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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之外

我把有名字的自己留在家里,走进外面的后半夜。

一切静谧无音,一座小城被谁完整地平移回蛮荒,它在静心等待,等待清晨早起的人将自己拉回现实。此时,我若碰到一个人,他说,老西,你何至于起得这么早?或者,你何至于睡得这样晚?我会怪他,真会开玩笑,老西在家睡觉呢,她总是那样,喜欢过日起星宿的生活。

那么,现在的我是谁呢?四十多年来,当每天的夜色黑尽,我通常就将自己放置到床上去了,可从未想过去探究这个世界后半夜是个什么模样。每个人从小都会构筑自己存世的孔道。当我觉得它已足够温暖安全,便不再关心是否需要引进其它建材,使自己的住所变化出点别的新花样儿。有什么不对吗,既然生命别无旁道只此一途,我又何必计较自己的孤陋,而他人又有什么权利指责我的孤陋?可为何,今夜我还是要走出去?眼前好像不应是我的生活,那么,这是谁的生活?我的之外便就是别人的生活么?远处,隐约一辆巡更警车驶进昏沉的路灯光,一闪,重又钻进黑暗。

黑暗是夜的象形名字,大地上所有的光亮,都不够分量给夜作点缀。幽深无底的苍穹啊,若拿地球上的湖泊作比,一定是人类足迹未达的生命禁区才有的一汪吧。如果不是先入为主在作祟,你是断然无法从这墨默中寻出一点蓝色的,可是似乎,里面又分明掺杂了那么一丝。我走在白天常走的这条小路上,树的绿色哪去了,河的微波哪去了,鸟儿的翅膀哪去了。我只听见自己独独的脚步声。

我已走出小城一段距离。回头望,我知道它,白天是热闹的,此刻却像暗海中的独岛静卧。我也知道,那里一定是温暖的,可为什么,我的心里莫名地怀着一丝凄清?想到此时人间都睡了,而我独醒着;想着过去四十多年的后半夜都已与我无缘,而今晚却在我一念之间终属于了我,泪水止不住哗哗流下。

近来,常常错乱他人与自己的生活,搞不清谁是谁。那天,从小的玩伴、近十年的同学、后来又一起学画的一位好友来访,恍惚间,觉得她现在的生活也许原本是我的。整整二十三年当中,我们一直涂抹着相似的人生轨迹,之后的一个小小变动,好像只是谁在窗外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便撂下了画笔,急匆匆循着声音跑出去,连手上的颜料都没洗,我以为我很快还能回来,接着画,其实我已拐上另一条路。我们常常在一起玩耍,不管过去还是现在。就像相聚在火车站台,似乎真实而投入地在那里寒暄闲聊,有时哭也有时笑,有时短也有时久,实际我们是在等待一件更本质的事。等那汽笛一响,我们便毫无选择地闪进各自轨道,微笑着告别,或许永不再见。

近期我也常常颠覆自己。有时整夜不眠,白天却睡得昏天黑地。每年春节前的大扫除必不可少,否则心理的那道坎就过不去。可今年我省了,不是偷懒,我倒要见识一下,不那么做谁又会拿我怎样?结果日子照旧,我也并未为此焦虑。远行也是说走就走,去感知在那么一个遥远的地方,有那么一个人,怎样热火朝天地每天与我一样迎朝送夕。实际我从来都不关心别人的生活,我只是在关心自己的另一面。

就像现在,我逆着惯常,走进黑夜。白天属于凡俗生活吗?那夜晚,就应属于心灵。白天弄不明白的道理,暗夜里会倏然显了形。白天怎么也回忆不起来的事物,夜里也是不打招呼地说来就来了。夜是能让人看清什么的,夜也是能让人沉进井底的。那口井有着你所能想象出的深,周遭无一人跟你在一起,连最亲爱的人都不能。确切地说,是夜让你觉察到自己身处井底这桩事实。它让你看清这个事实后,还会拉你出井口,拯救你。不少事物都具有这样的功能。我不知道别人,我总是最喜欢去找书籍和音乐,因为它们从来都乐意帮我。只要夜沉重到足够程度,也能。在这里,所有走过的所谓错路弯路都有了错和弯的理由,有着光明正大理由的错还叫错吗?所有未来的道路也都宽固无忧,而眼前正在走着的路,最是正确。

这可都不是我以前的风格。我把不曾看过的事物窥视一下,把隐在暗处的翻到阳光下晾晒一下,把没有领略过的体验了一下。以前我是什么样的人要依什么样的孔道生活,现在,我走到哪里,哪里自然都是我孔道的延伸。我想,除了生命的起点和终点我不能自作决定,这半途的换乘中转,时间已越来越没有办法掌控我。若以我早年的眼光看,就是今生虽未过完,却同时踏足了另一辈子,庆幸自己至少有了两条命。

迈进后半夜,也许只是有点好奇,愿意在自己原本应该入眠时,朝着相反的方向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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