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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应之抗战小说:《梦石》之八

《二十九》

     别看市川之助老人那么喜爱他的孙子伟,可他的心狠着呢!他竟把伟送到新宿日语学校补习日语。同时,还让伟在朝日新闻社驹沢贩卖店送报,属半工半读,勤工俭学。

那一天早上,雷在低低的云层中滚动,闪电划破了黒沉沉的夜空,瓢泼大雨铺天盖地降下来。伟听老板交代过,送报要风雨无阻,没有甚么好讲价钱的。于是翻身起床,推着满载报纸的自行车,从报纸贩卖店出发,钻入雨幕之中。他在人行道上(日本东京没有自行车道),骑上自行车奋力向前冲,可没走多远,一个跟头栽了下来。他一轱辘爬起来,急忙察看泡在雨水中的报纸,幸好报纸用塑料袋密封着,要不早被雨水泡成纸浆了。他顾不上浑身被摔得生疼,又冒雨前进,可没走多远,又栽了下来。这时,他力倦神疲,心里恼极了。他想起在昌邑老家,奶奶一直不让他干重活,就怕他闪着腰。再看看自己现在这个熊样儿,简直像个可怜的丧家犬。他站在大雨中,苍白的面孔像石膏一样僵硬,嘴唇颤栗着,情不自禁地大哭大喊:“奶奶!”

哭归哭,喊归喊,活还是要干的。他把自行车推放在大楼前厅,抱着一捆报纸乘电梯登上40层楼的顶层,然后一层一层地往下跑着,把报纸插进订户的报箱里,一直跑到一层。这时的时间是早上4点至6点。

他送完早报回到贩卖店,店里准备了早餐,是米饭和炒菜,还有炸鱼。他一看手表,怕耽误上学,便草草吃了几口米饭就要去上学。店主各津田保雄把两个熟鸡蛋塞进他的兜里,嘱咐说:“放学后快点回来,别误了送晚报。”

伟乘坐地铁去上学。乘地铁的人不是很多,乘客都有座。他坐在地铁里,闭上发烫的眼睑想闭目养神,可因为大累大睏,刚闭上眼睛就进入梦乡。真倒霉,坐过了站,还得往回返。等他气喘嘘嘘地跑到新宿日语学校的时候,又迟到了,还挨了老师的剋,真丢人!

市川之助老人带着市川木.狗剩和蜓姑娘,参加了金星集团董事会。参加会议的有30几个人,都穿着统一的蓝色工装,戴着金星工作帽,都像市川老人那样,扳着面孔笔挺地坐着,简直像一队受过专门训练的日本兵。

“  诸位,我首先向大家介绍,我刚从中国找回来的两个孩子。”市川之助老人说:“这位是我的儿子市川木。”市川木.狗剩站起来给大家鞠躬。这是市川之助老人在家里教他的。可他的鞠躬姿式非常不符合日本人的标准,站得不正,鞠躬的幅度也不够,他只是歪着身子向大家点点头。“这位是我孙女幸子蜓。”市川之助老人又介绍说。他因为思念已故的爱妻幸子,便给蜓姑娘改成日本名字“幸子蜓”。蜓姑娘站起来,很优雅地给大家鞠了一个躬。自从来到日本后,她步步留神,时时在意,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她把这次赴日当成外事活动,外事没小事嘛!参加会议的董事们都眼睛亮亮地,望着憨样的市川木.狗剩和漂亮的幸子蜓。

      “今天的会议,主要讨论经济形势与市场。”市川之助老人说:“判断经济形势与市场如何?其实,只要看周围的女人就行了。美国学者佩蒂庄和庄格伯格发现,有这样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在不同的经济条件下,人们认为一个女孩是否吸引人的标准也不相同。也就是说,一个时期被认为有吸引力的女人,在另一个时期,可能不那么具有吸引力……”

回到家中,市川之助老人又同市川木.狗剩和幸子蜓,坐在客厅里讨论这个话题。“木,你参加今天的董事会有何感想?”市川之助老人眯缝着小眼微笑着问。市川木.狗剩打个冷颤,摇摇头,什么也没说。“蜓,你说呢?”市川之助老人又微笑着问。“你们公司董事会是用研究市场形势,决定业务的拓展,进可取,退可守,很有意思。”蜓姑娘说。“从女人看经济很香艳也很惬意。这种生活化的经济指标,尽管带有明显的局限性,未必能准确地预测全局经济,但也并非没有用处。”市川之助老人又扳着面孔说:“比如格林斯潘早年当顾问的时候,需要了解市场的景气程度,就专门把纸箱的使用量,作为经济的景气指标。佛要金装,人要衣裳,货要包装。他认为纸箱的主要功能是包装商品,若纸箱的需求量增加,说明经济也就有活力。”

市川之助老人又带着市川木.狗剩和幸子蜓,参观了金星食品加工厂、筑地金星超市等。这对于市川木.狗剩来说,如其说是参观学习,还不如说是遭洋罪。他甚也看不懂,对甚都没有产生兴趣,只是觉着是在云里雾里,像坐飞机和梦游。他不想再这样下去。如果再这样下去,他就要受不了,甚至会精神崩溃。

星期天休假,伟回到市川之助老人的家。一见到爸爸和姐姐,他把朝日奖学会的工作帽撂到沙发上,“哇”地一声哭了。他哭得似乎很委屈很伤心,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好像受到别人的欺负似地。“哭甚哭?窝窝头脑袋!看惯得你

,就知道耍小性儿,爷爷是对你好!”还没等市川木.狗剩开口,蜓姑娘就吼上了。也大概是她心里有火,找到了发泄的机会。“爸,姐,我不是偷奸耍滑,又送报又上学,谁能受得了?我都快累死了!”伟委屈地哭着说。樱老太听见伟在哭,又听见蜓在发火,便抱着小哈巴狗走到市川之助老人跟前,说:“别让伟去送报了,看把孩子累得,咱又不差钱!”“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市川之助老人扳着面孔说:“他爱哭就让他哭。总有一天,他会明白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道理。”

 

《三十》

      市川木.狗剩,拒绝参加市川之助老人安排的一切活动,包括参观和游览。他再也不敢出门,只是在家中吃饭、睡觉和仰躺在床上,紧皱眉头,微合着他宽大的眼皮,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和吊灯出神,叹气。他像一个串了痴呆症的老人,在没有爱的黑夜里,在绝望的朦胧中,成天憋屈着不说一句话。市川之助老人和蜓姑娘都很着急,曾多次劝他开导他,都像给石狮子灌米汤滴水不进。市川木.狗剩很后悔自己没有主见,稀里糊涂地跟着这个日本老头来到日本,来到这个陌生可怕的世界。他害怕那些直插云霄的高楼大厦,看到那些高楼大厦,他就犯晕;他害怕公路上川流不息的汽车,那些飞速行驶的汽车让他心悸;他害怕那些在路上迈着碎步小跑的日本人,看到他们那个样子,他立马就联想到“鬼子来了”;他害怕遇到那些微笑着点头哈腰、浓妆描眉、凑过来给他递香烟的广告女郎……这一切,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可怕了!不几天,他便像踏进鬼打墙泥泞中,走不出来。他瞪着含愁的眸子,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日益消瘦,简直成为一个等死的精神病人。是的,在他的耳朵里,老有隆隆轰鸣,好像还感觉到大地在不停地颤抖。他仿佛听到别离的钟声不断敲响,狂啸的风在呜咽和叹息中死去。

那一天,市川之助老人和蜓姑娘又坐在房间里,耐心地劝慰市川木.狗剩。“爸,你是不是病了?”蜓说:“要是病了,我陪你去看医生。”市川木.狗剩,半躺在床上没动也没吭声。他两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仍然像锯了嘴的葫芦,闷声不响。“儿子,我知道你不是木头脑瓜,四六不懂。你是在思念你的中国妈妈和妻子,对吗?”市川之助老人眼睛湿湿,亲切地说:“也许你是对的。你看这样行不?让蜓回中国给你把她俩都接来吧!”市川木.狗剩仍然两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没有坑声。“儿子,我能找到你,实属不易,是不幸中之万幸。”市川之助老人流着眼泪说:“我是一个非常自私的人,没有那么大的造化。我不想让我一生辛苦所积累的资产,归国有或给予他人。中国有句俗语说,求人不如求己。我能够找到你非常高兴,我想我的事业和资产,终于有继承人了。我也知道,你受了不少苦,不幸的遭遇摧残了你的人生,使你的性格发生了异变。可我知道,快跑者未必能赢,力战者未必能胜,灾患实际乃是宇宙中的福利。否极泰来,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你要记住,生活并不是为每一个人准备的宴席,它应该是一只号角。你不吹它,它就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你对生活不能失去自信,不能画地为牢,要敢于跳出圈圈前行。我听说你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修理工,说明你很有天赋。我相信你能行,能担当大任,你有足够的力量走自己的路。我希望你有鸿鹄之志,百折不挠,花上比别人多几倍的代价,锲而不舍,填补你不足的那一部分,上帝最终是不会亏待你的!”市川木.狗剩仍然没有吭声。“爸,你说话呀!老不说话会憋出病来的。”蜓姑娘着急地说:“你是不是觉着你生在中国,长在中国,已经成为一个地道的中国人?我奶奶曾给我讲过一个《智泉和愚泉》的故事,说喝了智泉的水就聪明,喝了愚泉的水就愚蠢。我看爷爷的金星集团肯定是智泉,可你水土不服,是不?”市川木.狗剩仍然没有吭声。“嗨,没想到你竟然变成聋子、哑巴和傻子。”市川之助老人看到儿子思想上出了问题,非医药可治。当然,他也知道,生活并不像作家写小说那样因果关系十分条理化,也不会事事如意心想事成。嗨,一切顺其自然吧!这时,他忽然又想起某人讲的一段名言:“不是所有的花都适合于肥沃的土壤,沙漠就是仙人掌的乐园。人生的许多成功,不在于环境的优劣,而在于你是否选对了自己的位置。”他觉着这话讲得很有道理,便用小手帕擦擦眼泪,叹口气说:“好,你回中国吧!我投资在昌邑办个公司,由你全面负责管理,赔了赚了没关系,权当练练手。我相信,你能行!”市川木.狗剩还是没有吭声。

“蜓,你有什么打算?”市川之助老人慢慢转过身问。“我……”蜓姑娘瞪着漂亮的眼睛,望着年迈的爷爷,心中好像忽然披上了冀望的绿叶。她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机会出现的时候,便一定要抓住。过去的学习和积累,不都是为了今后挥洒激情,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吗?他想,人生漫长,可关键步却不多。于是,勇敢地说:“爷爷,既然我爸不愿留在日本,我帮你做金星集团可以吗?我读过中专学过经济管理,又读过许多世界著名企业家成功的书。”“你初生之犊不怕虎。”市川之助老人吃惊地瞪大眼睛。他好像是被蜓姑娘的话吓着了。他貌似忠厚,性实狡猾,是个鬼精的日本商人,极不信任那种自称什么都行、喜欢拍胸脯的人,尤其是像蜓姑娘这样斯文清秀的姑娘。他当然不会对蜓姑娘说,譬如“你还年轻”、“还需要磨炼”之类的套话去伤孙女的心,便灵机一动说:“噢,看我老来多健忘,昨天夜里我作了一个梦,梦见清风徐徐,香气扑鼻,是吉兆。可我心里也十分清楚,我的金星集团外头看着轰轰烈烈,殊不知大有大的难处。好,不说这些了。哎,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都20多岁了吧?好结婚了!”

蜓是个聪明的姑娘,看出市川爷爷没有考虑,也没同意她参与管理金星集团,这无疑对她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她的眉宇间原本含着富于希望的神情,但是现在,上面却笼罩了一层焦虑和悲伤,这是从未有过的。她想,难道幻想的网儿撕破了?多少个日日夜夜,自己都在为走马上任做准备,难道是自己患了妄想症,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她心中十分懊恼,眼圈也红了。她是个年轻气盛、没有经过风霜的少女,遭受如此打击,要是在中国昌邑老家,她非扑到奶奶怀里痛哭一场不可,可她知道这是在日本。她的心里七上八下,思潮起起伏伏,然而还是破颜一笑,似乎感悟到“人生”了,凄凄地说:“爷爷,我还没有恋爱对象呢!”“自古嫦娥爱少年,千里姻缘一线牵。那天你片柳太郎爷爷找到我,向我提到他的孙子片柳英明。我看这后生聪盈精干,知义多情,长得也不错。”市川之助老人真诚地说。“爷爷,不行。”蜓姑娘涨红脸儿说。她本想再说:“我不喜欢他那流里流气的样子。”可她没说。“为甚不行?难道他配不上你,还是你配不上他?”市川之助老人微笑着问。

说曹操,曹操到。这时,片柳英明顶着篷蓬松松的乱发,大步流星急匆匆闯进大厅,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市川爷爷,不好了,我爷爷在锦浦跳海自杀了!”

市川之助老人和片柳英明、市川木.狗剩,还有蜓姑娘,乘坐越野汽车向热海方向驶去。

“英明,你爷爷是不是在集资捐款事上遇到麻烦?”市川之助老人坐在车上发怔,喃喃地问。“不是。”片柳英明哭丧着脸说:“是因为我爸。”“你爸怎么啦?”市川之助老人问。“我爷爷退休后,我爸继任理工学院的理事长。”片柳英明眼里含着泪水说:“五天前,我爸在学校的一次集会上,公开对中国留学生说,你们中国不要以为自己了不起!我不是老母猪喝泔水吹大泡,要是再打起仗来,我们日本不怕你们!你们不是有原子弹核武器嘛!我告诉你们,我们日本在一夜之间也能造出来!有个中国留学生名叫张志刚的,站起来质问我爸,他说,片柳老师,现在讲中日友好,而且还要世世代代。你为什么反其道而行之,大讲战争破坏友好呢?我爸看这个中国留学生菱角对粽子,敢尖对尖跟他辩论,恼羞成怒,冲上去打了这位中国留学生,并把他开除遣返回中国。我爷爷知道这件事后,觉着无颜面对,非常气愤。大前天,我在家中看到爷爷站在那里怒目攒眉,心情十分悲愤沉痛。我悄悄的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他正面对着悬挂在墙上的一幅耶稣受难像祈祷。他说,我参加过侵华战争,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后来,我醒悟了,开始反对战争,祟尚和平。无容置疑,战争有它骇人的美,但也有它骇人的丑。常言说,胜者王侯败者寇。事实又是怎么样呢?我曾鼓励我的士兵,在战场上去搜刮死人的财物。他们从战死敌军官的口袋里掏出金表,从死者的背包里搜出钱包。胜利者搜刮死人的财物,难道不是在污辱战争的胜利吗?立着的英雄去抢掠倒下的人,这不是赢得桂冠又去偷窃死人的鞋子吗?按常理,这似乎不该是同一只手干得出来的。有偷就有贼,靠掠夺死人吃饭,纵然竟成为合理,这种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勾当,只有在战争中才干得出来……我爷爷说着说着,竟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我上前抱住爷爷,并陪他去医院看了医生。沒想到,今天上午他跳海自杀了!”

听了片柳英明所讲,市川之助老人心里很难受。他想,片柳太郎这老家伙为甚要自杀?难道战争像磨损剑鞘那样,也磨损了剑刃?难道战争像消耗体力那样,也耗尽了精神?片柳啊片柳,难道你竟认不清跳海之危险,分不清眼前是悬崖吗?以前,你素来喜欢洞悉一切走向成功的道路,难道现在竟昏愦到迷失方向,自投绝境吗?无疑,你的死是对残存于今天的过去的反抗。然而,死,是同恶魔战斗出奇制胜的手段吗?难道你以死抗争,就能使你的混账儿子及其那些右翼分子们,痛改前非,终止冷战思维,像你一样,去为和平事业而竭尽全力吗?

锦浦,在深绿色的太平洋骏马湾畔,是日本著名的自杀圣地。这儿陡壁悬崖,青岩蛮荒。陡壁上端有一株1200多年的扇松,在黄昏雾霭中微微摇曳着,向大海伸着头臂,好像被大海所吸引,要一跃而下。几十丈高的悬崖下,波浪涛涛,在撞击着白色的岩石,翻起片片巨大的浪花,好像向人们张开了贪婪的大口。在露出海面不高的白色岩石上,落着一群海鸥,就像天葬时等着食人碎尸的乌鸦。近几年,日本掀起一股自杀热,跳楼的、自焚的、自缢的不断发生,到锦浦跳海自杀的人就更多。据说,近几年到绵浦跳海自杀的就有几十人。因此,锦浦被日本有关部门正式命名为“自杀圣地”。为了保护游人的安全,日本有关部门在此处专门修整了地面,安设上铁栏杆,而且在高高的铁栏杆上,装上了厚厚的玻璃板。然而,这一切保护装备,都没能挡住片柳太郎的纵身一跳。

市川之助老人一行赶到此地时,原片柳太郎部下的20几个丑陋的老鬼子,早都到齐了。他们一色的黑丧服,竖着衣领,肃立在自杀圣地锦浦的崖顶上。市川之助老人一行到来,也站在崖顶上肃立默哀。蜓姑娘站在崖顶上默哀,好像忽然间觉着这些老鬼子不再怪异和丑陋。她好像觉着他们又可怜又可敬,可怜他们参加了侵华战争,充当了日本军国主义分子的炮灰;可敬他们在废墟上重建家园,吃苦耐劳的奋斗拼搏精神。

这时,锦浦的空气凝固了,气息变得寒冷,声音缺乏回应。望着大海的阴森,人人都觉着有种在荒漠上迷路的感觉。“市川阁下,人死为大。你代表大家给片柳大哥致个悼词吧!”龟田沉痛地说。

市川之助老人肃立在崖顶上,沉下结实的秃头,面色苍白而呆板,眼里含着泪水,思忖片刻后嘴唇哆嗦着说:

 

 “尊敬的片柳太郎先生,您曾是一位战功赫赫干练的帝国军人,参加过侵华战争。后来,您变成一个触处生愁的人,成为一位觉醒者。二战之后,您醉心于教育事业,桃李满天下。在世界冷战日益加剧的时候,您怀有用和平改造世界的雄图。您胸怀之高超,感觉之敏锐,非一般人所能及。您曾对我说过,历史不容妙语,好战的专制政体,以民族的荣誉施展残酷的武功,那是一种顷忽即灭的虚荣,有如狂风掀起的白浪,只有野蛮民族才会凭战争突然強盛。您还告诉过我,耻感是文明意识的胚体,也是它出生后的乳娘;耻感是人类进步社会性审美的第一视角,第一把尺子。侵华战争不仅给中国人民带来灾难,也给日本人民带来灾难。同时,也让我们这些老兵蒙受了奇耻大辱。您的话好像闪电,照亮了遥远陌生的领域。
 “尊敬的片柳太郎先生,我就是在你的鼓励下,在战场上撸死人手上金戒指的贼。后来,我认识到,这纯粹是卑鄙龌龊的下流勾当。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我一定牢记您的教导,在余年中为和平事业竭尽全力,以弥补自己过去的罪过。日中不再战,是日中两国人民共同的期待和愿望,各种敌意会渐渐地和岁月一同消失。世界上其实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也就是生生死死,战争与和平。生命不是人生的最高价值。有生就有死,死并不可怕。生似樱开之灿,死如花落之美,刹那即永桓,才是美丽的人生。
 “尊敬的片柳太郎先生,您是一个基督徒。您一定知道,耶稣并不像佛陀那样,仅仅给人以怜悯,他还要受难、下界,直至死亡。您为摆脱心灵的绝望和寂寥,选择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让心力交瘁的灵魂到那圣洁的地方去忏悔,在当今事事都不能如意的世界上,可算得上是一种甘美出奇的人生归宿。
“尊敬的片柳太郎先生,安息吧!”

 

《三十一》

       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凡事都有一个与一望而知不同的真相,这可能是所有惊醒人类剧情里最常见的一种。市川之助老人带着市川木.狗剩、蜓和伟去日本,在“母老虎”刘李氏看来,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市川木.狗剩和蜓姑娘回来了,而且回来的这样快。

那天真是个好日子!秋光照耀在刘家埠村路边的柿子树上,把树叶燃烧成花朵,把满树的柿子沉淀成醇酒,令人陶醉痴迷。如果说春天是用所有的花朵和枝叶招摇舒展,向天空致意。那么,秋天就是用它全部果实和落叶向大地感恩,并且心甘情愿从有到无一次彻底的陨落腾空,为下轮春风中的从无到有,留下足够的生命空间。

蜓姑娘和市川木.狗剩从日本归来,回到昌邑刘家埠村自己的家中,高兴的“母老虎”刘李氏合不上嘴。她的头脑里浮现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香香儿的,甜甜的,美美的。她被这种幸福的感觉陶醉着。儿子和孙女回来了,她真想抱着他们大哭一场,可她没有那样做。她只是歪着头抿着嘴洋洋得意地坐着,双手搁在膝上,让激动的眼泪在内心里翻滚。真的,这时她那幸福的泪水已经溢满她的心,使她晕眩。她只能呆呆地坐着,侧耳静听观音菩萨从天上传来美妙的祝颂。生命飞逝,肉体和灵魂像流水似地过去,岁月的艰辛和快乐,都镌刻在这株幸福的老树上。看她那沉静慈祥的样子,简直就像市川之助老人所说的那样,她自然成为人世间的“活菩萨”。

“蜓,我还以为你和你爹不回来了呢!”王桂花一边发痴般说着,一边抿着嘴,拿眼睄着他们从日本带回来的一箱箱东西。“娘,你想到哪儿去了?这儿才是家。我和我爹能不回来?”蜓姑娘双眉一扬笑着说。“我早就说过,四条腿的驴要用绳拴,两条腿的人不用拴。他要走,你拦也拦不住;他不想走,甭管走到山南海北,他自己总会回来的。”“母老虎”刘李氏似乎很有经验很哲理地说。这时,她心里真地感到很幸福,由衷地。38年来的梦想,不再是悲苦的残屑,而今变成真实的幸福。她想,这幸福虽然来得慢了点,来得晚了点,可它是真的!

“蜓,你们咋带回这么多的东西,要花多少钱呀?”王桂花的小脸笑成一朵花,由于喜悦腮帮子都红润润发着亮光。“你娘真是个财迷,光看见带回来的东西了!”“母老虎”刘李氏用老树根似的双手,握着蜓姑娘的手问:“蜓,你不是说要帮你爷爷管理甚金星集团吗?”“奶奶,我是想帮着他管。”蜓姑娘苦笑着说:“可我那个日本爷爷,是个封建独裁老脑筋,他传男不传女呀!”“狗剩,你那个日本爹,不是让你去接班吗,你咋也回来了?”“母老虎”刘李氏问。“我没有金刚钻,可不敢揽那细瓷活。”市川木.狗剩一回到山东昌邑宁静的乡下,从肉体到精神一下子都恢复正常。他憨憨笑着说:“再说,我不会讲日本话。”“你不会讲日本话?娘教你呀!”“母老虎”刘李氏眯着眼睛打趣说。“奶奶,你会说日本话?”蜓姑娘瞪着漂亮的大眼睛,吃惊地望着她这个“母老虎”奶奶。“会呀,跟电影上学的。”“母老虎”刘李氏耍个鬼脸,拿着腔调说:“八格牙鲁!”“奶奶,你知道八格牙鲁是甚么意思吗?”蜓姑娘调皮地问。奶奶说:“反正是鬼子话。”“奶奶,八格牙鲁翻译成中国话是混蛋家伙,是骂人的话。”蜓姑娘说。于是,全家人大笑。“母老虎”刘李氏笑得前哈后仰,都快笑出眼泪来了。

“蜓,伟在日本挺好的吧?”王桂花心里挂挂着儿子,便问。“好个屁!他一边做工,一边续书,累得直哭。”蜓说。“你那个日本爷爷太抠门儿。”“母老虎”刘李氏说:“他那么有钱,还让伟去打工挣钱,也不知道这个老鬼子,出的甚鬼主意?”“我看伟这小子,早晚也得回来!”市川木.狗剩没好气地说。

他们正说着笑着,魏继忠副县长和县府办公室宋主任、外办苗主任走进来。全家人都笑脸相迎。“哎呀,你们从日本带回这么多的大件呀!”宋主任眯缝着小眼问:“都是些甚?”“一台彩电、一台电冰箱、一个录音机、一台洗衣机。”蜓姑娘说:“光运费就花了26万日元。”“你们家这不是鲤鱼跳龙门,提前实现四个现代化了吗?”宋主任开玩笑说。“魏县长、宋主任,抽烟抽烟。”市川木.狗剩说:“这是我从东京带回来的日本烟。”“日本烟味不正,我抽不惯。”魏继忠副县长,把市川木.狗剩递过来的香烟放在桌子上,取出自己的云门牌香烟抽着,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水土不服,吃了生鱼片又屙又吐。”市川木.狗剩笑着说。这时,蜓姑娘长长睫毛下的眼睛里,放射出无比喜悦的光芒。她高兴地说:“魏县长,我那个日本爷爷说,他看好了中国的汽车市场,要在咱们昌邑投资建个汽车制造厂,属来件组装吧,生产金星牌小轿车。这个厂由我爸担任董事长,我担任CE0。”“好啊,这是大好事。”魏继忠副县长高兴地说:“我早就盼着有人来咱们昌邑投资搞项目。”“哎,蜓,这么好的项目,你们爷俩就把领导岗位都占了,行吗?”宋主任左手摸着嘴右下角那颗黑痣,瞪着小眼打趣说:“我马上就要退下来,你总得给我安排个赚钱的营生吧!”蜓姑娘笑着说:“我只负责生产和营销,人事由董事长管。爸,你给宋主任安排个差使吧!”“让我给宋主任安排差使?”市川木.狗剩为难地张着大口挠着耳朵,不知如何是好。“儿子,这事儿有甚难的?”“母老虎”刘李氏瞪着三角眼,一本正经地说:“宋主任,我问你,你有甚特长?”宋主任咧着大嘴打趣说:“我的特长嘛,嘿嘿,三步四步都会,七两八两不醉,工资一个不花,老婆基本不睡。”“噢哟,你真是个多面手的好干部呀!看来,我儿子的工厂太小,装不下你这个大神。这样吧,我给你推荐个好去处,你去潍北劳改队掏大粪吧!”说罢,她嘴巴紧闭,嘴角使劲儿下垂,嘴唇像鹰嘴,用犀利的三角眼死死盯着宋主任的大胖脸,逗得大家开怀大笑。这笑声像雷鸣,差点把屋顶掀翻,惊得院里李子树上的一群麻雀,放着粉色的香屁,像炸弹的碎片一样,喊着叫着向蓝天飞去。

(全文完)

作者简介

张应之,男,1943年生,山东省潍坊昌邑人,中国体育报业总社报纸原总编,曾在团中央工作多年,现任中国书画艺术创作中心理事、北京清华民族画院副院长。出版过散文集《旅游摘叶》、长篇小说《恋谷》、旅游文集《神奇黄土地》、体育文集《冠军之路》等。100集动漫剧本《福娃奥运漫游记》获北京电视台颁发的优秀奖,40集电视剧本《球王李惠堂》获中国奥组委颁发的入围奖,长诗《冠军泪》获全国金奖,散文诗《天安门礼赞》获全国银奖。书法作品多次获全国金、银奖,小篆《百福图》于2017年被中南海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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