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邑之窗 前几天，一位朋友打电话说要请客，到新开张的饭馆吃一顿“全羊宴”，我婉拒了，说吃不得羊肉，闻不得羊膻。放下电话，我呆呆地坐着，一时间思绪万千。其实我并不是那种闻闻羊膻味就吃不下饭的人，而是我不忍吃，因为我心里有一个“羊结”。
我生在一九七六年，那时文革刚刚结束，伟大领袖又去世，人们心里都慌慌的，不知道世道会变得怎样，将来的日子会怎么过。我的母亲生下我以后奶便不好，饿得我整天哭个不停，长得如小猫一般，又瘦又小，来看月子的人都说，这女娃娃真可怜！月子里就那么将就着喂点面糊糊和红糖水，到满月的时候一称，才五斤半，妈心疼地抱着我，怕养不活，眼泪刷刷地流。爹说这也不是办法，就同爷商量，打算买只奶羊。奶羊当时在我们那一带没有人喂养，是爹从潍坊的坊子区一带买的，八十多里地，爹推着小车用脚板走了个来回。
这只羊花了我们家半年的“分红”。从此我喝上了热乎乎的羊奶。
每天早晨，太阳还未升起，爷便披起他的老皮袄，牵着羊到村外的草甸子放羊，说有露水的草干净，羊吃了产的奶又干净又好喝，养人。爷在前面边走边咳嗽，羊“咩咩”地叫着，安详地跟在后面。到八九点钟，我睡醒了，就有一瓶热热的新鲜羊奶放到我的小嘴边，我贪婪地吮吸着，脸渐渐变得又圆又红。
日子一天天平静地滑过去，我慢慢在长大。那时的大人们都忙着每天到生产队上工，挣工分。爷因为年纪大不能上工，我便每天跟着爷。爷好说古论今，整天“岳飞”、“秦桧”的不离口，每当他在我家门前的老槐树底下与一些老人们说个不停的时候，便任我爬来爬去。那一次不知怎么，爬到羊圈里，羊向我亲热的“咩咩”叫着，仿佛母亲亲切的声音。我不由自主地爬到羊肚子底下，闻着熟悉的膻味，羊毛软软的，柔柔的，真暖和！我还用小手轻轻地抚摸它，羊四肢叉开站着，好让我更舒服些，一会儿低下头啃点青草，一会儿回过头用来嘴蹭蹭我。不知什么时候，我竟然睡着了。而爷想起我的时候，才发现我不见了！便到处找我，哪里找得到，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这时爹妈和小姑他们也放工回来了，听说我不见了，大家火烧眉毛的四邻八舍地问。奇怪一个不到两岁的小孩子怎么会转眼就不见了呢？妈开始往不好的方面想，忍不住又哭起来，爷在一边自责地说，唉，我怎么就光顾说了呢？一家人午饭也没心思吃。
午后，小姑上厕所，发现羊肚子底下怎么有团花布（羊圈紧靠厕所），走过去一看，呀！这不是妮儿吗？马上朝屋里叫：“爹，嫂子，你们快来看，妮儿在羊圈里呢！”大家跑来一看，我正躺在羊温暖的肚子下面香甜地睡着，还直吧嗒嘴。而羊，它一个姿势站了一个上午，没有敢挪挪地方，怕踩伤了我。爷抱着羊：“好羊噢，你真是通人性啊。”
从那以后，我便常常跑到羊圈里玩，跟它说些小孩子的话，如“小羊，你也有爹妈和爷吗？”“小羊，你为什么老吃青草呢？”甚至有一次，把妈给我煮的鸡蛋剥着给羊吃，弄得它满嘴满胡子都是蛋黄，朝我抗议地“咩咩”叫。我不明白这么好的东西它不吃，光吃草怎么能产出那么好喝的羊奶来呢？羊是我的小伙伴和玩具，是我不能离开的亲人。
在我五岁多的时候，爷生了场大病，整天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脸总是憋成老紫色。爹妈动员他到县医院去看看，爷硬是不同意，说一到医院花钱就大了，家里没有几个钱，小姑又快要结婚了。
爹说：“咱把羊卖了吧，反正妮儿也大了，不用再吃羊奶了。”
那是个阴阴的早晨，我知道今天要卖羊，早早的从床上爬起来，自己穿上花棉袄和花棉裤，跑到院子里，爹正在往小推车上绑羊，用一根粗粗的绳子捆着它的四肢，可怜的羊不知要发生什么事，用熟悉的声音咩咩地叫着。
我抱着爹的腿：“爹，能不卖羊吗？别卖了。”
“妮儿听话，爷要上医院看病，等钱用。妮儿乖，回头给你买根麻花回来。”
羊捆好了，它无助地躺在那里，有气无力地叫着，我呜呜地哭起来。
爷从屋里巍巍颤颤地走出来，咳得说不成句话。
“不能……不能……卖羊，咳咳……，不能……卖……，我这把老骨头……还上什么……医院，咳……”
“爹，你别说了，快进屋吧。”妈出来把爷扶进去，爷仍摆着手不让卖羊，只是咳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爹推起车来要走，我看见羊的眼睛里噙着一包盈盈的泪，我“哇”地哭出了声。爹突然放下车，抱着我，说：“妮儿，来，给羊磕个头吧，你吃了它几年的奶，也算半个妈了，这一去，八成就让人给吃肉了。”
我小小的身体伏下去，“咩——”羊明白什么似的一声高叫，我抬起头，看见眼泪顺着羊的眼角流了下来。
我目送爹推着车子越走越远，终于消失在大路的尽头，我抱着妈的脖子哭哑了嗓子。第一次，小小的我体验到了别离的痛苦滋味，它如此撕心裂肺，在我的心底里烙下了深深地印痕。
爷去了县医院，病好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一九九四年复发，才安然离世。生前他总是反反复复地说：“那只羊，它是我们家的恩人哪，不是它，妮儿怎么长大？我怎么活到今天，都看到妮儿考上了学。”
如今已近不惑之年的我，也已是一个母亲。但当轻轻抚去岁月的尘土，回望来时的路，“羊妈妈”始终站在生命的来处，她的泪眼，她“咩咩”的叫声，从来不曾淡去。我知道，无论我怎样成长、成熟、老去，生命中有些东西都会沉淀下来，放入心的日记里，只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来越厚重。
亲爱的羊妈妈，你是我今生初始的缘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