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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应之抗战小说:《梦石》之三

《九》

 

片柳太郎所带领的老鬼子旅游团,到宋庄富东饭店吃饭,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这家饭店是汉奸头子付奎的儿子付东开的。

1943年春天,鬼子头片柳太郎调防到昌邑。他拜祭梦石后,做了一个怪梦。他梦见在虚无飘缥的鬼国街上,到处是丑陋的一目民和一足鬼。醒来百思不得其解。他到潍城向山本司令说了自己所做的怪梦。山本司令把他臭骂一通,说:“你这个笨蛋!梦中是告诉你要在昌邑战胜敌人,必须采取以夷治夷的策略。”于是,他遵照山本司令的指示,决定成立汉奸队伍:昌邑县维持会。那么,谁来担任维持会的会长呢?片柳太郎绞尽脑汁挑来挑去,最后挑到在监狱中被关押的大坏蛋付奎。

让我们先看看付奎的长相吧,他个儿不高,长得很墩实,牛蛋眼,蛤蟆嘴,满脸横肉,而且脸上由于生过天花,留下十几颗豆大的紫麻子,典型的歪瓜劣枣。尤其是他的蒜头鼻子大得出奇,鼻梁是横起的,鼻子上全是疙瘩,颜色青紫,像茄子那样。再看他的德性,我敢说,他绝对不是个好畜牲托生的。按照达尔文进化论的观点,人是由猴子变的,理智是沿着由最低级的脊椎动物,向人类的进化而成的,并附丽于行动。我们人类中的每个人,都和禽兽中的某一种相类似,从牡蛎到鹰隼,从猪到虎。一切禽兽的性格,也都在人的性格里有所表现,并且每个人还可以有几种动物的性格。要我说,达尔文说人是由猴子变的,只注重其表相,未研究性格及其灵魂。人类之外,其他生物亦有理智,这是生命的进化本质之一。那么,付奎像哪种禽兽呢?他既不像猴子,又不像猪和老虎,他像豺狼,像豺狼一样凶残和无耻。《三字经》中说:“人之初,性本善。”这对付奎来说,根本就不适用。因为付奎一生下来就是个坏种。吃娘的奶,他把娘的奶头咬出血。人家的小孩说的第一句话是叫“娘”。这付奎从小就不会叫“娘”,他说的第一句话,是骂他娘是“狗”。他小时候做的第一件事,是抓着屎往他娘嘴里抹。渐渐长大了,他那人性恶的品性更加得到展示。他总是卖弄糊涂的聪明,对智慧和理智无不顽强抗拒。他看到谁家的庄稼长得好,就用镰刀去毁人家的青苗;看到谁家的杏树结果子多,他就用斧子去砍人家的树;看到谁家的母鸡下蛋多,他就下毒药把这家的母鸡毒死。他生性残忍,看到公狗和母狗交配连体,他便用锋利的镰刀,把公狗的生殖器割断,让公狗疼死,母狗也因阴道中插着半截生殖器取不出来而疼疯。他还十分好色,不仅强姦了本村一个9岁的幼女,还在一天中午,把他自己的亲娘,按倒在地上强姦。他爹发現后,抄起镢头想把这个畜牲砸死。没想到,被他夺过镢头,给他爹的脑袋开了花。他娘被他强姦后,没脸見人,便用一根麻绳,把自己挂在屋梁上吊死了。民国政府文兴国县长闻讯大怒,把付奎这狗东西抓进大獄。就是这样一个神色令人恐怖的大坏蛋,使人一听就心悸的人物,竟被打着“亚洲共荣”旗号的鬼子头片柳太郎看上了。

那一天,付奎从死牢里被提出来。他戴着手铐脚镣,怒气冲冲地望着这个长得同他差不多一样矮,丑陋的鬼子头片柳太郎,铁青着脸子吼道:“操,你要杀我!”片柳太郎非常狡猾,很注意察言观色和辨风测向。他看到付奎那凶神一样的长相,心中不禁一惊。然而,他脸上却显示出快意的微笑,露出白晃晃的牙齿,用日语对身边的市川之助说:“你问他愿意不愿意做我的一只手,一只眼?”市川之助扳着面孔,面无表情地对付奎说:“我们大日本帝国皇军,占领了你们小小的昌邑城,是为亚洲共荣,帮助你们摆脱贫穷和落后。片柳太郎队长问你,愿意不愿意为我们日本皇军效力?”听了市川之助的话,付奎先是脸上现出惊愕,很快眼睛眯成一条缝,嘴都咧到耳朵上,大黄牙闪着臭烘烘的绿光,发出吓人的一阵狂笑。笑过之后,他用沙哑破锣似的声音说:“哈哈,我就知道我付奎是块他娘的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操!你们想让我当汉奸,是吧?”市川之助把他的讲话给片柳太郎作了翻译。“就算是吧!”片柳太郎眯着三角眼作了肯定的答复。“老子恨透了文兴国那老贼!”付奎仇恨的布满血丝的牛蛋眼里,透出喜悦的蓝光,斩钉截铁地说:“好,老子跟你们干,只要有肉吃,有女人睡,操!让老子干甚老子就干甚,万死不辞!”

在人类的情感方面,最可怕的是得意之色。囚徒付奎摇身一变当上昌邑县汉奸维持会会长。他喜溢眉宇,精神沉溺在无边的花花緑绿萦梦里。他本来就是个流氓无赖,受到恶毒的煽动很容易成为凶恶的力量。这会儿,他又狗仗人势,更像出洞的黄鼠狼,又鬼祟又狠毒,有恃无恐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还强掳民女枝子给他当媳妇。老百姓都恨他怕他,还拿他当魔鬼用来吓吼孩子。孩子一哭,大人就说:“你再哭,付奎就来了!”孩子就被吓得目瞪口呆不敢再哭。当时,市川之助对片柳太郎启用囚徒付奎有看法。他对片柳太郎说:“我们要征服支那人,也要讲民心和民意。用付奎这样的恶棍,很丢皇军的颜面。”片柳太郎则不以为然,反而对市川之助大谈战争之需要,他需要找个中国人死心踏地做他的耳目,做他的帮凶和爪牙。当然,在他心里,十分鄙视付奎的人格。他从来就没見过像付奎这样外貌丑陋,且灵魂肮脏的人。他想,这家伙满肚子坏水,从不按人之常理办事,简直就不像个人。那么,用这么一个人当维持会长,不给皇军丢脸面吗?他想,现在是战争时期,甚脸面不脸面?只要对皇军有利就行。还别说,自从付奎这一百多号人的维持会成立后,他们不仅替日本皇军踩了八路军独立营的不少地雷,还真地维持了社会秩序。这昌邑城里,太阳还没落,大人小孩就不敢再出家门,这无疑对皇军征服昌邑,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鬼子头片柳太郎,是个善于动脑筋的日本军人,且读过大学有文化。他静下心来,认真地分析了昌邑的三支敌对势力:一支是国民党军队高建武部,全付美式装备,且有轻、重机枪,应该是一支有战斗力的部队。可不知为甚?在文山战斗中,他们闻风而逃,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到20里以外潍河东岸的宋庄。一支是文兴国和他的儿子文天雄在双台镇变卖家产,招兵买马,拉起的一支农民军“二七队”。据说这支队伍只会喊着“一二一”练操,好多当兵的连枪都不敢放,听见枪炮响就吓得转腿肚子,根本就没有什么战斗力。另一支是马渠的共产党八路军独立营,起的名字倒挺吓人,甚“疯狗连”、“野狼连”,可他们除了能造地雷、手榴弹和金镖外,就没有几支能打死人的枪。这么一分析,片柳太郎心里就有教了。他想,只要同国民党的部队保持友善,不战,他这支不足30人的小分队和付奎的百十号人的维持会,就能镇住这个30多万人口的区区小县。于是,他想派个智勇双全的人,去跟国军营长高建武秘谈,订立攻守同盟。那么,派谁去完成这项特殊的使命呢?他首先想到市川之助。市川之助,曾在中国辽宁铁岭修过三年铁路,学会一口流利的带有关东大馇子味的中国话,在这不足30人的小分队中,无疑是最佳人选。可他又一想,这日本人和中国人,在气质上是很不一样的,虽说日本人和中国人都是黄皮肤、黑头发,可日本人的眼睛里射出的光是直蓝的,嘴角老是往下垂,喜欢大笑、狂笑、冷笑,很少微笑,而且笑的时候脸上的肌肉不会配合,皮笑肉不笑,再假装,也会被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当然,他也知道中国人对日本军队的仇恨,万一这个高建武,要是产生点爱国心,杀个日本人那是很平常的事。想来想去,他还是不敢冒这个风险。于是,他想从维持会中选一个人。他把付奎叫来,并让市川之助当翻译,说明自已的意思。

“片柳队长,你看我咋祥儿?”付奎欲令智昏,歪斜着身子嘻笑着说。“你的,不行!”片柳太郎摇着头说。市川之助又给付奎作了翻译。“片柳队长,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可以化妆成算命先生,保准能行。”付奎耍个鬼脸眼睛贼溜溜转着说。“你说你可以化妆成算命先生?哈哈……”片柳太郎干笑一声,说:“看你鬼头鬼脑的样子,一幅流氓强盗相,还能装扮成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是文化人,是文化骗子。”“片柳队长,”付奎的臊劲儿上来了,瞪着狡猾的大红眼珠子说:“我知道我咋化妆也不会像个算命先生,可不像有不像的好处,不用拐弯抹角,我一过潍河定会被国军哨兵逮住,我不就可以顺顺当当,见到高建武那狗操的草包营长了嘛!”片柳太郎一琢磨,这汉奸付奎说得还真有点道理,便亲笔给高建武营长写了一封信,又随信送上刚从昌邑银行掠来的两根金条,让付奎乔妆打扮一番,然后前往。

果然,付奎一过潍河木桥,就被国军哨兵逮住并押送到宋庄营部。这时的付奎喜形于色。他的喜色因傲慢而更加明显,扁窄的额头因得意而变得更加紫黑;他那沾沾自喜的满脸横肉,简直是无丑不备。他挺身直立装得气派雄豪,好像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的样子,满脸堆笑地站在高建武跟前。“付奎,我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条人蛇长七尺,色如黑,蛇头蛇尾人身,站立行走,遇人嘻笑,笑后就吃人。”高建武营长斜刁着眼睛看着付奎,阴阳怪气地说。他忽又大怒,“啪”地一拍桌子,骂道:“原来这条人蛇就是你呀,付奎!别以为你穿上长袍马袿,戴上狗屁礼帽,老子我就不认识你了!”“嘿嘿,高营长,我付奎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你不就是想骂我吗?骂我是人蛇,骂我是披着羊皮的狼,骂我是吃人魔鬼。”付奎很大度地露出变幻莫测的表情,嘻皮笑脸地说:“我这个人一生下来就不是个人,你咋骂我我都认。以前人们骂我是地痞、流氓、无赖,现在人们骂我是汉奸、走狗、卖国贼,我都认。我知道我不是个好鸟。可你们呢?哪个不是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阴逢阳违。他娘的,哪个耗子不偷油呀?”“付奎,你给我说实话,你他娘的不去斗鸡走狗寻花阅柳,人模人样地跑到我这二亩地上找死呀?”高营长用铁钩子似的目光盯着汉奸付奎。“嘿嘿,高营长,昨天夜里我也做了一个梦,梦見我和你成了好朋友!”付奎嘻笑着说。“哼,你这种人也他娘的会做梦?还异想天开和我交朋友?”高建武营长紧皱眉头点上一支香烟抽着,恶狠狠地说:“我知道你狗操的到我这儿,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付奎,我告诉你,我是堂堂国军营长,绝不会跟你这个狗汉奸交朋友!”“高营长,你先别生气。”付奎仍然嘻皮笑脸地说:“我是狗汉奸,不假。可我不当汉奸能干甚?你高建武能收留我给我个连长、排长干干吗?是日本皇军把我从监獄里捞出来,让我过上花天酒地人上人的生活。我不给皇军卖命给你卖命呀?”“放屁!”高建武营长当着矮人不说矮话,“啪”地一拍桌子,生气地吼道:“你就不怕老子我一枪崩了你?”“高营长,我要是怕你崩就不来了。”付奎又嘻皮笑脸地说:“高营长,皇军队长片柳太郎让我来给你送个信。”他说着从礼帽里取出片柳太郎的信,小心翼翼地放在高建武营长的办公桌上,又从衣兜里取出两根黄澄澄的金条,放在高建武营长眼前。高建武营长看着桌子上那黄澄澄的金条,眼睛不禁一亮。可他没有喜形于色,因为他知道豆棵要是被黄蔓缠上必死无疑。自己虽说不是个清白之人,可身为国军营长还是要小心为妙。他阴沉着脸拿起片柳太郎的亲笔信(有市川之助译的中文稿),很快地看了一遍,又“啪”地一拍桌子吼道:“付奎,你小子是吹糖人的口气不小呀,你想让我也当汉奸,白日作梦!来人哪,把这个狗操的付奎给我拉到河滩上崩了!”

两个国军大兵冲进来,扭着付奎的胳膊把他押了下去。一连长陆野问营长高建武:“营长,是让他吃枪子还是活埋?”高建武营长皱起眉头想了想,眯着眼睛笑着说:“两军交战不杀来使,像付奎这狗汉奸那还不是缸里的王八,随吃随宰。今天咱放他一码,你朝天放一枪,就让这狗操的跑掉算了!”付奎被押到潍河滩上,一连长陆野一脚把他踹倒在地,朝天“砰”地放了一枪,走人。

付奎趴在乱草丛中以为自己死了。可他趴了一阵子,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一摸身上并没有中弹,喜得抓耳挠腮,爬起来就跑。他跑过潍河木桥,天全黑了,是个月黑子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从潍河边到昌邑县城也就是五里多地,可他在黑暗中跑呀跑呀,怎么跑也跑不到县城。他感到有好多芦苇和灌木,黑黝黝地笼罩着他的头顶,脚下是泥泞,而且又臭又滑,踏上去很费劲,就像踏进腥臭的血泊里。四周全是黑暗、污浊、恶臭和冷气。他还仿佛看见有各种刑具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爬到他的身上咬他,钳他,刺他,在吼着叫着要他的命。他还不时听到,好像有魔鬼发出的阴森的狂笑。他浑身战粟,已经意识到自己是遇到他娘的鬼打墙了!这是魔鬼在他四周竖起的黑墙,你纵有天大的本领,也甭想穿越过去。这时,恐惧笼罩使他灵魂出窍。也可以说,他被恐惧呑噬了。他原本是个狗胆包天的人,可这时他感到非常害怕,害怕得浑身哆嗦,踉踉跄跄,东摇西荡,不知所措,就怕魔鬼把他整死。他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走,用四肢爬着走,只听见他的动脉在两边太阳穴里,如同两只铁锤似地打着。胸中呼出来的气息,也好像是来自山洞的风。噢哟,前面有一条水沟,黑糊隆洞也不知有多深。他使出全身的力气纵身一跳想跳过去,不料刚踏上沟沿,沟沿太滑,立足不稳,噗通一声坠入沟中。沟里全是稀泥狗屎,他蹲陷在里面,急切之间难于爬出,越是挣扎陷得越深,只急得哇呀哇呀哭叫。直到东方发亮、雄鸡高叫时,魔鬼才一晃不见了,黑墙顿时消失。他才从没膝的污泥臭水沟里爬出来,像赖皮狗一样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瘸一颠一溜歪斜地回到县城宪兵司令部,几乎是滚爬着进去的。这时的付奎是一付甚么形象呢?看,他的头发沾满污泥像贴在头上的破毡片,大麻子脸像个烤得半生不熟的紫茄子,长袍被灌木荆棘刺扯得稀烂,袖子破得像两把破蒲扇,满身脏得像涂了漆,两肘、两膝和屁股都露着皮,还有一道道血口子。片柳太郎看到这个滚爬进来的鬼,顿时毛发竦起,掏出手枪指着慢慢往后退。当他看清这个大千世界里的化装丑角,竟是他派出去的特使付奎时,顿时又开怀大笑,笑得死去活来,笑得岔了气,差点笑掉大牙。由于受到惊吓,付奎大病一场,一连三天不能说话,发高烧,差点要了他的命,不必详说。

付奎这狗汉奸,最终还是死在八路军独立营的手里。那一天,八路军独立营战士魏彪同邹常耿、杨虎一起,遵照魏坚营长的指示,装扮成卖柴的农夫混进城里赶大集。集上的人不是很多,可卖鱼的、卖虾的、卖菜的、卖圪塔咸菜的,也稀稀拉拉摆了近一里地。一辆鬼子的摩托车捲着尘土穿过街市,赶集的人吓得直往后躲,气得魏彪等三人咬牙却齿。一会儿,汉奸头付奎带着两个二狗子晃晃地来到集上。他看到一个老头在卖一袋炒花生,二话没说,上前提着就走。老头急了,哭喊着:“老总,你咋抢我的花生?我还等着卖了它买米下锅呢!”他冲上前去夺付奎手中那袋花生,被付奎一脚踹倒在地鼻子口里流血。狗汉奸付奎瞪着牛蛋大的眼睛骂道:“老子为你们保平安,吃你几粒花生算屌!”杨虎看不下去了,手握扁担小声说:“哥,动手吧!”魏彪赶紧抓住杨虎的扁担。因为这时,有十几个手握三八大盖的鬼子兵,气势凶凶迎面而来。他仨赶紧低下头,用草帽盖住脸。

集散了。魏彪三人没有出城,他们躲在秘密联络点一个小茶馆里,注视着街上的动静。天刚擦黑,天空像是用大扫帚扫过一般,没有一丝云彩,蓝晶晶的,又高又远。一轮圆圆的月亮,慢慢地从东边的山梁上爬出来,如同一盏大灯笼,把县城这条东西方向臭哄哄的破街,照得铮明瓦亮。街上没有行人,只有鬼子的巡逻摩托,不时地呼啸而过。魏彪心里很纳闷,难道付奎这狗东西,晚上就那么老实?

不大一会儿,狗汉奸付奎出現了。他从渤海饭庄扶着墙走出来,看来是喝高了,走起路来三步一停左右摇晃。他的身后跟着维持会副会长汉奸吴二楼。吴二楼长得比付奎高一头,黑瘦,又细又高,像棵高粱杆。月光下,他的脸色发青,两颊内陷,整个模样看起来就像个痨病鬼。他原本是河东小学的教员,因多次姦污女学生,被县府抓了。是鬼子头片柳太郎把他和付奎一起,从监獄中“捞”出来,让他当上维持会副会长。据说,此人除了喜欢搞女人外,杀人放火的事很少干。因此,暂不在八路军独立营的捕杀之列。魏彪想,今天算你小子倒霉,就同付奎这狗操的一起去见闫王吧!

付奎和吴二楼一溜歪斜晃晃地往西走,街上没有路灯,月光投射在他们身上,街面上添了两个长长左摇右晃的影子。魏彪三人贴墙根儿走黑影紧盯着。刚想下手,又有日本鬼子的巡逻摩托疾驶而过,他们便赶紧躲在墙角没动。

付奎和吴二楼,晃晃地走进县城唯一的一家妓院翠花楼。老鸨和姑娘们一见付奎和吴二楼光临,都笑脸相迎。“付队长,还是要月儿姑娘陪你吗?”老鸨媚着小眼问。“嘿嘿,月儿,就月儿。”付奎瞪着醉红的大眼珠子,口里喷着酸臭的酒气说。“月儿,你陪付队长进1号包房。”老鸨对月儿说。月儿姑娘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面如瓜子,脸若桃花。她挽着付奎那短而粗的胳膊,屁股一扭一扭地走进1号包房。“吴队长,你昨天夜里梦見哪个姑娘了?”老鸨问吴二楼。她知道吴二楼馋猫鼻子尖吃腥了嘴,一天换一个,还喜欢玩年龄小的。“嘿嘿,我梦见个雏儿,给挑个吧,不重样儿就行。”吴二楼刁斜着小眼儿,望着那一排花枝招展的姑娘。“吴队长,你看梨花姑娘行不?她是从河东新来的。”老鸨把梨花推到吴二楼跟前。梨花是个乡下女子,圆圆的脸上虽然擦了一层白粉,还是掩盖不住日头晒黑的皮肤。可她的圆脸儿里透着红润,有一种天生丽质的美。她的刘海披映在额前,发髻宽松地斜坠着。她皱着眉头,怯怯地望着,站在眼前的这个像瘦马一样的大高个子。“好,这小妞挺俊,就是她了!”吴二楼搂着梨花姑娘走进2号包房。

这一切,都被躲在暗处的魏彪三人看得一清二楚。他们心里有教,这会儿可是罐里逮王八没跑。

付奎这狗东西是个急性子,一走进包房就抱起月儿压在床上嗷嗷地叫起来。月儿姑娘被压得满脸涨红,呶着小嘴假装生气地说:“付队长,看你猴急猴急地,都把俺压疼了!”“他娘的,压疼了?压疼了好!”付奎喘着粗气说:“压疼了好,好,快脱,快脱……”吴二楼玩女人则用细活。他坐在床沿上把梨花姑娘搂在怀里,伸着鼻子嗅梨花姑娘脸上的香味。一会儿,他又用鼻子嗅梨花姑娘的头发和脖颈。嗅了好大一阵子,他才伸手去摸梨花姑娘那硬梆梆坚挺的小乳房。“你今年多大了?”吴二楼柔声问。“俺今年15岁。”梨花姑娘的声音很细很柔很小,简直像蚊子哼哼。“你这么小就会干那事儿啊?”吴二楼把自己的瘦长脸,贴在梨花姑娘圆圆的嫩脸儿上,小声淫荡地问。他说着把手伸到梨花姑娘的两腿间。“鸨母教我了……”梨花姑娘羞得低着头说。“鸨母是咋教你的?”吴二楼又把手伸进梨花姑娘的衣服里,去抓揉梨花姑娘温软坚挺的小乳房。“鸨母教俺不要老时撸嘟着脸,要学会笑床。”梨花姑娘扭动着身子,说:

“你别乱摸,怪痒痒!”

这时,魏彪三人身穿鬼子军服,大摇大摆地走进翠花楼。老鸨便急忙迎上去,媚着眼儿说:“欢迎皇军光临,姑娘大大的有,随便挑,随便选。”站在走廊里的那一排花枝招展的姑娘,都在挤眉弄眼扭动着身腰,以吸引嫖客们的注意。“我的,要月儿姑娘!”魏彪学着日本鬼子的腔调,用生硬的中国说。“我、我、我要梨花!”邹常耿也结结巴巴地说。“哎呀,两位老总,月儿姑娘和梨花姑娘都进包房了。”老鸨满脸堆笑地说。这时,那一排妓女嘻嘻哈哈地嚷嚷起来:“还有我们呢!”“保你们满意!”……“吵吵甚?”杨虎亮出盒子枪大吼一声,用枪顶在老鸨的脑门儿上。老鸨顿时被吓得面如土色。那一排妓女也被吓得目瞪口呆,再也不敢乱喊乱嚷乱扭。杨虎又吼道:“谁要是敢出声,我就敲碎谁的脑壳!”

魏彪一脚踹开1号包房的门,先把床头柜上付奎的盒子枪抢到手,又把被窝里的付奎拖出来摁在地上。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几乎是机械的,好像是进行了多次演练似地,根本没有一丁点失误的余地。月儿姑娘“啊”了一声,赶紧用被子,严严盖住自己赤踝的身子和朦住头,浑身哆嗦着像筛了糠。床单和毯子被揉成一团。床单和枕头上,到处都抹着酸臭的口红,令人恶心。付奎光着身子被摁在地上。看这畜牲,浑身皮肤黑紫,胸前长着浓浓的胸毛,虽受到惊吓,可他仍然面不改色,嘻笑着说:“皇爷,不就是为争个姑娘嘛,还用得着这样狠?”“付奎,你睁大眼睛瞧瞧,谁是你狗操的皇爷?我是你魏彪爷爷!”魏彪压低声音很有力度地说。他狠狠地攥住付奎的手腕,看到付奎的手指毛茸茸的挺粗,就像小棒锤似的。“魏彪老弟,你搞错了。”付奎仍嘻皮笑脸地说:“烧你家望海楼饭庄,那是日本人干的。我那时还蹲在文兴国那狗操的大狱里呢!我跟你老魏家没结仇。”“少废话,你当日本鬼子的汉奸走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今天,我代表八路军独立营、代表昌邑人民,送你上西天!”魏彪斩钉截铁地说。“你们要杀我?”付奎瞪大眼睛问。“你要记住,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魏彪用盒子枪点着付奎的脑袋说。“我昨天夜里听见夜猫子叫,就知道是不祥之兆。我、我知道,我这个人作得过了头,该死!可光着腚死在翠花楼,要是传出去,那也太难听了吧!”付奎哭丧着脸说。这小子可不是要面子,他想拖一时是一时,说不定有皇军来救他呢?“没想到你狗操的付奎也要面子。好吧,穿上衣服跟我走,我送你到一个好去处。”魏彪把付奎的衣服扔在地上。

魏彪押着付奎走出房间,问邹常耿:“吴二楼呢?”“这狗日的,跳、跳窗逃、逃跑了!”邹常耿生气地结结巴巴地说。三名“皇军”押着汉奸头子付奎,离开翠花楼往西走,很顺利地通过哨卡,出城又绕了一个大弯,来到潍河岸边的芦苇荡中。凭月光,付奎看清这儿已经挖好一个大坑,顿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牙齿也在打战。他后退了一步,大鼻子的鼻翼鼓了起来,牛蛋眼里透出怯怯的光,问:“你们要活埋我?”“付奎,你这鳖孙子给我听清了,你要是听话,我给你留个全尸;你要是不听话,我这就给你放血!”魏彪把腰间的匕首拔出来在付奎眼前晃了晃。付奎还真是个人物,死到临头不但没被吓成一滩屎,反倒显得很冷静。他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可能他已意识到反抗和挣扎,会死得更惨。他自己跳进土坑里,盘腿坐在坑底,仰着脖子苦笑着说:“我知道我这辈子作过了头,该打入十八层地狱最下层的犄角上,大魔王还要在我身上插上一把三刃钢叉!可话又说回来,我他娘的吃喝嫖赌花天酒地,他娘的也算够本了!”一锨锨泥土埋到他脖子的时候,他的眼珠子像龙虾似的突了出来。

付奎的家在宋庄付家埠。付家埠是个只有20几户人家的小村,村民以种地和在潍河捕鱼为生。因村里出了个汉奸头子付奎,村里的人都抬不起头。这会儿,八路军独立营活埋了付奎,给村里的人出了一口恶气。就连付奎的妻子枝子也没哭一声,没掉一滴泪,只是恶狠狠地说:“自作自受,活该!”付奎的儿子付东刚满两月,也咧着嘴朝着他娘直笑。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那一天,吴二楼特为刮了脸,穿得整整齐齐,兜里揣着片柳太郎给的10块大洋抚恤金,来到付家埠付奎家。付奎的遗孀枝子认识他,很热情地接待了他,又是泡茶又是炒菜,虽然黯淡的眼睛里流露出愁苦不安的神情,可看不到悲伤的样子。酒足饭饱之后,吴二楼眯缝着醉眼上下端祥起这位小巧灵珑、小鼻子小眼睛十分好看的小嫂嫂。酒是色媒人吗?还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这时的吴二楼竟忽然觉着,这位小嫂嫂,是天底下最美最美的小美人,便心里痒痒起来。他一把抓住枝子的小手。“他叔,别这样!”枝子就像被蝎子蜇了一样,把手唰地抽回去,带着害羞的样子红着脸说:“他爹刚死,又是大白天。”“嘿嘿,嫂子,我咋看着你对奎哥的死,一点也不痛心啊!”吴二楼淫秽的小眼,一直没有离开枝子那张细皮嫩肉俊美的小脸儿。“你说那个死尸呀,他是黄连豆用嘴嚼,自找苦吃,活该!”枝子生气地说着,可她心里也是酸酸的。“嘿嘿,像我和奎哥这样的人,干那营生是在刀刃上翻跟头,说不定哪天就没命了。那天晚上,要不是我跳窗跑得快,还不是和奎哥一样被活埋去见闫王爷了。嗨,他娘的,活一天算一天,活一天快活一天吧!”吴二楼说着又把手伸向枝子。这时,躺在炕上睡觉的小付东醒了,嘶着嗓子呀呀地哭起来。枝子赶紧走进家房去哄付东:“噢,好儿子,不哭不哭!真乖,不哭不哭!”吴二楼也走进家房,瞪了小付东一眼。可他马上眉开眼笑,从兜里掏出一块日本糖果,让小付东舔着。这小付东舔着舔着就闭上眼睛睡着了。枝子又小心翼翼地,把儿子付东放到炕头上,盖上小被。可她一转身,被吴二楼拦腰抱住了。“二楼,你干甚?”枝子扭动着身子在挣扎。“便宜不过当家。我、我要弄你!”吴二楼口里喘着粗气,像个大虾挭着脖子,死皮赖脸地去吻枝子的嘴唇。“二楼,朋友妻不可欺。你把你嫂当成甚人了?”枝子在极力反抗。“嫂子,不,枝子,我、我要娶你做老婆。”吴二楼信誓旦旦地说,也不知他是真心,还是在骗枝子。“我嫁给一个汉奸头子,被八路活埋了。我再嫁一个汉奸头子……”枝子说着竟唔唔地哭起来。“不哭,枝子,不哭不哭!我知道我是豆腐掉进灰里咋洗也洗不净。我也知道当汉奸是草人救火自身难保。再说,我也看透了,那小日本是断了腿的螃蟹,也横行不了几天啦!他娘的,雀儿还知道拣着旺处飞呢!这维持会长老子我不干了,我投诚当国军去!”吴二楼忽然从口里冒出了这句话。

在吴二楼使出浑身解数连哄带骗之下,枝子还是同他干了炕上的事。好事干完之后,这位小学教师出身的汉奸,是想改邪归正呢,还是被付奎的下场吓破了胆,他真地狗颠屁股人不知鬼不觉地,跑到宋庄国军营部,到高建武营长那儿缴械投降。这机变之速,真是让人叹为观止。“你狗操的吴二楼,是鬼子的秘探吧?”高建武营长瞪着大眼珠子“啪”地一拍桌子吼道。他拿起一支香烟,点上火吸了一口,又狠狠地将香烟捻熄。“高营长,我、我……”吴二楼的脸孔即时苍白起来。他真没想到走出这一步,竟横也不是竖也不是,像吃了辣椒,屙不出屎两头难受。他的睫毛一上一下地跳动,好像眼睛里掉进了沙子,吱吱唔唔,不知说甚是好。“他娘的,我这个高营长也是你能叫的吗?”高建武营长挺着胸脯气哼哼地说:“你狗操的不用给我花马掉嘴(哄骗人),你说你到底想干甚?”“高营长,高营长……”吴二楼心中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陷于犹豫不决的深渊,浑身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像筛了糠。他双膝跪地给高建武营长磕头,口里还吱唔着:“我、我……”“吴二楼,我看你这个狗汉奸,是拜佛走进吕祖庙,找错门了!”高建武的舌头伸到嘴角外面,绕着嘴唇舔了一圈,眼睛同火也似地红了起来。他“啪”地一拍桌子,吼道:“来人哪,把这个狗汉奸吴二楼,拉出去给我崩了!”还别说,高建武说一不二,还真地把吴二楼拉到潍河滩上一枪崩了。这在当时的昌邑各方引起不大不小的轰动。

再说枝子,当她听到吴二楼被国民党高建武营长给崩了,惊出一身冷汗。那一天,她看到黑压压的一群乌鸦,慢慢拍打着翅膀尖声鼓噪嚷成一片。她知道,乌鸦告诉她,吴二楼也到十八层地獄去找付奎那狗杂种去了。夜里,她躺在炕上翻来复去不能入睡。她想,这就是自己的命吗?是死到临头,也要下十八层地獄吗?后来,她稀里糊涂睡着了,还做了一个大火烧房子的噩梦。第二天,她找算命先生给她解梦。算命先生是个白胡老头,他面无表情地说:“光明永远在照耀,太阳的灯并没有媳灭,只是你面临灭顶之灾。消灾之法,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远走高飞往东百里外,不要再回来。”枝子听了算命先生的话,把门一锁,抱着两个月的儿子付东,走过掖县、黄县、篷莱,一直往东走到威海,过上吃百家饭的乞讨生涯。蹉跎岁月,不必细说。1947年昌邑全县解放后,她才背着四岁的儿子付东,等太阳落下山,村庄消融在黑暗里,才撸嘟着小灰脸,低着头悄悄回到付家埠自己的家。

要说付东开饭馆,那可多亏了他娶了个四川婆姨和马镇长的支持。付东从小过着吃不饱、穿不暖、胆惊受怕的生活,养成了自鄙、胆小怕事的性格。由于营养不良,他个儿长得矮,黑瘦,话少,嘴唇总是紧绷着,有时候一天也不说一句话。他的眼睛总是呆迷着,几乎没有表情流露。可他上学很用功,一直上到高小毕业,学习成绩都是名列前矛。因他出身不好,家庭生活又困难,15岁就辍学到队里干活挣工分。他罕言寡语,安分随时,干活不惜力,队长少给他记工分也不吭声,似有一种本能的胆怯和躲闪。他窝窝馕馕地活着,当然也就娶不上媳妇。1978年农村实行责任田承包制后,他和娘分到二亩半地,一早一晚一勤快就种上了。闲着没事干,他就悄悄地做起小买卖。开始卖瓜子,葵花籽、南瓜籽都是自己院里种的。后来又卖妙花生、麦芽糖之类,小本生意,赶一个集赚个块二八毛的,闹着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可他娘俩儿会过日子,一个钢镚一个钢镚地攒,三年下来娘俩儿偷着乐,竟攒了279块钱。他娘枝子高兴得夜里睡不着觉,总想给40多岁的儿子娶个媳妇。付东当然也想娶个媳妇暖被窝。可托人找了几个,人家不是嫌付东长得老,就是嫌付东个儿矮,反正都看不上他。后来,从四川来了一个快40岁大大咧咧的胖女人,说是家乡遭灾逃荒来到这里。村长付乐年看这女人不像骗人的主,就介绍给付东作媳妇。这女人姓冯名嫦富,个儿不是很高,可也比付东高半头。结婚后,付东带着她去拜祭过梦石。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見家里盖上二层小洋楼。她对付东说了她做的梦。付东说:“净梦些没影儿瞎扯蛋的事儿。”她说:“老公,你这个人啊,卖瓜子、卖花生都能挣钱,说明你不笨。要说缺点嘛,就是胆儿太小,掉下片树叶就怕砸破头。现在政策变了,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没说出身不好的人不能致富。”在冯嫦富劝说下,付东在宋庄镇街上租了个门面,开个小铺卖食品、烟酒和油盐酱醋。

“付东,生意咋样儿?”马镇长来买烟,望着近来脸上有了笑容的付东问。“托你镇长的福,生意还凑合。”付东仰着小瘦脸儿说。他知道世事艰难和话多有失,尤其是像他这样的人,说话更要谨慎小心。于是,他少言寡语,不过脑子的话绝对不说。“付东,开个饭馆吧!你看咱宋庄镇连个饭馆都没有,镇上来个客还要打电话让石埠饭店来送菜,钱让石埠赚了去不说,热菜送过来成了凉菜。”马镇长真想让宋庄的经济也繁荣繁荣。“马镇长,我哪有那本事。”付东是个胆小怕事没有主見的人。他皱着眉头为难地说。他从小养成的自鄙性格,一时半会儿改不了。正在往货架上摆货的冯嫦富,听見马镇长和付东的对话,赶紧跑过来满面春风地说:“马镇长,只要你瞧得起俺家付东,这饭馆俺就开着试试。”“你是……”马镇长望着这位胖乎乎满脸微笑的中年妇女,不知她是谁?“马镇长,俺叫冯嫦富,是从四川逃荒过来的。”冯嫦富自我介绍说:“俺现在是付东的婆姨。”“噢,噢,听说过。”马镇长笑了,说:“付东,你别那么操蛋!现在提倡勤劳致富,你可不能像吃热蔓菁,又想吃又怕烫着。听你婆姨的话没错。你办起饭馆,光镇政府来吃饭,一年少说也得给你两三万。”

付东被赶着鸭子上架,一家三口忙活了几天,饭馆很快就办起来了。饭馆总得有个名吧?“就叫付东饭馆。”冯嫦富是个爽快人,说:“十里八疃谁不知道你付东为人好?”“你当付东这个名字好听呀?”付东平时很少生气,那天不知动了他的哪根筋,竟生气地说:“他娘的,我这辈子倒霉就倒霉在姓付了!你还说叫付东饭馆?要是叫付东饭馆,咱做的饭菜再香,人们也不会来吃。还是叫便民饭馆吧。便民,方便老百姓嘛!”“便民饭馆的名字其它地方常用,太俗。要不,咱把你那个付字,改成我这个富字。”冯嫦富双手一拍高兴地说:“对

,就叫富东饭馆,富我的老公!”

 

《十》

 

那一天,马镇长亲自给付东打电话,说中午订三桌酒席,酒菜要最好的,300元一桌的标准,酒水单算。付东两口和老娘枝子赶紧忙活,他们要使出看家本领,在马镇长面前露一手。这时的枝子,已经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小老太。他身子又瘦又枯,个儿好像比原来矮了不少,额头上布满深深的皱纹,眼白上布满细血丝,苍白的嘴唇上有一道道横裂口,手背上清晰地露着青筋。她围着白围裙,头戴白布厨师帽,虽然牙齿大都脱落,张口说话口腔显得黑洞洞的,可她干起活来却十分麻利。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来吃饭的人规格这么高。哎呀,除马镇长外,还有县里的宋主任、苗主任和20几个穿戴不俗、身上散发着一种怪异香味的丑老头。就连长得像天仙一样漂亮的蜓姑娘,他们也是第一次见。

“马镇长,你给贵宾们介绍介绍富东饭馆的风味吧!”宋主任很客气地请马镇长介绍,其实他早就来这儿吃过多次,因为这儿经济实惠,饭菜做得确实地道。“付老板,你自己介绍吧!”马镇长把付东招呼过来,又嘱咐说:“给客人们介绍得具体详细点。”付东不光长得又瘦又小,小脸干瘪,他从小就胆小、怕事、自鄙,尤其是怕見当官的。这会儿,马镇长点名让他介绍菜肴,他被吓得六神无主,两只忧郁的小眼睛躲躲闪闪不敢看人,而且还被吓出一身冷汗。他赶紧钻进厨房拽着冯嫦富的胳膊说:“你、你去……。”“看你,老公,你是老板、当家的。”冯嫦富把付东硬推到餐厅中,操着四川口音普通话介绍说:“他是俺们富东饭馆的老板,由他向诸位介绍俺们饭馆的特色风味。”

付东看不说不行了,便掬掬着小脸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像蚊子哼哼样地小声说:“我我叫付东你你们千万别叫我老板就叫叫我的名字东东付吧俺俺们饭馆主主要是两样菜一是吃活鲤鱼蛋煎小鸡银鱼炖蘑清蒸黄茜还有凉拌青鱼妙香蚂蚱油炸油炸……这是昌邑四川菜;二是水煮腊肉回锅草鱼豆腐钻泥鳅萝卜干萝卜丝是四川昌邑菜,都是俺娘和婆姨胡乱整的。”付东讲得颠三倒四,乱七八糟,就像把各种菜倒在一个八印大锅里,熬成烂乎乎、串了味的菜粥。他的介绍彻底砸锅了,不要说日本老鬼子听不懂,就连在座的中国人也被付东说糊涂了。付东说完扭头跑回厨房,用毛巾擦额上冒出来的汗。看見自己生了这么个操蛋儿子,枝子老太气得脸色煞白,真想骂他两句,可看着满屋的很有身份的客人,她没敢吭声。

付东介绍菜肴漏怯砸锅了。咋办?救场呗!宋主任用左手摸着他嘴角上那颗黑痣,灵机一动眯缝着智慧的小眼,问:“片柳先生,我们中国有三大城市,你知道吗?”市川之助老人凑在片柳太郎耳朵上小声翻译着。“我知道,你们中国的三大城市是上海、北京和天津。”片柳太郎很自信地用日语说。蜓姑娘给宋主任作了翻译。“哈哈,片柳先生,你说得不对。”宋主任咧着大嘴故意提高嗓门儿说:“我告诉你吧,片柳先生,我们中国的三大城市是上海、北京和昌邑城!”听了宋主任的话,大家都知道他是在胡说八道,于是一阵好笑。宋主任又问片柳太郎:“阁下,你知道中国的四大菜系吗?”“知道知道,粤菜、川菜、鲁菜和淮扬菜。”片柳太郎说。他回答得很快,如数家珍。“你说得也不对。”宋主任晃着脑袋胡说道:“我告诉你吧,片柳先生,我们中国的四大菜系是粤菜、川菜、淮扬菜和昌邑菜。”大家听后又笑。宋主任接着说:“我给大家介绍吧,今天我们在富东饭馆吃的菜肴,就占了中国的两大菜系,是高级中华料理!”听了宋主任的胡吹瞎侃,大家又笑,笑得很快活很开心,频频举杯,气氛十分活跃,早把付东漏怯的事给掩盖了。片柳太郎十分佩服这位逢场作戏,在酒场上的搞笑能手。他想,这个矮胖的宋主任,说话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咋咋呼呼,反正吹牛也不上税。吃饭喝酒嘛,能让大家吃好喝好,高高兴兴,这才是高手。矮胖的宋主任,高,实在是高!

“老公,看他们喝得多高兴呀!”冯嫦富也感到她的老公,刚才介绍菜肴时漏了怯,丢了脸面。她想让付东找补回来,便推着付东去敬酒,说:“你去给他们敬酒去!”“我胆小,你去敬。”付东怯怯地说。“儿子,你真有出息!我平日里对你是咋说的?你全都当了耳旁风!”一直没有说话的枝子老太,看付东那拿捏劲儿,气得在儿子屁股上踹了一脚。“老公,不怕,大大方方敬酒去!”冯嫦富哄着付东,又斟上一杯啤酒递给他。付东就像被赶上架的鸭子一样,端着酒杯颤颤地走进餐厅,结结巴巴地说:“我敬各位领、领导一杯!”“付老板,我给你介绍一下。”宋主任喝酒上脸,仰着通红的胖脸眯着醉眼说:“苗主任、马镇长和我,你都认识,我就不给你介绍了。这位美丽的姑娘,是咱们昌邑国际旅行社的金牌导游天使,家是刘家埠的,名字叫蜓,红蜻蜓的蜓。这20几位是日本朋友,其中有学者、老板、大财主。我特为给你介绍一下他们旅游团的团长片柳太郎先生。”“片柳太郎?”付东好像想起了甚,喃喃地说。“付老板,你不要紧张。”宋主任微笑着说:“他就是40年前占领昌邑县城的鬼子头片柳太郎。”付东听清了宋主任所讲,就像被蝎子螫了一样,吓得两腿发软,心脏急遽地怦怦跳着,手中的酒杯“咣”地落在地上。大家都被惊呆了。

付东从来也没有见过鬼子头片柳太郎。可从他懂事的那一天起,他就曾多次听娘说起过片柳太郎这个名字。鬼子头片柳太郎,从监狱中放出他那个罪孽的爹,又把他培养成一只专咬中国人的疯狗……仿佛老鬼子片柳太郎的名字,与他的一生不幸遭遇紧紧相连。今天,真地見到了这个恶魔,他的脑海里顿时出现了一片空白,口中喃喃地说:“宋主任,你、你把他领到我这儿吃饭,你你、你这不是害我吗?”枝子老太也听清了宋主任的介绍,她感到很可怕,便用敌意的眼光,瞥了一眼片柳太郎那张满是皱纹干瘪的丑脸,感到更加可怕。她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更不敢相信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竟还敢再来昌邑,而且这个刽子手,还成为县里接待的贵宾,这算甚事儿?这时,她的面孔,由于心脏痉挛而变得更加苍白,瞳人也在可怕地抽缩着。她不知如何是好,更恨那个在人前不敢直着腰站立操蛋的儿子。嗨,这算是咋回事儿呢?她欲哭无泪,便拿起扫帚,去默默把付东摔碎在地上的玻璃杯碎片,扫进铁簸箕里。

“各位领导和各位朋友,我代表我们全家敬诸位一杯!”冯嫦富为给付东打圆场,满面红光手捧酒杯给大家敬酒。她说:“为大家身体健康,为中日友好,干杯!”她说罢,围着三张餐桌转着圈给大家敬酒,把宴会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市川之助老人好像看出了甚么,便用汉语问宋主任:“请问,饭馆的老板是什么人?”宋主任小声告诉他:“你问那个小个子老板呀?他就是40年前,昌邑大汉奸付奎的儿子付东。”市川之助老人听后先是心里一惊,但他还是面无表情地,凑在靠在椅背上假寐的片柳太郎耳朵上,用日语小声说:“老伙计,你还记得40年前,那个叫付奎的人吗?”“记得记得,付奎那个人很糟糕!”片柳太郎也用日语小声说。“这个饭馆的老板就是付奎的儿子。”市川之助老人又小声说。“是吗?他是付奎的儿子?”片柳太郎瞪着十分惊讶的三角眼,上下端祥着,这个矮矮怯懦的饭馆小老板。他在付东身上,怎么也找不到坏蛋付奎的一丁点遗传的影子。这时,在他的心里,甚至怀疑起达尔文所创立的遗传学说。他思忖片刻,又闭着眼小声对市川之助老人说:“你给他留下点钱吧,记我的帐,就算是我给他的一点补偿。”市川之助老人说:“我怕他不敢收。”片柳太郎说:“给他的婆姨,就说我们给她的小费。”市川之助老人遵照片柳太郎所说,在饭后离开前悄悄地给了冯嫦富1000元人民币外汇卷。她收下了,待客人走后,她把这钱上交给马镇长。马镇长没要,对她说:“这是他们给你的小费,你就拿着。凭什么不要?不要白不要!”

 

《十一》

       宋主任、苗主任和蜓姑娘,陪日本旅游团的丑陋的老鬼子们,来到马渠村参观游览。这是应片柳太郎的要求安排的。他说,他1943年驻守昌邑县城的时候,就想消灭八路军独立营,结果屡战屡败。他想弄明白,八路军独立营取胜的奥秘。马渠,是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昌邑县的革命圣地。现在,村里建有一个革命历史博物馆,展览着八路军独立营成长的过程,和抗击日寇、打败国民党反动派及还乡团的图片和实物,是进行革命传统教育的红色课堂。每年都有昌邑县各机关、企事业单位,各中、小学,组织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和少先队员来参观学习。接待日本老鬼子来参观,这是第一次。村支书魏增祥,是个个子高高黑瘦的残废退伍军人。在战斗中,一颗子弹打进他的嘴里炸开了花。所以,他的上下嘴唇都有大豁口,变形的牙床上装有假牙,说话时漏风,总是发出哧哧怪怪的尖叫。因为这是县里领导亲自陪着日本老鬼子来参观,他便亲自披甲上阵,在博物馆里进行讲解。虽然发音怪怪,可他讲解得如数家珍,十分动人。

他说,在抗日战争时期,马渠就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大村。当时,马渠村有1300多户人家,5000多口人,高高的围子墙上栽满洋槐和枣树,村四周挖有大湾和战壕,易守难攻。以马渠为中心的昌邑北乡,是日本鬼子始终没有攻占的革命圣地。这儿住着八路军独立营,是老共产党员魏坚拉起来的革命队伍。说是八路军独立营,真正朱毛领导的八路军是个甚么样儿,谁見过?魏坚原来是个抡大锤的铁匠,哪里会带兵打仗?他听说部队编制营下面设连,连下面设排,排下面设班,可设几个他不知道。他想,我拉起队伍是为打鬼子,打仗要用两个拳头,部队设置那就用个“二”字。于是,他的独立营下设两个连,每个连下设两个排,每个排下设两个班,每个班下设两个战斗小组,每个战斗小组九人。他的两个连的连号,一个叫“疯狗连”,一个叫“野狼连”。故名思义,疯狗和野狼是昌北平原上最厉害的猛兽。也可以说,是日本狗强盗,把我们逼成“疯狗”和“野狼”,咬死你日本狗强盗。至于为何每个战斗小组设九人,因为“九”是最大的单数,算命先生曾告诉过魏坚,“九为多,且九、久同音,无往而不胜”!经过魏坚营长的训练和调教,这支150人的队伍,别看他们穿着破衣烂衫像乞丐,武器装备也十分次毛,除了从日本鬼子手中夺来的十几支三八大盖,其它都是打兔子的猎枪和大刀、长矛。可他们打起仗来疯勇,片柳太郎带领鬼子兵和付奎的汉奸队伍,三次进攻马渠,都被他们打得屁滚尿流,狼狈逃窜。

魏增祥支书,又谈到八路军独立营的烈士魏彪的事迹。他说,魏彪原本是济南中学的高中生。日本鬼子占领济南后,他逃回昌邑,闲赋在父亲魏富贵在县城开的望海楼饭庄。他被国土沦陷弄得心神不宁,在饭庄甚也不干,吃了玩,玩了睡,虚度时日。当然,他也看闲书,尤喜读《红楼梦》、《水浒》和《西游记》。他喜欢贾宝玉的反叛精神、武松打虎的气魄和孙悟空大闹天宫、战魔除妖的智慧和勇气。可他悠哉悠哉了不几日,片柳太郎便带领他的鬼子小分队,到望海楼强吃,遭到魏富贵的反抗。鬼子头片柳太郎恼羞成怒,带领他的小分队血洗望海楼饭庄,用机枪扫射打死魏富贵和五个伙计,又一把火把望海楼饭庄给烧了。那天,魏彪在护城河边散步,听见枪声和看見望海楼饭庄燃起大火,便拚命跑去。当他看到父亲和伙计被杀害、饭庄被烧,气疯了。他哭着嚎着要去跟鬼孒拚命。是八路军独立营的一个便衣抱住他的腰,救下他的命,并把他带到马渠八路军独立营营部,见到他的远房大叔魏坚营长。

“叔,我要参军,为我爹和死去的叔叔们,报仇!”魏彪哭哑了嗓子,赤红的眼睛里透出复仇的凶光。“有种!”魏坚营长脸色铁青,两眼瞪得滚圆,鼻翼和上嘴唇无规律地颤抖着,用铜钟似的声音说:“小子,你是一个白面书生,能吃苦不怕死吗?”“叔,人逼上梁山,狗急要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魏彪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地说:“国难当头,家破人亡。我他娘的不上战场,谁上战场?”“好!”魏坚营长扳着铁青的脸子说:“那就按照独立营的规矩,你先从鬼子手中给我夺回一件武器,枪、战刀、手雷都行,作为给我的見面礼。”

仇恨变疯狂,就跟鬼子玩命,那是鸡蛋碰石头,只有傻瓜才那样干。魏彪是个读书人,他把深仇大恨记在心底,要用智慧和勇敢从鬼子手中夺枪。那一天,寒风刺骨,潍河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凌。魏彪故意穿一件破棉袄,挑着一担柴禾混进县城赶大集。城里赶集的人稀稀拉拉,卖柴的、卖枣的、卖鱼的,还有卖饼、卖馒头的,虽说兵荒马乱,可老百姓总得生活吧!日本鬼子和狗汉奸,三三两两地在集上瞎逛。魏彪守着他的一担柴禾,眼睛却在瞄着日本鬼孒和狗汉奸身上的枪。一会儿,目标出现了,是一个身子长、腿短、走八字步的老鬼子,斜背着一支日本盒子枪,蹲在那儿尝一个老头卖的炒花生。魏彪想,就是他了,可还没动手自己先紧张起来,好像身上还起了鸡皮疙瘩。他咬着牙努力给自己壮着胆,三步并作两步,一个箭步冲上去,用一根细麻绳,套在这个老鬼子的脖子上使劲儿一勒,这个老鬼子的舌头和眼珠子,便“哧”的一声突了出来。他撸下老鬼子的盒子枪,向天砰砰砰连放三枪,顿时大集炸成一窝蜂。鬼子拉响警报,县城的东、西、南、北四个城门都迅速紧紧关闭。魏彪夹在人流中,一会儿向东跑,一会儿向西跑。他看到东城墙有一处豁口,便飞身跳上,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劲儿,竟攀上城墙,又顺着两丈多高的城墙滑到城外。鬼子发现了逃跑的魏彪,便一边打抢一边追赶。魏彪一口气跑到潍河边,回头一看,片柳太郎带领鬼子兵离自己也就是四、五十米远。实在无路可逃,他一咬牙“嘭”地跳进潍河的冰窖里。“八格!我看你小子往哪里跑?”片柳太郎追到河边,恶狠狠地冷笑着。片柳太郎以为,这个土八路必死无疑。因为潍河已经结冰,冰下又是激流,你纵有天大的本领也甭想活命。岂不知,魏彪从小练就的好水性,他在冰下顺流而下,一口气就游出二里多地,用头顶破冰凌换了一口气,又一个蒙子扎了下去。就这祥,他仅换了五口气,就游到石湾店爬上岸来。就在片柳太郎回到县城,安葬那个被勒死的老鬼子的时候,魏彪像个落汤鸡,浑身哆嗦着回到马渠村,双手捧着盒子枪,站在八路军独立营营长魏坚跟前。

魏增祥支书讲述完魏彪这段故事,又讲文菊的故事。他说,那一天,鬼子头片柳太郎,搬来潍城的日本炮团,轰炸了双台镇。文菊姑娘从双台镇逃出来,连滚带爬摸黑赶到马渠村。哨兵把她带到八路军独立营营部。营长魏坚瞪着赤红的大眼问:“闺女,文县长还好吗?”文菊说:“被狗日的日本鬼子的炮弹炸死了!”“你跑到我这儿有何打算?”魏坚营长又问。“我要嫁人!”文菊瞪着直勾勾的眼睛说。“嫁人?你有婆家了?魏坚营长又问。“我要嫁给魏彪。”文菊不加思索地说。“你为甚要嫁给魏彪?”这会儿,轮到魏坚营长吃惊了。“他爹被日本鬼子杀害了,我爹也被日本鬼子炸死了。我和他同命相连。”文菊说。魏坚营长想了想,觉着这闺女说得有些道理,便把魏彪喊来,说:“魏彪,文县长的女儿要嫁给你。”这时的魏彪,不再是文质彬彬的一介书生,他身高体健,浑身英气。一听说文县长的女儿要嫁给他,先是一愣,尔后哈哈大笑说:“你疯了吧?我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随时都会搬家,你要嫁给我?”文菊姑娘,的确是被日本鬼子的炮弹炸疯了,她呼地冲上来,抱住魏彪哭着说:“魏彪,我求求你了,娶了我吧!我是疯了,我要给你生儿子,让他为老文家、为老魏家报仇!”是八路军独立营营长魏坚给他们主的婚。一年后,文匊生了个儿子。可不久,因魏彪刺杀片柳太郎被鬼子杀死,还把他的头挂在城门楼上。

八路军独立营,派人从城墙外壕沟里,抢回魏彪的尸体,给送回他马渠的家中。文菊一看到魏彪的尸体痛不欲生,她趴在魏彪的尸体上哭得死去活来。乡亲们和八路军独立营的官兵们,也都跟着一起哭。哭了好大一阵子,大婶、大嫂们才挽着文菊的胳膊,把她拉起来,劝道:“菊,别哭啦!给忠他爹洗身入殓吧!”棺材,是魏坚营长派人割了一棵老柳新做的,棺壁厚八寸。人们说潍河柳棺万年不腐。老乡们都知道,要让文菊把丈夫魏彪的尸体擦拭干净,以免让他带着血污和泥土去見上帝。可当文菊哭着用棉花蘸着水,给魏彪洗身的时候,她惊呆了。她哭喊着:“头呢?”“忠他娘,魏彪侄的头让鬼子头片柳太郎割下来,悬挂在城门楼上示众三天,后来就不見了。”魏坚营长哽咽着说。文菊傻眼了,她抬起头望着阴沉沉的天,仿佛看到了丈夫的面容。她的嘴唇痛苦地哆嗦着,甚也说不出来。然后,她倔犟地站起身,走到屋檐下,把一个干葫芦拽下来,按到魏彪血肉抹糊的脖子上,又去抓了一把锅门灰,用食指蘸着唾沫和锅门灰,在葫芦上画上丈夫魏彪的眼睛、眉毛、鼻子、口和耳朵。亲爱的读者,人类社会在向文明演进的过程中,尤其是在抵御外来侵略、保家卫国的战斗中,注定了其中最优秀最纯粹的一类,要付出牺牲的代价,可像魏彪这样,以葫芦代头安葬,实属个例。出嫔那天,是文菊替儿子忠给魏彪指的路、摔的烧纸瓦盆。然后,文菊当着乡亲们和八路军独立营官兵的面,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鼻涕,瞪着可怕的赤红的眼睛,冲着怀里穿着白色孝衣的婴儿说:“忠,你给我记住,你要是有种的话,长大后一定要给你爷爷、给你姥爷、给你爹报仇!”

看着墙上的图片,听着魏增祥支书的讲解,片柳太郎等老鬼子们,都面无表情木呆呆地站着,既没有感叹,又没有讲话。片柳太郎由于内心激动,鼻翼张得大大的,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这时,他恍惚看到眼前出现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这条巨龙把自己死死咬住,像蛇呑青蛙那样吞进肚子里。

“宋主任,看我的记性,差点忘了。”魏增祥支书用手拍着脑袋说:“原八路军独立营营长、咱们的老地委书记魏坚同志,回昌邑探亲今天就在马渠。我把他叫来,让他自己讲讲给你们听。你们先自己看着,我这就去叫。”魏增祥支书说罢,急步跑着去叫魏坚老书记。一会儿,他气喘嘘嘘地跑回来说:“不巧,老书记到县城了,说是去会見从台湾回来探亲的一个老朋友。”

 

《十二》

      说来也真巧,就在鬼子头片柳太郎带领日本老兵旅游团,在昌邑故地重游的时候,原八路军独立营营长、退休老地委书记魏坚和从台湾回来探亲的原国民党团长高建武,也来到昌邑。宋主任向魏继忠副县长汇报了这一情况。魏继忠副县长,便抓住这百年不遇、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把魏坚老书记和高建武两位老人都请来,一起同片柳太郎等老鬼子们开座谈会。魏坚老书记觉着这个创意不错,建议把烈士遗孀、魏继忠副县长的母亲文菊老太也请来。座谈会,于下午一点在县宾馆二楼小会议室举行。魏继忠副县长请老魏书记主持这个座谈会。老魏书记的头发、胡子全白了。可他从小打铁炼就的一付好身板,脸色黑里透红,目光还是那样炯炯有神。他说:“日本客人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巧高建武先生从台湾回昌邑探亲,咱们40年前的老对手就見面了。常言说,仇人相見分外眼红。今天,咱们召开个两国三方仇人国际座谈会,我希望大家动嘴不动手,千万别打起来。好,女士优先,请文菊首先发言。”

魏继忠副县长的母亲文菊,本来是个很乐和的老太太,可今天却一反常态变了个样儿。她满脸涨红,鼻翼由于内心激动張得大大的,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一条深深的皱纹从紧咬着的嘴唇,向气势汹汹的往前突出的下巴伸展过去。他的眼里冒着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这种怒火,只有仇人相見的时候才会有。她右手做了一个急躁而无力的动作,本想用手指着片柳太郎,可手刚抬到半截又放下了。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嘣着说:“片柳太郎,你这个老鬼子,胆子可不小啊,还敢来俺们昌邑?!”蜓姑娘把文菊老太的讲话翻译成日语。“我有罪!我有罪!”片柳太郎看到文菊老太气势凶凶的样子,害怕了,赶紧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给文菊老太深深地鞠躬,低垂着脑袋沉痛地说:“我请求山本司令调来炮团,炸死了你们双台好多人。今天,我向您,向双台人民赔罪!”市川之助老人把片柳太郎的讲话作了翻译。“你不光炸死了我们双台好多人,”文菊老太用极度痛苦和愤怒、犀利的目光盯着片柳太郎,嘴唇哆嗦着吼道:“你还杀死了我的丈夫!”市川之助老人又将文菊老太的讲话,翻译给片聊太郎和其他日本人。“我杀了你丈夫?你丈夫是谁?”片柳太郎显然在马渠参观时,没有弄清魏彪和文菊的关系,又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请坐下,咱们慢慢谈。”魏坚老书记阴沉着脸,拽了一下片柳太郎的衣角,让他坐下。“我丈夫,就是相当年八路军独立营疯狗连的魏彪。文菊老太哭喊着:“你要是记不得了,我提醒你一句,我丈夫,就是活埋汉奸头子付奎的魏彪!”“记得记得。”片柳太郎脸色惨白,哆哆嗦嗦地坐下来,可他额上顿时沁出一层冷汗。他赶紧掏出小手帕擦汗。他永远也不会忘记,40年前那个不寻常的夜晚。那天晚上,他组织日本皇军和昌邑各界知名人士搞亲善活动,酒会之后看戏。就在他洋洋得意地欣赏吕剧《白蛇传》的时候,舞台上白娘子(魏彪扮演)以头饰铜鑽作镖,“嗖”地刺进他的左臂。他大喊一声:“抓刺客!”日本皇军和汉奸队伍,立即封锁了剧场的各个出口。刺客并不惧怕,又赤手空拳掐死一个日本兵。刺客还是被抓住。“你是谁?”片柳太郎用手使劲儿捂着汩汩流血的左臂,怒吼道。刺客冷笑着说:“你这狗东西不认识爷是谁吧?那爷就告诉你,爷就是被你杀了爹、烧了饭庄,被你炸死岳父文兴国,来找你偿命的八路爷爷魏彪。可惜,我这一镖射得有点偏,没能要了你的狗命!”是他片柳太郎,下令给魏彪施酷刑后,又把魏彪的头砍下来挂在城门楼上示众,后又让狼狗啃了。片柳太郎这才弄明白,原来文兴国的女儿文菊就是魏彪的夫人。

“你们炮轰双台的时候,我听了爷爷的话,随镇上的老百姓从村北冲出去,钻进高粱地里一直往北跑。”文菊老太哭着说:“我爷爷要我跑到马渠,去找同我一样苦大仇深的魏彪。我要嫁给他,给他生个有种的儿子,將来为老文家和老魏家报仇。是老魏大叔给主的婚,10个月后我就生了个儿子。可没想到,儿子还不到三个月,我的丈夫就叫你片柳太郎砍了头,还把他的头挂在城门楼上……片柳太郎,你肚子里长牙,心真狠呀!文菊老太说着说着泣不成声。大家也都跟着她流泪。“这些年,我是吃着生姜喝着醋,从酸辣中走过来的。丈夫被你杀害,我没法活了,我活不了了,几次都想抱着儿子跳井自杀。可一想到仇还没报,说甚我也得把儿子拉扯大。”“后来呢?”片柳太郎在万分痛苦中,眼含热泪喃喃地问,因为这时他的大脑已经发木。“后来,我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当了官。文菊老太用小手帕擦擦脸上的泪水,停顿了一会儿,平定了一下心态,嘴角上挂上一丝苦涩的微笑,说:“可他变了,变得忘记仇恨,忘记我多年的苦心,竟然跟仇敌一起吃喝干杯,认敌为友了!”“他怎么会这样?”片柳太郎喃喃地说。他的嘴角上浮现出拘束、紧张、傻傻的一笑。”“你也感到奇怪吧?”文菊老太摇着头说:“我的儿子,就是今天坐在你对面,曾设宴招待你的副县长魏继忠。”听了市川之助老人的翻译之后,片柳太郎顿时目瞪口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魏继忠副县长就是魏彪的儿子,难怪在欢迎宴会上,他的讲话把这位副县长给吓跑了。这时,他浑身不禁战栗起来。为了使自己镇静,他双手的十指紧紧交叉地握在一起,可他还是做不到镇静。他的脑子里,忽然有种种念头和幻景在翻腾起伏,便喃喃讷讷默默暗祷,可怎么都不行。于是,他上前抱住魏继忠副县长,嚎啕大哭起来。

老魏书记的发言很平静,就好像他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他说,我这辈子就干了三件大事,第一件事就是打鬼子。他说:“我从小家里穷,父亲给地主扛活,自己跟着母亲要过饭,腿上还留下狗咬的几个伤疤。12岁就到铁匠铺学徒,抡大锤,练就一副好身板。1938年,日本鬼子占领潍县城,我便学着胶东文登的做法,拉起队伍成立八路军独立营。我一个打铁的,从来也没见过八路军是个什么样儿。说真地,虽说山东各地都成立了八路军独立营,可都是土八路,又没有枪,纯粹是自发的抗战。我会打铁,就带领战士打大刀、做长矛,后来又打金镖,让战士们练飞镖。魏彪原是济南中学的中学生,有文化,天分高,飞镖练得最好,不说百发百中百步穿杨,可在50步以内,说打你右眼,不会打在你左眼上。那次假扮成白娘子行刺,因搜身无法带金镖,他就用头饰铜鑽作镖。因铜鑽不直,所以没有射中你片柳太郎的心脏,算你侥幸。学制炸药造地雷、手榴弹,那是从1940年开始的。最精彩的一笔就是1943年9月14日,我那老鼠打洞工程的成功。”“老鼠打洞?”片柳太郎惊奇地问。“对,我们八路军独立营,炸了你西关的炮楼。”老书记魏坚说。“西关炮楼是你们炸的?”片柳太郎吃惊地问。“你是不是以为是文兴国的二七队干的?”老书记魏坚反问道。“是啊,我当时得到情报,说是文兴国通过潍城的黑老大,到坊子煤矿搞到两吨炸药,我就以为是他们干的。我就向潍城山本司令报告了这一情况,请山本司令调炮团,把双台镇炸平了。”片柳太郎说。“炸药是我们用碱硝、草木灰和硫璜自造的。”魏坚老书记说:“我派一支10人小分队,由邹常耿任队长,从马家邨小河沟开始挖地道,挖了3里多地,一直挖到你的西关炮楼底下,装上5吨炸药,就让你的炮楼坐了飞机。”“噢,原来是这样!”片柳太郎闭上眼睛喃喃地说:“我还以为是二七队干的呢!”

老书记魏坚接着说:“片柳先生,你当时驻昌邑的日本兵,也就是二三十人吧?”片柳太郎说:“是的,最多的时候36人,最少的时候21人。”老魏书记说:“你片柳太郎的本事不小啊,你在昌邑一半以上的地方建立起保甲制度,然后就重点进攻我们马渠。为了阻击你们鬼子兵,不让你们进入昌北解放区,我一是组织民工,挖了弯弯曲曲上百里战壕,二是大摆地雷阵,使你没有占到多少便宜。”片柳太郎急忙点头说:“是的,是的!”老魏书记说:“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时候,你受降去青岛回日本了。可我手里还有7个日本俘虏兵。我接到上级的命令,要把他们押送到潍城火车站,让他们乘火车去青岛,然后乘轮船回日本。可我第一次派战士押送他们去潍城火车站的时候,途中遇到老百姓的拦截。老百姓早就在路旁挖好大坑,要从我们战士手中夺过鬼子俘虏兵活埋。没办法,我的战士只好保护着鬼子俘虏兵退回来。第二天,我们让俘虏兵穿上老百姓的衣服,化妆成进城赶集的农民。押送人员拿着我开出的特别通行证,才骗过老百姓设的关卡,把他们安全送到潍城火车站。”听了老书记魏坚的叙述,有7位日本老人哆哆嗦嗦地站起来。片聊太郎说:“他们7人,就是相当年你们把他们送到潍城火车站的俘虏兵。”这七位日本老兵,都被感动得呜呜直哭。

“我这辈子干的第二件大事就是打高建武。”老魏书记接着说。他看着同样头发全白的高建武老人。高建武老人苦笑着向他点点头。老魏书记说:“你们日本投降后,高建武这家伙下山摘桃子,从宋庄搬到昌邑县城。这老小子,没把我八路军独立营放在眼里,一心想灭掉我。没想到仅仅两年多一点的时间,我就把高建武这老小子打跑了。”“你是怎样把高建武先生打跑的?”一说战争,片柳太郎的神经似乎又兴奋起来,眨着狡黠的眼睛问。“高建武这家伙是池鱼追火找死。他学你们日本鬼子那一套,修筑炮楼,高筑城墙,除占领县城外,还占着黄埠、虫埠等有高大围子墙和护村大湾的村镇。高先生,我哪儿说得不对,你可以纠正。”高建武老人紧皱眉头,向魏坚老书记点点头。这时,在座的老鬼子们的神经也都兴奋起来。“我呢,当时已改名叫中国人民解放军九纵独立团。九纵的司令员是毛主席从延安给派来的老红军许世友将军。我的独立团有上千人,跌打滚爬七八年,有山炮10门,重机枪9挺,轻机枪24挺,有相当的战斗力了。”老魏书记眯缝着眼睛微笑着说:“那时,我已经兼任中共昌邑县委书记。我在解放区建立民兵组织,几乎村村都有基干民兵连。我在国统区建立地下武装区队,每个区队三五十人不等,便衣,短枪,飞镖,神出鬼没。别看高建武占着县城,还不断调来潍县20里堡的飞机来轰炸我,可他吃粮、吃菜都有困难,还隔三叉五地下乡扫荡抢粮抢牛羊。我说得对吧,高建武先生。”“是这样。”高建武老人闭着眼点点头说:“我那一套都是跟你鬼子头片柳太郎学的。”“哈哈,你不学八路军,学我干甚?”片柳太郎笑了。“得民心者得天下。你烧杀抢掠,姦淫妇女,老百姓还不铁心拥护我们共产党和解放军呀!当然,高建武也不是孬种,他是内战内行,外战外行,打起内战狠着呢!这老小子,几次向我解放区大举进攻想灭掉我。有一次,高建武这老小子,从二十里堡调来飞机,从上午8点到下午4点,轮番轰炸我8个小时,炸得许多村庄草木无存满目焦土,真把我炸草鸡了。”老魏书记一谈过去过五关斩六将,心里就开了花。他眯着眼睛微笑着,说:“高建武用飞机轮番轰炸我8个小时,没把我炸垮。轮到地面作战,高建武的国军就熊蛋了!”

“祸莫大于轻敌。我当时是小瞧这魏铁匠了。”高建武老人说:“我是保定陆军学校毕业的高材生,学过《孙子兵法》,又有精良的美式装备。我就不信打不过这个斗大的字织不了一箩筐的魏铁匠。可出县城往北5里地,就是魏铁匠解放军的地盘。而且,他们还经常派便衣队在城里闹动静,不是今天炸了我的弹药库,就是明天杀了我的卫队长,闹得我鸡犬不宁,不寒而栗。”   “  我们昌北解放区,在1945年就进行了土改。有不少地、富分子及其子女跑进县城成立还乡团。高建武这老小子,带领军队进攻我解放区的时候,还乡团就趁火打劫,反攻倒算,杀了我们不少贫下中农积极分子。在你死我活的斗争中,我也决不手软,逮着还乡团那些狗日的,不是活埋就是枪毙,使他们闻风丧胆。”老魏书记说着挥了一下拳头。“还是魏铁匠有办法。”高建武老人哭丧着脸说:“魏铁匠不光使昌北解放区不断扩大,还在河东和昌南饮马等地建立了解放区,使我腹背受敌。” “当然,打跑高建武也不全是我的功劳,那是淮海战役胜利的一部分。”

峡山水库修建工地旧照
老魏书记说:“这第三件事,就是1958年我领导修建了峡山水库。片柳先生,你也在昌邑呆了好几年的时间。你也知道我们这条潍河,因经常决堤发洪水,淹了庄稼,冲塌了房子,死人死畜,家破人亡是常有的事,人们叫它坏河。为了治理这条坏河,我愁得白了头。后来,经过专家论证,我们决定修建峡山水库。昌邑、安丘、高密、潍县四个县,出动10万名民工修筑大坝,从库底迁出100多个村庄,修筑了这个南北长30公里,东西宽20公里山东省最大的水库峡山水库。从此,坏河变成利河,潍河不再泛滥成灾。1958年,那时候的人最爱党、爱国、最听党的话,他们每人每天只拿着国家1毛线的补贴,自带干粮和咸菜,睡草棚地铺,没白没黑地在工地上干。他们好多人累得落下一身病,腰疼腿疼,肺病胃病,可他们轻伤不下火线。为甚?就是他们心中有个梦,梦想用自己的双手,摘掉贫穷落后的帽子,建设社会主义!大跃进、大办钢铁、搞冒进浮夸风不对,可大跃进修水库无疑是造福后代的伟业。那一代的老百姓,是共和国名符其实的长子和功臣。至于将40多公里的潍河河道,建成梯形水库和湿地,那是改革开放后建的。我没有姚锋书记和邹小龙县长那样大的智慧。就谈这些吧!”

      “大叔,谈谈你的家庭,谈谈我那个小婶婶。”文菊老太的心劲儿缓过来了,打趣说。“有人造我的谣,1957年大鸣大放时,还有人画了一幅漫画讽刺我。”老魏书记憨憨地笑着说:“这幅漫画的名字叫《17岁大姐40岁的郎》。我在40岁以前忙着打仗,忙工作,没有娶妻。40岁那年,经别人介绍姜金凤嫁给我。那年她不是17,是19,虚岁。她是个农村姑娘,不识字,见识浅,嘴又笨,心又直,人家给她个棒槌,她就拿着认作针。可她勤快,会做饭、洗衣服、生孩子,五年给我生了3个娃,两男一女。嘿嘿,我的孩子虽说不是龙驹凤雏,可也不傻。现在,大儿子是北海舰队的飞行员,二儿子是中学语文教师,闺女是潍坊市人民医院的护士长,都混得还行。有人说我老伴姜金凤会侍候人,天天给我洗脚,那是造谣,偶尔洗一次是有的。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搞阶级斗争扩大化。人家画幅漫画讽刺你,你就把人家打成右派,让人家遭了20年的罪。一个人在一生中有几个20年啊!再就是说官话,打官腔,搞形式主义。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我们很多东西,老百姓不信,官员也不信;学生不信,老师不信;听的人不信,讲的人不信,写的人也不信。可是,每个人都要努力装作很相信,而且装得越像的人,得到的奖赏越多。典型的例子,就是1958年,建亩产20万斤小麦的丰产田。不说了不说了,说着说着就走题了。哎,高建武先生,该你老家伙汇报了!”

老年的高建武团头团脑,头顶是秃的,油光光发亮。颓顶下的白发闪着黝暗的光。相当大的鼻子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看小东西的时候,要把眼镜摘下来,换上一副黑框花镜。这时,他不再像年轻时那样爱吹胡子瞪眼,而是显得很沉稳,说话声音也很低,慢呑呑的,且断断续续,让人听起来有点费劲儿。可他那浓重的昌邑乡音,恐怕到死也是改不了的。

他慢吞吞地说:“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说话再也用不着藏着掖着。同魏铁匠打仗的事儿,我是手下败将,就不多说了。我只向大家汇报一下,我从昌邑逃跑之后的事儿。嗨,自从我当国军打共军,我就是拆了茅房盖楼臭底儿。生活对我来说,的确像一架长满了倒刺的梯子,滑落下去便很难爬上来。1948年,我被魏铁匠打得焦头烂额之时,接到部队撤到青岛,乘船去台湾的命令。我带着家眷,其中有我爹、我妻子和我6岁的儿子磊,同部队一起,冒雨连夜往东撤。路上,曾多次遭到共军和民兵的截击和追打。过了高密,还没到胶县城,我这个不中用的东西,竟把我爹给丢了……在青岛登上轮船去台湾,途中遇到暴风雨,轮船在海上晃得厉害。我和我妻子差点在船上吐死。我不骗你们,胃里的东西全都吐光了,又吐酸水,后来连苦胆都吐出来了。风雨漂摇到台湾后,我的妻子一病不起,不到两个月就去世了。我带着6岁的儿子咋过?老蒋又搞裁军,把我这个少校团长变为荣民。荣民,就是大陆所说的退伍复员军人。我呀,虽说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可老蒋够意思,给我们荣民每人一笔钱,要是节省着花夠养老的。可是,我从昌邑带去的那些弟兄,好多人不争气,有了钱就吃喝嫖赌,很快就把手里的钱折腾个净光。他们成了穷光蛋,马勺子吊起来当锣打,穷得叮当响。没钱咋活?他们就去偷,去抢,去杀人,无恶不作。也就是说,他们变成土匪、强盗,有的被台湾当局杀了头,有的被判了刑。”

“都愿你呀,高建武先生。在昌邑的时候,你就带着你的兵不打鬼子,专门扫荡欺压老百姓,狗改不了吃屎,秉性难易呀!”老魏书记生气地说。

“你说得很对,绿豆蝇怀孕总是一肚子蛆。”高建武老人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我不管咋说,也是个有点身份的人,不能像他们那样学坏。我用退伍津贴,坦白地说,我也不是个清廉之人,逃离大陆的时候,我的手提箱里也没空着。总之,我用我手中的钱,开了一个超市,就是个商店吧,赚得不多还凑合。后来,我娶了个高山族姑娘为妻。我的这个妻子长得说不上漂亮,可也不丑。山里的姑娘脾气怪,待我还行,就是容不下我的儿子磊。她把磊赶出家门,磊便成了流浪儿……说起来真丢人啊!”高建武老人哭了,哭得很伤心。

“你仅仅是丢人吗?”文菊老太火了,她眼睛湿湿地吼道:“高建武,你是个混蛋,你不是人!”

“你骂得对,我是个混蛋,我不是人!”高建武老人哭着说:“我的儿子磊,光着膀子赤着脚,浑身脏兮兮的,靠乞讨生活……”

“高建武,你这个混蛋,为了娶个高山族姑娘当老婆,就逼得儿子成为乞丐。”文菊老太哭了,骂道:“你这个畜牲,真不知害臊!”

“你骂得对,我是畜牲,我不是人!”高建武老人哭着说:“每每想起这些,就让我揪心。嗨,我这个爹是他妈的咋当的?咋当的!”高建武老人用小手帕捂着嘴,哭出了声。在场的人们都眼睛湿湿地,等着这位痛苦自责的老人,继续讲下去。过了一阵子,高建武老人好像缓过劲儿来了,继续用沙哑的声音讲:“可我的儿子磊,不知动了哪根筋,他要上学。在台湾上小学、上中学都是免费的,上学是不成问题的。可你要吃饭呀,不能又乞讨又上学吧?”

“高建武,你这个当爹的到哪儿去了?你上哪儿去了?”文菊老太又火了,用手指着高建武骂道:“孩子要上学,你这个狗操的爹上哪儿去了?!”老魏书记按住文菊老太,没让文菊老太冲上扇高建武的耳光子。他压低声音说:“让高建武先生继续说。”

高建武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磊这小子有志气,他自己联系一家小餐馆,答应放学后给餐馆挑水和洗盘子、洗碗、扫地,餐馆老板让他吃顾客吃剩的饭菜,晚上让他睡在餐馆临时搭的地铺上。就这样,他续完小学读中学,用8年的时间读了10年的书,考上了公立的台湾大学建筑工程系,台大是免费的。大学毕业后去了美国,现在是美国某核电站的建筑工程师。他和我儿媳、孙子、孙女四口人,住着一个有三层小楼的独楼独院,有游泳池,有羽毛球场,在美国属中产阶级吧!”

大家都以为他讲完了。虽然对高建武很气愤,但还是为他的儿子磊,有这祥的归宿而高兴。

“我的故事还没讲完。我不仅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我还是个不称职的儿子。” 高建武老人眼睛湿湿地说:“前年,我就回来过一趟找我爹。我娘死得早,是我爹把我拉扯大的。我竟为了自己逃命,把爹给丢了……我、我把我爹给丢了!”高建武老人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耳光,又呜呜地哭起来。哭了一阵子,又抬起头瞪着赤红的泪眼,哽咽着说:“在大陆公安部门的帮助下,用一年多的时间,终于找到了我88岁的老爹。他住在胶县城里一间12平米的破小平房里。我问,爹,这些年你是咋过来的?他抽搐着满是皱纹的老脸,半天才哽咽着说,相当年,我跟你们走散后,就流落到胶县城。很快,这儿解放了。我隐姓埋名,起个假名字叫宁平幂下来,后来在第一中学当传达员。每天敲钟、送信、送报纸,吃住都在传达室,一干就是18年。文化大革命,红卫兵造反写大字报,我一时手痒便帮助他们抄大字报。这一抄不要紧,抄出事儿来了。抄大字报咋抄出事儿来了?我的毛笔字虽然多年不写,可功底尚在,比起那些中学生娃娃写的要强十倍。学生们都夸我的毛笔字写得好。可有一个阶级警惕性特高的红卫兵头头,说这个敲钟老头不那么简单吧?毛笔字写得这样好,说起话来有时候还文诌诌的。他们派人内查外调,顺蔓摸瓜来到昌邑高格庄,查清了这个叫宁平的老头的真实姓名叫高世瀚,参加过还乡团,当过伪保长,还有个国民党儿子在台湾。他们给我戴上高帽子批斗、游街,差点把我打死。后来,他们把我扫地出门,把我从学校里赶出来。从此,我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的丧家犬。为了生存,我挑着担子爆玉米花,在胶县、胶南、高密、平度一带挨村串,就是不敢去昌邑。我走到哪吃到哪,走到哪睡到哪,苦苦熬了三年,遭那洋罪就甭提了!可我是冬天里的大葱,叶黄根枯心不死呀!我不能就这样凄凄惨惨地死了吧?1969年冬天,我挑着爆玉米花的担子,闯进潍坊市昌潍地革委大院,找到了被解放三结合重新上台、担任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的魏坚。魏坚副主任,看眼前站着的这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浑身沾满黒灰的人。这个人衣服褴褛,浑身酸臭,头上戴着一顶没有边的破毡帽,腰上系着一根烂草绳,蓝棉裤破得一个膝盖露着白棉花,脚上没穿袜子,浑身黑魆魆的僵硬地站着。这个人眼睛一动不动,一看就像个鬼,不像人。我看到魏坚副主任吃惊地站起来,斜着身子好像要逃走。我赶紧说,魏主任,你不识我了吧?我向你投案自首来了!魏坚这老铁匠还是没认出我,问,你犯法了?我说,我过去犯过,现在没犯。他又问,你过去犯过什么法?我说,我是昌邑县原国民党反动派团长高建武他爹,参加过还乡团,当过伪保长。我还故意誇大说,我杀人放火都干过,你把我抓起来枪毙吧,我罪有应得活够了。这老铁匠说,要是在46年、47年,我还真说不准会把你活埋了。可都过去这么多年,政策也有变化。哎,我想起来了,1944年刚过春节,我到昌南去开辟新的根据地,被片柳太郎的鬼子兵,追得我跑进高格庄村,是你在地窖里把我藏起来的吧?我说,那事有是有,可我早就忘了。他说,看我看我,是我不对,我不该把这事给忘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这是救我一命。高老,我看你这一身打扮,好像混得不咋样,一定是有难处。你说吧,有甚事儿找我?魏主任这么一声高老,把我感动得哭了。我活这么大岁数,谁喊我一声高老啊?我哭着说我没有活路只想死。他问我,咋没有活路了?我就一五一十地说了我的情况。他说,你在学校干了18年,不能叫你白干。我给胶县革委会打个电话,让他们给你办个退休吧!这不,我就退休有了退休金,学校还分给我这间12平米的小房子。听了老爹讲的上面这些话,我哭了。”

高建武老人又哭着说:“我对我爹说,爹,儿不孝,让你受苦了。我爹说,受甚苦?人来到这个世上就要准备受苦;谁要是怕受苦,就别来。我说,爹,你都快90岁的人了,跟我到台湾去吧,我给你养老,让你享几年福。我爹摇摇头说不去。我又说,要不你去美国,你孙子磊有出息,混得不错,住独楼独院,你去保准有地方吃住。我爹还是摇摇头说不去。我说,爹,你到底想去哪儿?我爹说,一失足为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人。我沾了你的光,有家不能回,船板做棺材漂流快一辈子啦。现在,年朽发落,总算有了这个窝,不缺吃,不缺穿,吃了睡,睡了吃,自由自在,挺好!我再养上一只鸟,喂上一只猫,那不成了活神仙?你甭劝我,我哪儿也不去!我看爹那可怜的样子,想尽点孝,说,爹,我给你买个彩电吧!我爹说,那玩意儿好是好,可左邻右舍都没有,咱摆上那玩意儿,他们都来看,还不把我的小屋撑破?我又说,那我给你买个电冰箱吧!这会儿我老爹同意了,说,买个小点的,有剩饭剩菜放进去坏不了。我这次回来,就是去胶县给我爹装电冰箱的。”

高建武老人讲完他的故事,好像办完一件大事,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又说:“嗨,一生长恨奈何许?我也想为昌邑的经济发展尽一点绵薄之力,就不在这儿说了。我爹要我好好谢谢魏坚书记。”

下面是片柳太郎发言。他的发言,本来由市川之助老人担任翻译,可市川之助老人,说他要准备下面的发言,就让蜓姑娘给片柳太郎翻译。蜓姑娘是潍坊日语专科学校毕业的,对一些历史政治术语不太熟悉,有些翻译不出来,还要同苗主任磋商。所以,片柳太郎的发言断断续续,有的地方不很连贯。

片柳太郎曾任日本国东京都理工学院理事长,具有很强的演讲本领。他声情并茂地讲起来。他说,我这次同40年前的20几个老部下,来昌邑旅游观光,有人说我疯了,说我是在用头颅去撞响厉史的迴音壁。我的确是疯了,而且,已经疯了好多年。我经常失眠,日夜不眠,又觉着生命不再等待,便义无反顾地来了。我来到你们昌邑只有两天的时间,看到你们这儿到处都在搞建设,还在修筑拦海大坝,防海潮,开发滩涂……好,还是説说我自己吧!他说,命由我作,生活对我来说,的确是一处蹩脚的悲剧,是一个可笑的迷宫。我能从中活着走出来,可谓是万分幸运了。他说,他这辈子活得很累,一直在跟三种东西在“较劲儿”:一是跟人“较劲儿”,二是跟物“较劲儿”,三是跟心“较劲儿”。所谓跟人轻劲儿,就是40年前参加了侵华战争,较尽脑汁和昌邑的八路军独立营斗,梦想征服中国人,结果失败了。交兵毒民,在那场战争中,我们日本国死了700多万人,家园也被美军炸成废墟,还挨了两颗原子弹。原子弹小男孩在广岛距离地面580米的空中爆炸,闪光、电波和蘑菇状烟云之后,广岛方圆14公里内6万间房屋被摧毁,30万居民半数丧生。不久后原子弹胖子造成长崎14.9万人丧生,约36%的建筑被彻底毁坏。原子弹在广岛和长崎爆炸,把现实中残存的过去,炸得无影无踪;也使人们的许多旧观念,成为过去的陈迹。人们已经认识到,原子弹具有毁灭人类、毁灭星球的能量。也使人们意识到,人类要想生存下去,就必须禁止核战争。无论正义和非正义,对于生命而言,战争不可能撇清杀戮的罪恶。所谓跟物较劲儿,就是1945年从中国回到日本后,看到东京都被美国佬炸成一片废墟,日本人在死亡线上挣扎,物质条件极其贫乏。当时,我们日本国可算得上世界上最困苦、最可悲的了。怎么办?时代造成烦恼,也让所有的日本人都清醒地认识到,悲怨之曲不能唱,只能靠自己的双手重建家园。他说,现在日本的年轻人是享受的一代,而像他们这个年龄的老家伙,是倒霉的一代,是吃苦创业的一代。废墟需要清理,住房需要重修,工厂需要重建。他们这些效忠天皇出国作战的“猛士”,一夜之间又变成重建家园的“苦力”。他们坚持呀,努力呀,加油呀!他们出的力,受的苦,恐怕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人民,都难以想象和比拟的。他们吃着玉米面饼子和萝卜咸菜,工作是连班倒。所谓连班倒,就是每天工作16个小时,休息8个小时,再接着工作16个小时,一直这样干。他说,你们看看我们这20几个人,除了市川先生养得白白胖胖,其他的有一个像样的好老头吗?人造时势,时势造人。我们老成这个样子,就是悲惨历史的见证。

片柳太郎的眼圈湿润了,其他在座的老鬼子们的眼圈也都湿润了。片柳太郎用沙哑的声音说:“还有我们国家的女孩,国家为迅速增加人口,让她们13岁就结婚生孩子。还鼓励她们在生完孩子后,踊跃出国去赚皮肉之钱。嗨,有人说日本战后实现经济奇迹,靠的是最新主义,靠的是天时、地利、人和。所谓天时,是说被置于美国的卵翼之下;所谓地利,是说有中国为邻,中国有巨大的市场和资源;而人和,则是说所谓的集团性。麦克阿瑟这位给了日本人一个战后的元帅,曾在美国国会上,说日本人的精神年龄只有12岁,恐怕许多山姆大叔也是怀着这种心态,编造出耸人听闻的日本神话。当时,我们战败了,没有时间去研究战争的性质和失败的原因,只是考虑如何生存下去,便以超常的难以想象的毅力和方式去工作。我和在座的老兵,便是那个年代倒霉的苦力。当然,我们这一代人不是熊包,我们有坚定不移的内在力量。这种力量超越了苦难、疾病和死亡,更把温情、懦弱、胆小怕事踩在脚下。我们是用我们的双手重建家园,并创造了经济奇迹。人啊人,有时候要敢于背上超出自己预想的包袱,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之后,往往发现自己比想象得优秀得多。”听了片柳太郎的讲话,在座的日本老鬼子们都低垂下头,沉入痛苦的回忆之中,有的在用手捂着脸流泪哭泣。

“所谓跟心较劲儿,就是在重建家园,物质上得到满足之后,我开始反思日中战争的性质及个人的罪恶。善与恶,乃是上帝的成見。我是个基督徒,不是见风使舵的变色龙。我相信永恒高于現实,精神高于物质,道德高于美。日中战争对我来说,它的定位基本上是战争责任问题。现在,战争的当事人年事已高。在日本,不了解这场战争的人占人口的多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做的事情,是准确地在历史中写下日本军队所犯下的虐杀、细菌人体实验、强制抓人、慰安妇等罪行,让它作为警戒后代的教训保留下去。现在日本的保守政治家之间存在着这样的想法,既使日本侵略了中国,这种事在这个世界上不算稀罕,欧美列强不是也对于亚洲和非洲,发生过相似的行为吗?如果日本的战争责任加以追究,那么欧美列强的同类行为也必须加以追究。这种想法,表面上植根于,人类历史是战争与掠夺的历史这样的历史观。他们因此而认为,基于此种立场,仅仅追究特定的国家的在持定的时期内的侵略,是不公平的。但是,这种言论的根本之处在于,它实际上是一种躲在欧美的阴影里,以卸掉日本责任的追随欧美的诡辩术。”

片聊太郎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还有一种人主张说,当时中国没有统治的能力,满州借助日本的统治,在大陆率先推进现代化。也就是说,日本对中国的侵略也给中国带来了利益。这种历史观的特征在于,它们建立在现代优劣史观的基础上,亦即认为在现代化过程中,日本最早追随欧美完成了现代化,因此先进于其它邻国,侵略便是帮助其它邻国。我认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悲剧的原因,主要是军国主义的法西斯侵略,其次是善良的软弱助长了恶者的凶狠,慎重和克制导致严重危害。有的人,出于安全和幻想过平静生活的目的,而采取折中妥协的办法,直接形成灾祸的中心。”

老魏书记听了片聊太郎的话,感到很惊讶。他没想到这个40前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竟变成为一个反战分子。

片柳太即接着说:“我知道,我们日本国,不具备基于自我认识与他者的对话历史。近代以后的日本,国家意识,不是建立在对于日本边缘地域特征的认识,不是建立在与东亚地区交流的基础上,而且割断了这种地域性联系,力图进入中心位置。”片柳太郎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着唾沫星子说:“所谓的大东亚共荣圈,是日本军国主义分子,随心所欲所捏造出来的构想。陷入这种没有正义名称的侵略中国战争的泥沼,而倍感倦怠的日本国民,又因对英美开战而热血沸腾。很多日本的知识分子,之所以站到了狂热的支持战争的立场上,是因为他们认为,人无横财不富,马非夜草不肥,强烈幻想通过战争,使日本迅速走向强盛。”片柳太郎又说:“在东京大审判中,以东条英机为首的战犯,受到裁决。但是,日本对它在战争时期所犯的罪行,并没有进行反省,也没有一个被裁决的过程。战后的日本国民并不好战,也没有复仇主义,而是以和平和民主主义为主旨建国。但是,这种意织是没有正确认识日本帝国主义,在亚洲近邻所作所为的基础上产生的。厌恶战争,只不过是一种有受害经历的公民记忆的构成。以中国和朝鲜为代表的亚洲民众意识,和日本社会大多数人的意识之间,有着这样一种可怕而危险的鸿沟。这种鸿沟使日本在亚洲的外交和经济陷入孤立状态。因此,七十年代以来日本政府做了一些文字性的谢罪和反省,但是这并非出自真心,而是一种为了与你交往,而不得不道歉的动机不纯的态度。像在战争慰安妇以及战争赔款问题上,日本做了愿意承担道义责任,而不承担法律责任的诡辩。表明了战后日本,还在继续回避战争责任和殖民地责任。而在这种迴避之中,又把战前的帝国性很好地保存下来。”片柳太郎先生说:“现在在日本,右翼分子仍在崇尚侵略战争,反对世界和平,而且给和平人士扣上罪恶的帽子。正像英国哲学家罗素,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那祥,他反对战争而被扑下獄,并科罚款。我就是因为反思侵华战争的责任,提倡日中友好,常常遭到右翼分子的谩骂,家中窗子上的玻璃也多次被砸,而且我的画作也常常在拍卖会上流拍。”片柳太郎说:“撒旦是罪的源头,但人却不能把他们坠落的责任全部推卸给撒旦,人类要承担自己的责任。我在处理学校的事务中,就特别强调用人道匡正文明的灾难,用理想摆脱现实的困扰。”他停顿了一下,向大家微微鞠躬,说:“好,我就啰里啰嗦说这么多,请大家指正。下面请市川之助先生讲他的故事。”

市川之助老人会讲中国话,东北大馇子味。他的语速很慢,且无抑扬顿挫,但表达得很清楚。他眯着深不可测的小眼,低声说:“在近代史上,日本和中国有着类似的经历。在上一个世纪,两国都先是闭关锁国,尊王攘夷,后来又都顶不住西方的船坚炮利,不得不开放门户,经历一番丧权辱国的羞辱。如果说古今世界都把国家比喻成航船,那么日本就应了你们中国船小好调头的那句话,看到大势不妙,及时调头,竟然后来居上,在短时间内跻身世界列强。”

老魏书记本想再听听这位老鬼子的高论,可市川之助老人把话打住了,面无表情慢条斯理地说:“我这个人呀,非常愚腐无能,既不懂政治,又不懂理论,还是谈谈我个人的事吧!我呀,在1943年应征入伍之前,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你们看,这是我的妻子幸子,这是我的儿子市川木。”

市川之助老人从兜里,取出一张发黄的老照片给大家看。照片上共3人,年轻的市川之助和漂亮的妻子幸子,幸子怀里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老魏书记看过照片,把照片递给文菊老太,文菊老太看后递给魏继忠副县长,又传到蜓姑娘手里。蜓姑娘细细端祥着照片上的三个人,她看到,青年市川之助幸福的微笑着。幸子的鸭蛋型脸儿、弯弯的细眉、水汪汪明亮的眼睛、端正挺秀的鼻子和樱桃小嘴,简直像花儿一般,自有一种可爱的姿态和色泽,叫人看着神往,还有那个白白胖胖的小市川木。蜓姑娘越看越爱看,简直摘不下眼。

“你们都看到了吧,我的妻子幸子有多美!我的儿子市川木有多可爱!可是,我1943年应征入伍后,就再也没有见到我的妻子幸子和儿子市川木。”市川之助老人说着流下了眼泪。他也不去擦,任眼泪流到下巴上。

“市川先生是个内向型的人,不像我心直口快,喜欢胡说八道。我呀,花了两年时间才学会说话,却用70年的时间没学会闭嘴。寡言少语的有知识,性情温良的有聪明。人若静默不言,也可算是智慧;闭口不语,也可以算是聪明。”片柳太郎看市川之助老人在哭泣,怕冷了场便插话说:“市川先生就是个聪明智慧之人。这些年他发达了,现任日本金星集团董事长。他的公司经营食品、饮料、服装、纸张、电器、汽车、建筑等,年销售额达100亿美元,利润20多亿美元。”

“一个公司同时经营这么多的项目?”老魏书记吃惊地问。

“台湾也有这样的公司。”高建武老人说:“这叫集约型多样化经营。它的好处是,在经济危机时期也能立于不败之地。因为通常经济危机,很少同时袭击所有的产业。甚至在经济危机最严重的时期,仍有一些产业处于繁荣状态。他们向着有前途的经济部门投资,并且动作要快。一旦预料在繁荣期之后就要面临萧条,则尽快把已获得的赢利,投资于新的有利润保证的产业部门。”

老魏书记小声对魏继忠副县长说:“我们要改革开放搞活经济,新的企业经营理念和管理方法,才是我们最需要的。”魏继忠副县长的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他想,真正限制我们经济发展的,是我们思维里那道看不見的墙。于是,他问:“要搞像你们日本金星集团这样的集约型多样化经营,需要什么条件呢?”“市川先生,还是你自己介绍吧!”片柳太郎说:“你是著名的企业家,金星集团又是你从小到大亲手做起来的。”

“其实,也没什么。”市川之助老人擦干眼泪,十分平和地说:“这种集约型的多样化经营,必须具备的要素是,即对经济形势的周密预测,迅速实行多样化和各类公司间实现战略性的管理上的合作。我很赞赏香港著名企业家李嘉诚先生的一段话:栽种思想,成就行为;栽种行为,成就习惯;栽种习惯,成就性格;栽种性格,成就命运。”

“请问市川先生,你的金星集团是怎样做大的?”魏继忠副县长问。

“那我就从头说起。”市川之助老人慢吞呑地说:“我1943年入伍前,是个铁路工人,连枪都不敢放。入伍后,在片柳太郎教唆下,我也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战争机器。我看到火烫的子弹穿过人的躯体,夜里睡觉时不再梦見那些被打死的人。我也学会打枪,开枪射击时手也不再发抖。1945年回国后,我也像片柳先生说的那样,参加了东京都清理废墟和重建。后来,我开办了一个食品加工厂,主要生产糖果点心之类,规模不大,可年年赚钱。我便将赚的钱投资扩大再生产。但真正做大,是在朝鲜战争时期,我拿到为联合国军提供食品的订单,银行也愿意为我贷款。至于说金星,那是股份制集团公司,是多家私营企业的联合体。为了推动金星集团的发展,我们实施了新的管理方式,也就是结朿追求数量的管理方式,实施追求质量的管理方式。企业的基本任务是尽快、尽可能便宜地提供质量最好的产品。生产劣质产品是对消费者的一种犯罪行为。企业员工不应再像以前那样,出了差错总是在经理或董事长那里请求原谅,而是应在消费者面前请求原谅。我希望我的员工,对消费者要比对我有更多的尊重。也就是说,金星集团之所以能做出这样骄人的成绩,就是因为有高素质敬业的员工。”

“好,讲得太好了!”老魏书记夸赞说。

“我们金星集团之所以取得骄人的成就,还因为企业拥有强大的革新力量和对未来的兴趣。我们在10年前,就开始关心未来,集中力量于自己的强项,并使它发展到世界的尖端水平,这在未来对企业是非常重要的。弥补自己的弱点,使自己成为中等水平的企业,今天已不再值得。一个只具有中等水平的企业,在未来世界经济的缴烈竞争中,不再能继续生存。只有那些具有特殊的、让人无法模仿能力的企业,才具有竞争力。未来是一个完美的自我表演的时代。过去,企业一直是在向顾客表演,它要服务于顾客又要追求利润。未来,将没有人再被这种演戏所迷惑,企业必须完全进入舞台角色,进行自我表演,否则就不会影响观众。这种自我表演已不再是演戏,而是与现实认同。据此,企业必须为顾客、社会和环境承担责任,并作出积极的贡献。在自我表演的时代,企业和它的领导者要坚信:顾客、合伙人和员工的幸福,同时也是自己的幸福。带着这一共生、共存、共赢的信念,我们可以乐观地迎接新时代的到来。”

     市川之助老人慢吞呑、面无表情地讲着,使在座的每个中国人听了都感到新鲜,收益匪浅。他们都想听市川之助老人,多讲一些企业管理的新理念,可市川之助老人的讲话又转题了。他说:“三句话不离本行。看我讲着讲着就走题了。我1945年回到日本后,就四处打听我的爱妻幸子和儿子市川木的消息,听说苏联军队打到中国东北的时候,有许多日本妇女抱着孩子在大连跳海。”市川之助老人又硬咽着说:“听说也有的被中国人从海里救上来。据说,他们把救上来的日本女人,卖给中国人做老婆。把日本孩子,卖给中国人做儿女。卖价很低,一个人的卖价在1块大洋到10块大洋不等。我想,我的爱妻幸子和儿子市川木,不是在大海里淹死,就是被卖掉了。我为此而痛苦、绝望。后来,我同樱结了婚。樱的家人都被美国飞机炸死了。她长得不很漂亮,对我很好,很温柔。她也像其他日本人的妻子一样,允许我晚上到酒吧喝酒唱歌,同酒吧女郎鬼混。可我怎么也找不到快乐,因为我心里一直在挂挂着我的爱妻幸子和我的儿子市川木。人间的悲伤,无非是生离和死别,战争昰生离和死别的主要原因。冥冥之中,我仿佛预感到他们还活着。我这次同片柳太郎先生等一起来中国,就是希望能得到中国政府的帮助,帮助我找到我的爱妻幸子和我的儿子市川木,拜托各位了!”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张应之,男,1943年生,山东省潍坊昌邑人,中国体育报业总社报纸原总编,曾在团中央工作多年,现任中国书画艺术创作中心理事、北京清华民族画院副院长。出版过散文集《旅游摘叶》、长篇小说《恋谷》、旅游文集《神奇黄土地》、体育文集《冠军之路》等。100集动漫剧本《福娃奥运漫游记》获北京电视台颁发的优秀奖,40集电视剧本《球王李惠堂》获中国奥组委颁发的入围奖,长诗《冠军泪》获全国金奖,散文诗《天安门礼赞》获全国银奖。书法作品多次获全国金、银奖,小篆《百福图》于2017年被中南海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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