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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麻雀

我在院子里撒下一条线的米粒,心里等着高枝上的麻雀下来啄食。我很想弄明白它们到底有几只,可是这些家伙并不肯上诱惑的当。

我眼见它们在上面静立不动,默数,一,二,三……可忽地,有一只开始窜跳扑棱,其余的群起跟上,把我刚刚数过的挡住,或把自己藏到已数过的那只后面去。像乱七八糟不辨方向的箭头,在树冠那么大的范围里来回穿梭纠缠。我想,要是毛线,就再也解不开啦。待稍稍安静,再数,一,二,三——叽喳叽叽,由一个发出引领暗号,随后又是狂热的追随。一锅熬成的粥,米粒和水融在一起,再分不清;一片突兀黑云下的牛毛雨,尖扎扎不由分说洒落一身。这一团黏稠而又清亮,细如碎屑又浑然一体的鸣叫,把我正在计数的声音全吸了去。我只得从头再来。

我到底没弄明白那是多少,看起来总有二十几只吧。

可为什么不让我数清呢?又不是两军作战,我要知己知彼。我也不是工于算计的猎手,今天拿枪打下三只,剩下的,分几天打完。这麻雀的眼睛里,总该有我所不能参透和认知的秘密。而它们看我,亦定如此。

一只只从树杈间呼啦啦跳落到我家阳台上方的玻璃顶,往里瞧,“小毛贼”,竟往我的卧室里瞧。那里,可是有我随手扔在床沿的内衣,一盆没来得及倒掉的洗脚水,呵,还有一本摊摆在窗台上难见天日的日记。我的天,有一只竟跳到了阳台的最东端——一个顶适合观察、通览全局的角度,滚扭着圆胖的脑瓜儿,足足看了有一分多钟。然后跳开去,换另一只。它们耐心地排着长队,等前一只飞走,轮到自己。我本来以为机会来了,正掰着手指准备数,一想到它们竟至耍着如此让人无可忍的小手段,便打开两条胳膊往空中一伸——哗,全都转移到更高的树上。

我忽然担心它们从眼前的枝杈间飞走。此刻,它们眼里、头脑里全装着我的生活呀。嘴又那么零碎,一张,可不全都出来了。要不,它们整天飞东飞西的干嘛。一天里我常常看不到它们,只有那么三两个时辰聚会到我家的阳台和树上。它们不在这里的时候,一定是到了另一家的阳台或树上,唱歌,吵嘴,扰乱地上的人弄清它们的队伍,还有偷窥。这一户一家地飞过去,又飞了这么多年,那眼睛和脑袋里该藏了多少人的生活!它们带着那么多人的柴米油盐、哀乐歌哭,到李四家说说张三,到王五家道道刘六。真可怕。

有一天,我明明看到,它们突然炸了锅似地自李四家的院墙里腾空而起,随后直接就来到了我家树上,冲着我,恐后争先地告知,急切而投入。一边叨叨一边还穿插着些小动作,铺展开一扇翅膀,朝李四家方向比划比划,再火火燎燎地说一阵,再指指。像刚学会说话、词不达意的小儿,得靠着手势。呱嗒了好一会儿,累了,喘口气,而后一声长音,喳——叽——喳,似是,打呀打。

第二天出门,听到巷尾俩老太太在对着头嘀咕,李四昨天跟他老婆干架了,听说那女人跟别人好啦。李四把碗也摔了,茶几也砸了,电视都扔到院子里不要了。那声音大的,有人亲眼看见蹲在他家墙头的一群麻雀都给吓飞了呢。

这不由让我回头,试图去解译它们叫声背后的隐藏。时间一长,我有时仿佛真能从那些短促或悠长、活泼或沉静的口气里听出个一二来。喳,单音节,轻声。利索,节约;了无生气,情绪低落,应该是刚飞过的那家屋檐下没什么好戏上演。喳喳叽,叽,叽,叽喳喳,充满着亢奋躁动,一定有什么重大事件发生过或正在发生着,这回,又是谁家呢。叽——喳,在空气中打一个对号,或把一条路折一下,就有了选择的奇谲,想象的漫游和情绪的诗意。是在思考、感叹与赞美吗?对谁呢?我的分析却就此止步,那么专业的鸟语。

都说麻雀是家鸟,胸无大志,贪恋尘俗。我认同。找个舒服的地方踱方步,即使飞,也是煞有介事难超百尺。甚而不如一只燕子,那一把斜掠的剪刀至少保持了纯粹而古老的飞翔姿势。别以为它们真的清高于我撒下的一线米粒,等我转身回屋,它们瞬间都疯了……

我在自己的范围内感知麻雀的生活。

可是,我凭着什么作出这样的判断呢?判断即排除。当我确乎有把握地认定一件事物的答案时,它其它的活路却并不由我封死。它正在我的判断之外茂盛葳蕤地活着。世界永远在我的排除里活着。我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都经过我的大脑过滤和筛选了。我自认为弄清了它的面目,也许只是一个片面的侧身,一个模糊的背影。而你又比我高明多少呢?你看我戴了眼镜,以为我懂很多,其实我笨到连个智能手机都不会用。你看我总喜欢呆在一个角落里沉默,可内心里,我有多少的话想对你说呀。

就这样,我茫然无助地面对着一树的麻雀。幸好此时头顶正有明晃晃的阳光,是一个明媚的春日午后。我一想到强大而广阔的阳光,心里的一些东西就开始消融,另一些开始明朗。它照到了它们。看,所有的都在这阳光普照之下,都在自由地、无限制地生长。在那里,一丁点儿的困惑都是多余,一丁点儿的担忧都是杞人,一丁点儿的躲闪都是累赘;在那里,你无需做什么别的,只是自由地、无限制地生长。

    隔段时间,我就会找个晴好的天气,坐在院子里晒身上的霉味儿。麻雀可每天每天,一直都站在这样的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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