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身高让树的视野更加开阔。
树的脚下,依次还有灌木、青草以及苔藓地被。树不仅可以低眉看它们,还可以左右前后看牛羊,看远处学校里迎风招展的红旗,农舍里飘摇而上的炊烟,甚至可以眺望更远的远山。植物界里,优势独占,风景阅尽。如果把长在树木肩臂以下的它的那些兄弟姐妹统称为草,那么,草就只有仰头看树的视角。
差别还不止这点。
听到秋天走近的音讯,树脱掉繁缛便装、挺起凛凛剑戈列阵来接,草也步调一致换上苍迈的土黄袍相迎。这个季节,它们都停止了跋涉。人的跋涉是从一个地方去到另一个地方,他们怀揣着别人不知道的目标和梦想,在地球上转来转去,试图印下自己的足迹。树和草没有足迹,它们是自己的守望者,它们的努力只有一个方向,朝上,一门心思朝上。所不同的是,树的怀里藏着家谱,草没有。树的家谱里记着它几年前来到这里,第一年长粗了多少,去年又长粗了多少这样的基本信息。树将秋天迎来以后就进入了休眠,不吃不喝看上去没了生命体征,却不是死。它的成长是爬梯子,一年有一年的台阶,今年是明年的基础;它的长是一己的接力。它由来已久,不仅在土里、也在俗世扎了深根。树站在半空里,交结各异的鸟儿朋友,间隙里还要甩出一两个口哨应酬清风和雨滴。人脉多了好办事,树脉多了不孤单。总之树很忙。草说起来就有点可怜,它的身世无源可溯。草的黄土袍一旦换上,就等于将一年的拼搏奋进归了零,春风起的时候,一切都需从头再来。所以,当一棵初萌的草芽与去年的枯叶相遇,它的脸上一定写满了“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茫然。
草注定长不成一棵树,草也就不知道很多树所知道的东西。不过,世间万物,运行总归各有其道。
假若真甲、乙、丙、丁、戊可以看作生命五要素,树并不急着去领略它,因为它有来年。人有时候像树。以为人生久长,他想自己怎么还活不了个八十五岁?于是,就潜意识里用八十五除以上面五个要素,得个十七。他用十七年去探究甲,再用十七年去记住乙,十七年一件,等他全记住了,也就死了。还往往是,有这想法的人,常活不到八十五就死了,临终还念叨,唉,还有一个没完成呢。另有人,把每天当最后一天过,光阴迫,略去生活的末梢枝节,没时间打牌看肥皂剧玩网络游戏,只抓主干,做自己喜欢同时也有益于别人的事。因为跑到了时间前面,所以当他享受了生命的钙素,成了一个智慧的富裕者,他后头还有好长一段光明路没走呢。对,草就这样。草明白自己只有三个季节的生命,便守着自己的本分,不瞻前顾后——其实我们忽略了一点——草抬头看到的不止是树,还有永恒如斯的蓝天、云彩、虹霓、星月。高远能令人安静,令人沉思,专注也能。草无法像树一样开拓生活的宽广,便不假外求,它懂得挖掘生命的深度,它赶在每个季度里感悟约等于一点七个要素。
有时,眼里装得多的不一定深刻,脑子里愿意沉淀的才有自己的思想。
草不寄望于他生。因此,当你走过一棵树,而那里正好还有一片草,那么,请务必记得,尽管你在仰看,实际你都是在平视一棵树;尽管你是在俯察,你都是在平视一棵草。因为,草知道的真不一定比树更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