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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蔬·单饼·蛤蜊汤

 

大半个身子探入海洋怀抱里的齐鲁大地,虽说自古以来十年九旱,但是往往在“雨水”节气过后,按照当地人的说法,除过龙王们认准了东南沿海属于女神妈祖慈云庇佑之下的道场,因为“特区”位置显要,所以需要现场办公而不得不极尽忙碌,以至于顾此失彼的年头儿,尽管“春雨贵如油”,然而在“当坊土地”还有“本地城隍”的尽力协调乃至亲力亲为之下,一场接着一场的小雨还是会麻酥酥地接踵而来。

一场春雨一场暖,燕子翻飞的身影瞬间,你几乎很快就可以从恋人们河堤岸柳陶醉其中的徜徉里,抑或是农人们驱使着骡马耕牛破土春耕的亢奋中,感受到拂面而来的那股子潮乎乎的海风,已然悄悄地淡去了似乎昨日某个时分还掺杂着的一丝儿凌厉的气势,曾经料峭的春寒顿时转变得柔和亲切起来。

大雁去了小燕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样一个微妙而撩拨人心的季节,北方杏花春雨浸染出的意境,自是不同于烟雨缠绵、雨后春笋,和桨声画舫点缀得浓酽如茶的江南水乡。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已经点染了如同龙井春茶一般鹅黄嫩绿颜色的杨柳枝条间,热情初绽却一贯于藏头露尾的野鸽子、布谷鸟们,以及一干羽毛鲜亮姿势矫健却又很难叫出名字的野禽们,没日没夜地扯开了嘹亮或婉转的歌喉。侧耳倾听一会子,你很容易就会于哑然失笑中心领神会,这些子生动了大地山川的合奏,不就是春天里例行的一场激情洋溢,其间伴奏着缠绵悱恻的情歌演唱会吗?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序曲才刚刚奏响,而氤氲着脉脉温情的沃野田畴上空,过不了多久,便会翩跹着一群又一群初出茅庐的稚嫩身影,它们羞羞答答茫然无措地试探着习练飞翔的懵懂模样,常常令你非常自然地,一下子就会联想起自家曾经或正在蹒跚学步的儿女。

一望无垠的岸线滩涂上,沟头垴畔尚亮晶晶地泛着碱花花,头顶着莹莹露水的黄蓿菜们已经窜起了一个拳头。翠生生的蛐蛐芽、苦菜们正是婀娜多汁的时候。绿油油、甜滋滋的荠菜自不必说,农人们几乎不须远足,就在耕牛们惬意地眯缝起眼睛,于耕作之余趴卧在暖洋洋的大田里慢悠悠反刍的闲暇当中,只须携了一柄饭铲,就能够可着心意一簇一簇地剜进筐篮,午饭时分,各家的妇女便早就着清凌凌的河水里洗干择净,一盘一碗地盛了,端上桌去。

苦菜的吃法最为简单,脆绿的芽孢连同雪白酷似人参的菜根,就那样直接蘸了酝酿成熟的豆酱或者甜酱,狠狠地咬一口甫出锅的棒子面窝头,再捏上一簇汁液四溅的苦菜,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那一种特有的微苦当中蕴含着甜丝丝的味道,瞬间便在齿颊之间弥漫开来,竟是久违的一段回肠荡气的感觉。

至于荠菜,那是男女老少曾经踩着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积雪,垂涎三尺翘首企盼了多少日子的一种好东西啊!你当然可以依照千百年来传统的做派,洗净之后用开水焯了,待其凉透的时候手握把攥拿捏成菜蛋蛋,挥镰割了生着紫根的头道韭菜,剁碎后加入虾皮或炒作金黄的鸡蛋屑,最好是在天井院内淅淅沥沥地下着零星小雨的某个头晌,伴着从屋檐上紧一阵慢一阵滴落在倒扣着的水桶底上的鼓点,平日里惜时如金的男人和主妇们揣着一份难得闲适的心情,一家人紧捱着炕沿儿,听着戏匣子里咿咿呀呀唱着的吕剧或者茂腔,和面擀皮儿地包成“露着青”的三鲜馅儿荠菜饺子。饺子自古以来象征意义不同凡响,旺火干柴的大锅煮熟之后,热腾腾地先端上炕桌,笑盈盈地看老人鹤发童颜的慈祥脸面绽开成一朵盛开的菊花,那才叫一种堪称正宗的温情亲情滋味缭绕于心头。

黄蓿菜因了生长在盐碱地上,呈松针状貌的叶子肥嘟嘟的,微咸爽脆而又绵软的一种口感煞是沁人心脾。这是一种可谓没心没肺,生命力极强的野菜。整个春夏秋三季,只要不见霜雪,任何时段都可以采着它几乎不断增生的嫩梢满载而归。早些年,正是这种漫滩遍野,貌不惊人的野菜,曾经在无数个饥馑年头儿填饱了近乎绝望的人们那干瘪的肚腹,一次又一次地从死亡的边缘拽回了家乡人的性命,才使得渤海滩头这片淳朴厚道的人烟得以生生不息地繁衍至今。因此,一代又一代的家乡人对它是怀着一种无以言表的感恩之情的。直到如今,衣着光鲜、钱粮充沛的家乡人还是会在闲暇时分驱车而至,俯身采了,开水焯过之后拌做凉菜或是包成烫面、发面包子,成为宴席之上一种标新立异的美味珍馐,即便外地的客人品尝了,也无人不做艳羡之语。

季节里这些邻家小妹一般熟悉而又亲切的野菜,一辈又一辈地滋养和浸润了熬过一整个漫长冬季的人们。从容地走上餐桌,荡涤了无数郁闷愤懑火气的功效之余,它们总是以貌不惊人的姿态,无声无息地叮嘱每一个亲近自然的心灵:天地之间并非永远充斥着难耐的阴霾和寒冷,只要脚踏在这片坚实的土地上,以且行且珍惜的心态慢慢前行,并不太遥远的前方地平线上,残雪消融,溪流淙淙的意象终归会舒展在和风暖阳之下,直至迎来满目葱茏的盛夏,还有那总是年复一年如期而至,硕果累累的金秋。

在这个耕耘与播种携手并行的季节里,祖祖辈辈靠海而居的家乡人,最心仪的一类美食,除去那些亲切无比的野菜,当数海湾里可谓取之不尽的那些鲜美无比的贝类了。

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从广袤而平坦的昌潍大平原向北瞭望过去,以婉约而柔和的姿态横亘东西的渤海南岸,每逢了海潮落下去的时候,原本湛蓝幽深的碧波之下,便照例裸露出大片大片平缓而瓷实的滩涂。

这样一种泥沙混合的海底,当然是经了陆上无数条纵贯南北、大大小小的河流,于亿万年来沧海桑田的漫长时空里,豪爽抑或是平缓地裹挟着四面八方也许肥沃即便贫瘠的土壤,一路走来,在川流不息的岁月之中,日复一日地冲积而就。却在地老天荒的不经意间,造就了这片明显迥异于隔海相望的辽东半岛沿岸水下构造的海滩。虽然在造城运动轰轰烈烈,方兴未艾的当下,仍然不太适宜于开发用作营造熙熙攘攘的海滨浴场,但也却恰巧契合了渤海南岸这方人类性格当中所蕴含着的,那一种沉静低调和务实致用的独到特色。

祖祖辈辈,除去因养家糊口需经常扬帆远航出海作业的渔民,近海沿岸鸡犬相闻的居民,只要是在潮汐和气象状况适宜的情况之下,不管你和你的眷属或者亲朋来自何方,都可以莅临这片随时敞开着胸襟,绝不会流露出一丝小家子气,被人们称之为“富海”的浅水滩之上,耕海犁滩,在不断的惊喜之中,俯身收获那些无穷无尽的鱼虾蟹贝。

“河里没鱼市上看”,又何况这方水土面对着无风三尺浪的汪洋大海呢?且不去赘述那些品类繁盛、活蹦乱跳的海中鱼虾了。单说那些退潮之后安然憩息于万顷天光之下松软泥沙里的浅海贝类,就足以令人眼花缭乱了。

这里出产的浅海单壳、双壳贝类,据地方通志记载,足有三十多种,且大多都有一个十分好听的名字,双壳类的如文蛤、青蛤、兰蛤、四角蛤、饼干镜蛤、长竹蛏、渤海鸭嘴蛤。单壳类的有红螺、扁玉螺等。其品类之中甚至还有“海外移民”的后裔呢,不信你听:菲律宾蛤、日本镜蛤、托氏琩螺等等,不一而足。

每年桃花水暖时节,只要是赤足涉水的时候不再感觉到刺骨一般的冰凉,计算了水节(潮汐时间)的前提之下,来自于四乡八疃的赶海人就会成群结队的乘坐了一挂挂骡马胶轮大板车,卸车之后,抬下一盘或者数盘近似于耕种季节用于平整土地、耙碎坷垃的铁齿大耙,套上牲口一声吆喝,足有一揸长短密密麻麻的几排铮亮的铁齿,顿时就将那退潮之后显得十分平整的海滩耕翻起一片破碎的泥沙——而紧随其后挽篮提筐的女人们,生怕海风里晒黑了脸面,无一例外地头上裹了花红柳绿的头巾围巾,却十分可笑的裸露了雪白的赤足,只顾俯身捡拾那一片耕翻出来的胖乎乎、肥嘟嘟的蛤蜊。

论起蛤蜊当中的贵族,当属那种贝壳上披挂着薄薄一层透明的釉质,通体生就一圈又一圈红褐色漂亮花纹,成年之后足足有一个熊掌大小的文蛤了。早年粮食短缺、生活困难的时期,这样一个将近一斤多重的东西,沿海的农民推了架子车,远路风尘地将其运到潍坊南部盛产地瓜的山区,一个蛤蜊就可以换回一大瓢足斤足两的地瓜干子。据说那时当地山区的农民将其视为招待贵客的极品,秋后用粮食将其换回之后,只须像堆砌地瓜一样码在室内相对阴凉潮湿的水缸底部,文蛤们竟然可以原汁原味地活上数月之久。逢了红白喜事客人上门,随手抄起一个,搁在案板上用菜刀循着缝隙劈开,剥出肉来,下锅就是一大盆雪白鲜亮,香气扑鼻的浓汤。在一代又一代农人的心底,世界上大概没有什么比粮食更金贵的东西了。而听了老人们茶余饭后生动叙述的,这些他们当年亲身经历的典故,你大概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早年间的人们将值钱的东西一概统称为“宝贝”了吧?

然而潍(坊)北沿海一带的居民,古来的最爱还是那种学名叫做“四角蛤”,俗称却谓之“斗蛤蜊”的一种双壳贝。这种大如核桃,通体近乎雪白,只在腚上似乎点染了那么一抹粉蓝的蛤蜊,逢了月圆前后最为肥美。盖因月圆前后海洋潮汐的作用,海水中适宜贝类采食的浮游微生物最为活跃,惯于守株待兔的贝族们在接近半月的时间里,不愁闹个脑满肠肥,在农人的印象里可谓其大如斗,于是便博得了如此这般的一个雅号,倒真是有些恰如其分了。

世上所有繁衍至今的生物,莫不是循着优胜劣汰,不断适应自然环境的规律,才得以生生不息的。“斗蛤蜊”也是如此。这种本来祖祖辈辈生长在海水之中的贝类,千百年来却潜移默化地适应了淡水河流入海口附近的自然环境。在河口附近出产的“斗蛤蜊”,因为食物种类的更加宽泛和多样化,除了密度惊人之外,体量也就更加令人震撼。也须得退潮之后,即便一个携了耙子“赶散海”的妇孺,用不了一袋旱烟的工夫,就可以弄个盆满钵满。回家之后下得锅去,棒子秸、麦子秆之类的柴草在灶膛里“哔哔啵啵”燃烧着的转瞬之间,揭了热气腾腾的盖垫,雪白喷香的一锅蛤蜊便全部张开了贝壳,肥嫩多汁而又硕大喜人的蛤蜊肉,颤颤悠悠的只须捏起十几枚,便可以装满一个瓷碗。剥肉弃皮的间隙,你几乎难以抵御那种扑鼻而来的强烈诱惑,止不住抓了一把塞进口中,齿颊之间竟是意乱神迷的一种感受,真是人世之间任何吃食都难以比拟的一种美味啊!

无论晨昏或者是正午时分,远村近郭袅袅升腾起来的炊烟之下,你都不难听到四邻八舍葱姜爆锅“滋滋啦啦”的声响,一股子又一股子熟悉的香气此起彼伏地纠结缭绕着翻墙过巷,会直愣愣地钻进你的鼻孔,直达你陶醉无比的胸臆之间——那是农家的主妇们油煎了裹着一层面粉的蛤蜊仁,煸做金黄金黄的颜色,直接就将羊脂玉一般浓酽,呈半透明颜色的蛤蜊原汁倒入了铁锅,待开锅之后勾芡时再打散一个鸡蛋点缀为蛋花,趁滚热的一锅鲜汤待要出锅之际,迅速地撒入一把切作碎屑的紫根韭菜,此时此刻,舀起一大碗来吹着热气尝上一口,真是会令人恨不得连同舌头也会一并吞下肚去呢!早年间,即便饭量并不出奇的庄稼汉子,下地收工急急火火地放下锄头䦆头,就着锅台,任谁也能够轻轻松松地喝上七八海碗,方才会抚摸着滚瓜溜圆的肚腹,心满意足地舒出一口长气。

正如老北京人享用金黄喷香的油条必须配一碗醇香四溢的豆汁儿,老一辈河南人捧一碗滚烫的热面必须就着一头齁辣的大蒜方才过瘾同样的道理,潍(坊)北的人们熬上一大锅滋味相宜、咸淡适口的蛤蜊汤,一般必须得先支起一盘鏊子,和好揉匀的麦子面捽作成年人拳头大小的剂子,擀面杖“咕噜咕噜”地在案板上擀作一张张薄如荷叶的单饼,桃木笺挑着灵动翻飞地烙熟之后,哪顾得上它的余温还烫着手心呢,也要趁热卷上一根儿大葱,端着碗香气四溢的蛤蜊汤,就那样“咔嚓咔嚓”涎沫横飞地“呛”上了。缺牙少齿的老幼此时也并不怯阵,劲道然而却弥漫着勾人魂魄麦香的诱惑是如此的具体和强烈,老一辈传下来的食用方法那是现成的,干脆就细细地扯做杨树叶子一般大小的面叶浸泡在热热的汤碗里,数朝古都的西安人,不亦是积祖流传以此种方式享用羊肉泡馍吗?那么咱就比拟着来个蛤蜊汤泡细单饼吧,只在饭时看看妇孺们端着海碗时那一种“唏哩呼噜”的吃相,你当然会心知肚明,自古以来那是怎样一番令人心无旁骛、钟情无比、欲罢不能的口舌之福啊!

幼时瘦弱的自己,在祖母温暖得无以复加的呵护里,曾无数次地享用了这些令人终身难忘的家乡美食,终至于长足了身板,一步一步走向了外面的世界。祖母虽和她同一个时代的女人一样裹了小脚,然而在她经历的那些几乎需要终日为生计操劳的多舛岁月里,却总能够厅堂内外健步如飞,荷锄下地不亚须眉,甚至能够相跟着大队人马艰难而又坚持地远足赶海,将一大家子男女老幼的衣食住行操持得井井有条,而她自己却年复一年甘愿口食粗粝,直至蜡炬燃终,蚕丝吐尽。亲爱的老祖母如今已经离开我们六个年头了。又是清明,假日返乡,采涤一钵野菜,再卷一根儿春葱,每当端起一碗醇香四溢的蛤蜊汤,我仿佛还是能够透过袅袅升起的蒸汽里,望见老人家尽日忙碌不休的,那孱弱却又慈祥无比的身影和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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