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括从儿子一定要让他住院的坚决性中，读出了自己生病的严重性。于是，就十分敏锐地从他们悄然的谈话中，听取了一些不怎么明了的言词，也便更觉得自己的病占了那个字——“癌”。而且从不舒服的部位上断定，那一定是肝癌了。
乍断定这个字，整个人一软，使本来残疾的腿差一点支撑不住有些颤抖的身体。他感觉到有一种凉气，从病残的脚上漂上来……
“哇哇……”是婴儿的哭声。这是赵括三个月的小孙子睡醒了。他的脑子又一下子充实起来，“是啊，自己都是爷爷了，死了也算不上少亡。”尽管心里还是不太舒服，但平静多了。
他歪拉地走到客厅，向儿媳妇房里问了一句：“娟，生子吃过午饭干什么去了？”
媳妇抱着孩子赶紧出来说：“爸，生子有个同学，他的导师对你这个病挺有研究的。生子带上你的一些片子，让人家看看。”
“没事。你们俩个也别太着急。你好好看孩子。我那摊上还有点事，先去看看。”
说着不顾儿媳的劝阻，去那修鞋铺子了。
赵括是从小就是残疾的人，他兄弟姊妹五个，自己是老小。现在有人说最幸运的是一九六三年到一九七三年出生的人，但这些人所有的幸运没有包括他：六三年出生，不久就得了小儿麻痹。整个家，为他治病也到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情形了；终于上学了，可惜是精英教育，没有资格考大学，跳一下“农门”的机会也没有；随着集体的解体，连给生产队记个工分的活儿也没有了……他在挖空心思想法养活自己的时候，二老相继半身不遂。那一个姐，三个哥都在自己的小家庭里干得热火朝天呢，一致让他伺候病重的父亲。姐姐说：“反正你又不能种地，也不能打工。伺候着咱爹，我们还能凑给你吃的。”而老父亲在离世的最后一刻，也不忘把赵括的手放在哥哥姐姐的手上……
一路上，闲不下来的大脑还有个任务，那就是要在儿子让他住院以前，想出一千个理由不住进去……他不想看到自己的病，把儿子拖个大跟头。现在走了，也没有多大的遗憾。人，早晚是要死的，早一点晚一点，对完成了人生大事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记得那是父亲去世之后，哥姐几个专门为这个残疾的弟弟开了个会，专门讨论弟弟的责任田由谁种，由谁养的事。也是在这个家庭小会上，赵括提出了要娶媳妇的说法，一听是邻村的傻花儿，一家子人就炸了锅：
“你现在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再拉上一个坠脚货。你是不是得要了我们的命？”
“还两个？用不了几年，再一个小傻子，你还让我们活不活了？”
“这个人不是先天傻，她家里也没傻根。她娘说是一口气气的……”赵括想要辨解，但哥姐不愿听他胡言乱语了，扔下一句“你先能养活人再去想五想六吧”，然后各自散去。从此不再管他的闲事。
起先是傻花的父母急于嫁女儿，才有了撮成这桩婚姻的可能。同时，那没过门的老丈人也给赵括指出了一条谋生的明路——修鞋。赵括也别无选择地借了钱，买了一台缝鞋的机子，置办了一个装针头线脑的箱子，整了两辆破自行车，找人改成三轮自行车……他的“事业”便开张了。
没有婚礼，没有宾客，甚至没有彰显的大红喜字。只是各村出了一张证明，他的岳父一个人代领了两张证书，傻花儿便在她父母的哄骗下住到了他的家里……
孩子出生的时候，岳父母的身体还算可以。前几年都是他们捧着不放手，花儿便从娘家到自己家，再从这个家到那个家不停地转悠，谁知有一天在路旁的水溏边，也不知是一时聪明，还是一时糊涂走了下去……那时，赵括象做了一个梦，花儿就象是在他的生命里划过的一根火柴，虽然不太亮地跳跃了一下，却点亮了他以后的生活——因为有了儿子，生活竟是那样与往常不同……
五天，赵括赶五个集，儿子在他的前后左右。渐渐地五个集上认识赵括的人都认识他的儿子，当集上没人的时候，连儿子一并装车，那才叫相依为命。
命运如此开恩，儿子不傻，不但不傻，还很聪明。也许傻与聪明就隔了一层纸。自从上学，儿子就是好学生，每次考试都是名列前茅。当儿子考到县城的重点高中的时候，赵括也拉着儿子的尾巴，开上电动车到城里去开拓他的“根据地”了……于是，当儿子大学毕业，在县城考了一个公务员之后，也和儿子同心一气地置办了房子，虽然有贷款，但儿子才这样顺风顺水地结婚生子了。
此时，赵括看到自己不怎么闪亮，但也清晰的，还不怎么下落的生命线……象一个尽情的舞者，在最高潮的部分，迎接葛然而止的音乐。
“完美。”他在心里感叹了一句。也许这就是最美的“谢幕”。
他打开小铺子的门，架子上那些经他的手重新精神的鞋子，哪一双都比自己脚上的周正。他看着它们，象看着一件件艺术品，而这些差一点被遗弃的东西，因为自己的手重新有了价值。
他静了静，理一下接下来自己要干的事。找一张纸，写上通知，让顾客把修好的鞋拿回去。然后去找附近那个因车祸下肢截瘫的三十几岁的小伙，接了这摊子，告诉他“自己能挣着吃，干什么也不下贱。”
“爸爸，明天住院。”儿子找来了，跑得涨红的脸上还有些喜形如色，“爸，我同学的导师太给力了。专家就是专家。把片子一看，就说是你的胆囊里生了个息肉。手术不是很麻烦，并且他可以亲自给做。明天是星期天，我整好有时间送你住院。很快就可以手术。还有，小娟还有两个月的产假。当你好了，还得帮我们照顾孩子呢。”
赵括看着儿子亲切又真诚的表情，一切都变得云开雾散。有一种温暖从脚底升腾起来，淹没了那一千个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