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邑之窗
说起曹雪芹，但凡有点文学常识的中国人恐怕都不会不知道，但是，那部旷绝古今的红楼梦，让他享有了身后名，最终发展成了一门红学，这已经是他身后二百年后的事情了。
中国人常说，赢得生前身后名，生前有名，身后有名，当然，最好应该是美名，恶名还是少有的好。但是，人生往往就是这样，轰轰烈烈的人常常是刹那芳华，庸庸碌碌的常常却长命百岁，人生古来两难全，完美的人生几乎不存在。所谓的完美，都有瑕疵，没有瑕疵的，也就称不上完美。曹雪芹就是这样，十年辛苦呕心沥血，写成一部奇书，却残缺不全——算不得完美，但是正因为这不完美，竟衍生出许多想象和猜测，才又成就了无数后来人——芸芸红学爱好者、专家、作家都因此而籍借着曹氏的光辉而扬名立万。身后名，成就的不光是自己，还有不少大众，这也算是功德无量，阿弥陀佛了。
为了缅怀这位身后功名、功德无量的大文豪，后人们自然要给他做点什么呢？先生生前的寂寞和落魄，今人无法补偿，只有将对他的哀思和怀念作成一座丰碑，让后人观瞻。于是，黄叶村，先生生前的村名，就在他曾经呆过的北京西山附近落成了。这是一座人为的村落，也就是一个纪念馆，这个纪念馆称不上是先生的故居，但是，因为地域相近，名字相同，就作为纪念馆了。
馆里收藏摆放的自然都是与先生有关的物件，但是，先生生前实在太过落寞，人丁也不怎么兴旺，很多物件，都堙没在历史的风尘中，留下来的寥寥无几，于是，他的作品就成了纪念馆里的主干。各种版本的石头记、红楼梦，后人出版的各种续书、评论，各种相关的研究人员的研究文献，都陈列在这里。
元宵节那天，我一个人叩响了先生的柴扉，踏进了先生的小院，院子不小，但是，估计生前落魄的时候，他的故居没有这么大，也没有这么整饬。正房都是陈列展室，偏房和后房还作为了茶馆，当然还有书屋。先生家族历史、生平，与他创作红楼梦的过程，都被一一展示。
看着那些文字、图片，实物，先生陡转直下、跌宕起伏的一生被慢慢呈现，从高峰到谷底，那是命运的考验，它正在导演着与之相反的戏剧。生活的谷底，却成就了文学的高峰。这种落差，是不是让人难以接受？接受也罢，拒绝也罢，为了成就一位文学巨匠，而将他从膏腴之中拉出，让他糟糠般轻贱，看透了世态炎凉，尝尽了酸辣苦咸，这一切都带着点冷酷。让人不禁堕泪。杜甫说，文章憎命达，难道命运多舛才是文学的催化剂？真正的穿透人心的文字，不会生在花红柳绿、歌舞升平之中，而只会出现在忧伤、悲痛和无奈之中。
生前落寞，死后扬名。先生的盛世，他未曾亲临，后人凭着揣测、同情和崇拜来慢慢走进他们认为的内心。但是，先生的内心在想什么？除了他自己，恐怕连上帝也无从揣度。
黄叶村里，纪念馆之外，先生的坐像、半身像立在翠竹中，冬季的翠竹，依然明晰如玉，在冬季的北京反而算得上一个奇迹。在奇迹当中，先生恬然。三三两两的游人在这个季节来到植物园，显然不是为了植物，而是为了人物。寒风萧瑟，但是先生的光辉让周围的翠竹，显得更加光彩夺目。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傍晚时分，我一个人从黄叶村出来。天边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告诉我，这是一个昭示团圆的元宵节，人们用甜美的汤圆来寄托这美好的祝福。而1764年，距今249年前的十五天之前的除夕之夜，五十岁的曹雪芹在饥寒交迫中死去，他的死，在当时无声无息，除了几个要好的朋友送去挽联，寄托哀思之外，没有几个人注意到这个死在除夕之夜将在二百年后享誉世界的文学巨匠，将给世界留下多么宝贵的一笔精神财富。
在去黄叶村之前的十二月份，我和两个朋友还曾去过和他有关的北京的另一个景点——大观园。这个大观园是1983年为了拍摄电视剧红楼梦，根据曹雪芹对于大观园的描写而专门修建的，这是一个人为景点，但是，却也是透露着人文的气息。花木，假山，溪流，还有亭台楼阁，重要的是镌刻在上面的匾额、对联、碑刻，都是出自曹雪芹的红楼梦中。
先生的陈列馆在最后面的大观楼里面，在红学典籍展览馆里是他的半身石头卧像，在生平事迹展览馆里是他的半身铜像，与黄叶村里的曹雪芹像一样，眼神极为冷峻幽深。他像是在思索，像是在迟疑，又像是在渴望着什么。他在想什么呢？生前的落寞，让他对人生有了更多思索；人情的淡薄，让他对这个人世有了迟疑；但是文学的热情，又激发着对这个世界真善美的渴望和追求。谁不想，高官厚禄，衣锦还乡，如果追求这点，是不是又浅薄了点？谁不想，丰功伟绩，流芳百世，如果追求这些，是不是又狂妄了点？谁不想，济世救人，经天纬地，如果追求这些，是不是又虚幻了点？如果这一切都烟消云散，那就什么都不必想，追随自己的内心，写点小文，留几首小诗，高兴了，喝一点小酒，做一场旧梦，交往几个挚友，这也就淡然了，超脱了，但是为什么心里总是燃烧着熊熊火焰呢？
追求高官厚禄的大多堙没在历史的风尘中，留不下半点痕迹；追求丰功伟绩的随着王朝的覆灭而土崩瓦解，追求经天纬地的成了遥不可及的符号，或许，只是想追随内心的，却随着自己的文字而青史留名，光耀千秋。尽管生前寂寞，尽管人世坎坷，尽管举步维艰，但心，不死，不灭，不空，不废。那就一定能飞翔于九天之外，一定能流淌出汩汩清泉，一定能化成斑斑血泪，成为杰作。杰作的诞生，证明了生命的伟大。
一部石头记，半部人生史，人生的苦难未尝不是一种砥砺前行的依据。一位朋友曾经说过，“不曾惧怕，已然活过。平和愉悦，砥砺前行。”这就是一种人生的超然态度。超脱于苦难，超脱于世俗，超脱于红尘，将人生演绎得如此精彩，将作品看作生命的全部，这就是真实的曹雪芹。他活在自己的梦想中，活在笔下的人物的世界里，活在黄叶村与大观园真实与梦幻的轮回中。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那就有什么区别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