告诉他,象奎发这种情况项目经理躲着不见,可以找承包工程的建筑公司,再不行,可以告到法院打官司维权。

他们这才想到,承包这个工程的大华建工集团,他们的老总姓刘,工程刚开工时到工地来视察过一次。

春洲给刘总经理打了个电话,说清楚了事情的经过,以及奎发目前的情况和项目经理老金的态度。

刘总倒是场面上的人,第二天就带着助理来到医院,送来了五万块元,还关切地说:“民工在工地受伤,这是工地的责任,也是公司的责任,民工朋友为公司做出了贡献,我们不会不管的!咱们公司都给民工入了工伤保险,除保险外,肯定还会有赔偿的。另外,只要有一线希望,还要积极治疗啊,一家的顶梁柱怎么能塌了呢?”

一席话说得奎发热泪盈眶,六云更是握着刘总的手,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儿子国强的对象娜娜,刚出事时来医院看过奎发一趟,挺乖巧懂事的姑娘,这都住院近一个月了,怎么不见面了呢?这天中午,国强给奎发导完尿,奎发忍不住了:“国强,娜娜近来忙啥啊?怎么不见她呢?”

国强低声说:“最近她超市里事儿多,挺忙的。”

国强当然不会照实跟他爸说,他爸出事后,娜娜到医院看了一次,回去跟父母说了情况。娜娜爸妈开始没有参与意见,但近来一段日子,他明显感觉娜娜的情绪不对,当然他只顾忙奎发这边的事儿,没有细追问她。可前天晚上,他们见了一次面,一起去吃周记麻辣烫。娜娜说着说着就哭起来,说她父母觉得奎发摊上这种事情,将来国强娜娜他们结婚了,会是个很大的负担,想让他们分手。“国强,怎么办?我不想离开你呀!可是我爸妈说得也有道理……”娜娜抬起泪眼望着国强,她一直是个乖巧的女孩,近来的忧愁让她圆圆的苹果脸小了一圈。

国强和娜娜是读职业中专时的同学,娜娜学会计,国强学机电,毕业时挑明的关系,谈了近三年了。国强想到如果真因为爸爸的事情而失去娜娜,对他来说是难以接受的!想到这,心像被硬生生掰了一块下来似的。但娜娜父母担心的也不无道理,一个月来他在医院伺候爸爸,真切体会到了这种辛苦和不容易,妈的身体近来都几乎拖垮了,而爸爸康复的希望是那么渺茫。还有娜娜之前提出在城里买楼房的事,的确让父母很为难。爱情上面附加的道道难题放在一个22岁的青年面前,让他痛苦地不知所措,却又茫然无解。就在不久前,他还是个无忧无虑的人,虽然生在农村,但从小父疼母爱,没受一点委屈。生活在瞬间露出了它残酷的面孔。

送娜娜回去的时候,他们在胡同口无人处紧紧地拥吻着,几片枯黄的树叶飘落在两人身上,又被秋风无声地吹落在地上。无论何时何地,爱情总是甜蜜的,虽然它有时带点酸涩……

医院这边奎发的病情不见一点起色,倒是攒了厚厚一大摞化验单和药费单,而钱就像打水漂一样,听不见响声就没有了,刘总送来的五万块钱已所剩不多。春洲再给刘总经理打电话,要么没人接,要么是助理接的,说刘总去外地出差了,几次都是这样。项目经理老金那边也一直僵着,没有任何进展和回音。

奎发说:“看来他们是想五万块了结这事儿啊。”

春洲叹口气:“五万块?这帮黑心的!不行到法院告他们去!”

这时同病房一个病友,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在铸造厂因机器操作不当胳膊骨折住院,走过来搭腔:“到法院告?哪那么容易?律师费,诉讼费……不花上万儿八千的能行?再说,没个一年半载官司打不下来,一般人拖不起。退一步说就是官司打赢了,他们拖着不给钱也白瞎,依我看还是到县政府上访解决得快些。我是伤得轻点儿,要不我也上访去,那样他们给钱还痛快些。”

时令已是初冬,北风中裹挟着寒意悄悄袭击着北方的小城,天地间有了一股冬日肃杀的气息。县政府是建于八十年代的几栋灰色办公楼,与周围高楼林立的现代商务大厦相比,显得有点简陋,但仍透着庄重。

平时奎发春洲他们对县政府是敬而远之的,偶尔路过,只是敬畏地往里面望一望。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和县政府交道,他们只是平常的农民,想的是靠种地和打工生活,过自己普通老百姓安稳的日子。

春洲和国强向医院租了一台担架,将奎发抬到担架上,用面包车拉到县政府门口,又叫了几个亲戚和工友壮胆。到了县政府门口,将事先写好字的白布条拿出来,让两个人一人拉一头展开,上书四个黑色大字“讨回公道”。看到他们在拉布条,县政府门卫知道是上访的来了,忙从门卫室出来,问清怎么回事,赶紧打电话向领导汇报了情况。这边奎发被从面包车里抬了出来,放在白布条下面的地上仰面躺着。看到都将人抬来了,领导也明白问题的严重性。不一会儿,出来一位胖胖的领导,后边跟着一位年轻的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介绍说:“乡亲们,有什么事儿可以逐级反映啊,村里,乡里,都行啊,何必到这里来呢?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信访局的方局长。”

胖领导说:“哪位请将情况说一下,有问题解决问题,你们看,在这里一来影响办公,二来对病人康复也不利啊。”说着关心地到担架前看了看奎发的状况。

春洲、六云和国强将奎发如何受伤、如何在医院治疗以及建筑公司的态度和赔付等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因为第一次与政府当官的打交道,都说得结结巴巴的。亲戚工友们又七嘴八舌地补充着。

胖领导听他们说完,说:“乡亲们,我听明白了,这位大哥是在工地受的伤,应该按工伤的有关规定赔付。这样,我们将情况核实一下,马上与建设局和大华建筑公司取得联系,尽快解决。你们先回去,看行不行啊?”又回头对工作人员说:“小张,你在这里劝劝乡亲们。”说完步履匆匆地走进了县政府办公大院。

张工作人员又将方局长的话说了一遍,让他们回去等处理的消息。但春洲他们既然来了,问题如何解决仍摸不着脉路,当然不会轻易离开。

周围逐渐围了很多人,特别是奎发躺在地上,特别扎人眼球。而这时候,奎发的导尿管满了。六云和国强过来给他倒尿,但担架离地面过低,尿导不下来,这可怎么办?人群中有一位女人挤过来:“奎发大哥,真是你呀,我以为看错了呢!这是咋的呀?”奎发抬头一看,是凤芹,她骑着写有“凤芹水煎包”招牌的三轮车打这儿经过。奎发羞愧的无地自容,他是个多要脸面的人,活干得好,人缘好,可今天在大庭广众之下躺在这里,一点尊严也要不得了,还让凤芹给碰上了,人活得这地步,算啥逑!?

凤芹快言快语地说:“快去买个充气床垫吧,要不真导不下尿来,把人憋坏了,我爹长年瘫在床上,这个我有数。”大家一听还真有道理,国强立马开面包车去市场买去了。凤芹拉着六云的手,嫂子长嫂子短地安慰着,六云不时地撩起衣襟擦着眼泪,几缕花白的头发耷拉到额前,显得她异常苍老,猛然间,已经是一个老太婆了。

不一会儿,国强把充气床垫买回来了,他们一起将奎发抬到充气床垫上,这才顺利地将尿导下来。

将近中午,县政府的人开始陆陆续续下班了,路过时都用异样而好奇的目光看一眼躺在地上的奎发。那个信访局的方局长还是没有再出来,小张工作人员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只有几名保安在门口维持着秩序。凤芹热情地将她准备卖的水煎包从三轮车上拿出来,让大伙儿分着吃了。她拿着一个包子蹲在地上递给奎发:“大哥,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别上火,养好身子是要紧。”奎发感激地接过包子,机械地咬了一口,却怎么也吃不出在工地上那股味道来了。

下午,多日不露面的大华建筑公司刘总经理坐着黑色奔驰过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奎发出事后几乎失踪的工程项目经理老金,以及建设局的一位副局长,上午的方局长也来了。这次看来政府确实做了调解,刘总和老金也想尽快解决问题,毕竟,谁也不愿意出事。建筑公司出民工意外伤害医疗赔偿金和安全基金30万元,老金项目部出赔偿金20元,再加上前面刘总先付的5万,一共是55万元。奎发春洲他们不干,觉得55万元少了,要80万。一个下午双方僵持不下,各持己见。方局长和建设局的副局长又从中劝解,最后达成了70万的协议。在落日的余晖下,国强扶着奎发的手颤抖着在赔付合同上无奈地签了字。笔刚落,奎发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长吐了一口气,晕倒过去……

还是那个梦,一只似龙似虎的怪兽追着他,而他只有拼命奔跑、逃避,无奈怪兽追得紧,近了,近了,忽然跳上来一口咬住了他的左手,他奋力想摆脱,但手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劲儿……

奎发猛得眼一睁,醒了。已经是晚上了,病房中煞白的灯光刺得眼睛睁不开,他眯着眼,看到国强伏在床边睡着了,压着奎发的左手。奎发轻轻地将手抽出来,被国强压得有点麻。周围静静的,病房中三个床位,其他两个病号都睡着了,一高一低地打着呼噜。大约是深夜了吧。他想拿出手机看看时间,但用手摸来摸去没有找到,放哪儿啦?这时国强的手机“滴滴”响了一声短信提示音,奎发顺手从国强的胳膊旁拿过来,一看,哦!12点多了。自己是昏睡到现在?又想起白天签协议的事,心里还是堵得慌。这时国强的手机又“滴滴”响了一声,短信又来了。他下意识的打开短信:“说实话,我也的确承受不了那份辛苦和无望,原谅我吧,有时感情真的不是两个人的事,我们不是生活在真空中。今生没有缘份,下辈子再做夫妻吧,做我的哥哥,好吗?”他马上打开上一条信息:“不要给我打电话发短信了,我爸妈已给我介绍了别人,各方面条件都挺好的。”是娜娜的短信!怪不得娜娜一直没有露面,原来与国强的事要黄了。为什么?看来是因为我的病啊!糊涂啊,早就应该想到了,出事后一直为住院、赔偿的事闹着,没顾上国强和娜娜的事。这事摊谁身上,谁也不愿姑娘嫁给这样的人家,一过门,炕上瘫着个病人,还得端屎端尿。造孽啊,累赘啊。他把手机轻轻放下。一夜未眠,辗转思虑,心里默默的有了主意。

第二天,医生一上班,奎发就坚决要求出院。六云和国强苦劝,毕竟在医院里治疗着,还是有康复的希望的,虽然机率很小。

六云说:“他爸呀,咱现在赔偿金也下来了,不愁没钱治。要不,咱转院,去北京的大医院看看,兴许人家那里见得多,就给咱治好了。”

奎发摇摇头:“老婆子,不治了,咱就这命,我认命了。我想回家,回家养着,一样。”

六云和国强到底还是拗不过他,办利落了出院手续,出院了。

回到家里,六云和国强把奎发安顿在床上。天冷了,娘俩忙着安装炉子,往年这些事都是奎发干的。娘俩手忙脚乱地安了大半天,终于安好了。国强点着了火,又在炉堂里放了几块煤,火旺起来了,屋里顿时暖烘烘的。

“妈,你闻什么味?”国强扭头问六云。

“哪有什么味?生炉子生的,烟味呗。”六云正在扫地,几天不回家,屋里全是土。

国强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站起来跑到西屋奎发的房间。

“爸!爸!你怎么了?妈你快来……”

六云扔下条帚,踉跄着跑进房间。

房间里一股浓重的农药味,奎发把床底下的一瓶百草枯农药喝了一大半,上半身子耷拉在床下,已经不醒人事。

“赵奎发啊,你个糊涂东西!快!国强啊,快叫你春洲叔,打120啊!老天爷呀……”六云已泣不成声。

120急救车呼啸而来,但还没医院,奎发已经停止了呼吸。

他在枕头边一个帐本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行字:“老婆,好好活着,赔偿金留着给国强在城里买楼房,这是我挣的。儿子,把娜娜找回来,她是个好闺女,好好孝敬你妈,她一辈子不容易。我在天上保佑着你们。奎发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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