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中秋节,中秋今又至。但见月轮圆满,清辉遍洒人间。
中秋,这个镶嵌在岁月长河中的古老“银盘”,总将团圆与思念的光辉,撒向华夏儿女的心田。
中秋,农历中的一个佳日,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契约——与天地共情,邀明月为证,让散落天涯、独居异乡的游子,心有所归。让劳碌奔波的亲人,围坐夜话。祭月祈福,感念丰收,分食象征圆满的月饼。这些流淌在血脉里的仪式感,构成了中秋最恒久的底色,千年不易。

如今的中秋,灯火辉煌处,是琳琅满目的精装月饼、多彩各异的电子灯笼以及隔着屏幕传递音频的温情通话。传统的节日,贴上了时代的标签。人们或举家出游观景赏月,或在明亮厅堂里共享丰盛家宴。
中秋,带着现代特有的光鲜与速度,让华夏儿女、千家万户沉浸在浓烈的欢愉之中。

然而,当我的目光穿透这璀璨的霓虹,试图触碰那轮亘古不变的明月时,思绪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被拉回——拉回到半个世纪前,拉回那个土坯草屋围合的小乡村,那就是生我养我的山东潍坊柳疃赵家庄。在那里,在我童年丰盈的记忆深处,中秋节有着与当今大不相同的景象和情感:那是泥土的芬芳混合着柴火的焦香,是月光下虔诚而朴拙的供奉。那是属于“老日子”的中秋,其情其景,其物其俗,今昔相比,恍如隔世,心底深处却早已烙下永不褪色的温暖印记。
闭上眼,仿佛还能嗅到秋夜微凉的空气里,当年的麦秸垛散发出的干燥气息。八月十五近了(五六十年前,“八月十五”是老家人对中秋节的昵称),那是我年少时心心念念的节日,一个乐趣无穷的大忙日子。

八月十五清晨,我爷爷就挎上竹丝篓子,去赶门八街大集,采办当晚团圆饭所需食材和拜月供品,这一天要比平日多花不少钱。长大后我才知,这些钱都是大人们省吃俭用几个月积攒下来的。嫲嫲(潍坊方言:奶奶)和娘在家蒸制“月儿”。这是不同于普通大饼的一种圆型厚饼,也是过中秋的专供主食。咱家的“月儿”直径30厘米,厚5厘米,圆润饱满,象征满月。用白面发酵揉团,中间裹上红枣或糖馅,表皮用梳子、剪刀压出花纹,或用面塑装饰玉兔、桂树等图案,展现团团圆圆、甜甜美美的中秋元素,然后装笼蒸熟。大人们忙得不亦乐乎,弟弟妹妹们也没闲着,踢毽子、弹玻璃球、玩小木枪,争着“品尝”头一锅“月儿”。看到这里,读者或许会问:“那你跟你爹忙啥去啦?”。告诉您:俺和爹早早出发去忙“大事情”了!。
干啥“大事情”?赶海捡梭子蟹(老家俗称“捡海”)呗。中秋吃螃蟹(海蟹或河蟹)是老家一大习俗。咱村毗邻渤海莱州湾南岸,距海滩50多里地。那年代的莱州湾还没有遭污染,海产品非常丰富,不似今日浅海区域少见鱼虾蟹。八月十五前后,梭子蟹膏黄饱满、肉质紧实、味道鲜美,别人家多上集市去买,咱家自个动手去海边捡。爹依据潮汐涨退规律,定好起程时间。八月十四午夜12点,炕头的马蹄型小闹钟将我和爹唤醒,俩人赶紧起床整衣,带好干粮、饮用水、渔具等,推着独轮车星夜出发疾步北上, 马不停蹄40多里广袤滩涂,东方始放亮,但见脚下海潮落尽,海面归于平静。爹说俺已到捡海地段了。我清晰看到一排排渔船南北向抛锚,鱼网都已插好,张口向南呈约130度角的V字型。我高兴极了,朝着渤海大声呼喊:“我来捡梭子蟹啦”!此时我全然忘却了徒步五个多小时赶夜路的疲惫,停车脱鞋开始办“大事情”。

捡海,就是拾捡退潮过程中那些触碰渔网却“自作聪明”,生怕“被捕”而不随大流进网兜,却躲藏在海沙里的(渔民舍弃的)梭子蟹,还有见样学样、聪明反被聪明误的鱼。我爹是村里出名的捡海能手,他清楚什么样的“海货”躲藏在哪里,如何精准快捷地把它们一网打尽。说起来,我还是父亲的爱徒,耳提面命多次接受现场指导,也成了捡海的小能手。很幸运,父子俩眼明手快配合默契,不多会儿就捡了两鱼篓梭子蟹,毛估估有40多斤,外加两条踏板鱼。我得寸进尺还想继续寻捡“海货”扩大战果,可时不我待,海潮上涨在即,立马“拔锚”返程才是明智选择。满载而归的我,脚步因兴奋而变得轻盈,一路追逐着风景,竟把连续十多小时的疲劳远远抛在身后,酉时一刻平顺到家。

踏进家门,顿觉茅舍内不比往常:“灯火通明”香气扑鼻,节日气氛甚浓。平素晚上点一盏小煤油灯微光照明,今日点燃了两支春节留存的蜡烛,屋内亮度大增。此刻,俺娘烹饪的8个家常菜正在装盘,包括清炖鸡和红烧肉(那是用爷爷清早赶集买回的新鲜猪肉烹制而成),当然,更少不了一盘热合菜(暗寓儒家的“和合文化”)。与此同时,爹挑选出的10个又大又沉(重)的梭子蟹和嫲嫲洗净掌勺的两条踏板鱼,也都蒸熟煎好出锅,寓意“十全十美、连年有余”的10盘节日“大菜”相继端上桌。
八月十五团圆饭,全家同在土炕上围着四角矮腿方桌享用。平日里,爷爷、嬷嬷、爹和我(家中长子)围着小桌在炕上吃饭,俺娘跟弟妹们则围着锅台风箱(俗称风匣)用餐,中秋这顿团圆饭,全家男女老少都得上炕吃。菜上齐了,俺娘先将各样菜都夹出一点,凑成一拼盘,以供“圆月”时用。爷爷作为一家之主,招呼大家尽情吃好喝好,过个团团圆圆、快快乐乐、热热闹闹的中秋节。中秋团圆饭上,最让全家人瞩目的,无疑是桌上那一大盘捡海的战利品——又红又大的梭子蟹。我是全家孩子头,当该“抢勺子摸碗”,勤快地把螃蟹分到每人面前的小盘子里。嫲嫲发话:“先吃螃蟹,趁热吃又鲜又香,凉了就会变味了”。果不其然,揭开蟹子盖(即蟹壳),入口喷香、黄澄澄的蟹黄,谁见了能不馋。劈开蟹子后长腿,白色纤维状的肌肉,质地紧实有弹性,嚼起来真是满口鲜美,齿颊留香,特别过瘾。不谦虚地说,我和弟妹们从小耳濡目染,上桌的吃相不难看,挺有教养的,老人不发话,孩子不动筷。嫲嫲偏爱我们,放话:“这是在自个家里,又是过大节,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一众小字辈便无所顾忌地放开享用了。
八月十五团圆饭,酒自然是要喝两口的。爹打开圆玻璃瓶装、地瓜干加工的62度“昌邑白干”,爷爷说:“给我来两盅”,还让我也咪上几口。嫲嫲和娘终年操持家务劳苦功高,过节不喝点酒怎么说得过去?只可惜家里没有桂花酒,爹便吩咐我取来即墨老酒(黄酒),陪着嫲嫲和娘喝几两(我长大后酒量就是从小大人给“惯”出来的)。长辈们边喝酒边聊家常,话丰收、备秋种、定冬藏,愉悦的心情难以言表,不知不觉已是“月上柳梢头”(晚8点左右),天井里亮如白昼了。
中秋“圆月”,又叫“拜月”(跪拜月亮之简称),是老家过节的重头戏。在整洁、明亮、宽敞、宁静的自家天井里,安置供桌,摆放祭品,包括月饼、“月儿”、自制老酒、时令水果和10盘菜肴,生香烧纸,磕头拜月,祈福许愿。长辈们的许愿大意是,月神保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丁兴旺,全家平安。可我许的愿就大不相同了,企盼有好的吃、有好的玩、上学考出好成绩(许愿还挺灵验!我初小每次考试都排全班前三名)。拜月时,爷爷还教我们唱月谣:月儿明,月儿圆,月亮上面有神仙。月饼大,月饼圆,月饼喷香又甘甜。拜月结束,就该分食月饼了。这活大都由爹来做:取半斤一个的月饼两个,每个切成六份,共十二份,寓意“六六大顺,年年圆满”。给爷爷嫲嫲的两份,由爹亲手送上;给娘的那份由我长子亲手送上。弟弟妹妹们则要去爹那里领(哈哈)。剩下的几份,爹娘看哪个孩子馋得厉害就分给谁。全家人和着微微秋风,尝着驰名中原的柳疃五仁月饼,真切感受到了中秋节的温馨与美好。

“赏月”是老家中秋节的核心习俗,晚8点半至9点半为最佳时段。首选开阔、平整之处。几近亥时,爷爷便带上我们5个小字辈,嫲嫲和爹娘紧随其后,齐齐来到庄东头小龙河岸边赏月。此时的月亮又明又圆,爷爷指着明月告诉我们:那上面有玉兔,有桂树,是嫦娥姑姑居住的地方。我抬头望明月,又低头看小龙河,惊喜地发现,河里也有一个又明又圆的月亮。小妹妹看到后,跟着惊呼:“爷爷!爷爷!小白兔掉河里啦!”,爷爷会意地笑了。我不由得联想到那正是文人墨客描述的“水里的月亮在天上,天上的月亮在水里”的景观呀!爷爷又告诉我们:八月十五赏月还得看天(即观天象)。今年无风无云无雨,难说明后年还这样晴好。如果八月十五阴天或下雨,就看不到这么好的月亮了。俗话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假如“云遮月”,就千万别忘来年正月十五,看看是不是“雪打灯”呀。”爷爷说的这些话,我一直记在心上,每年都饶有兴趣地去观察去验证。

赏月不觉已到亥时中段,忙活了一整天的合家老少都累得不轻,个个哈欠连连。爷爷“一声令下〞,孩子们一溜烟小跑步回家,爬将炕上,倒头就睡,一夜鼾声。
八月十六一觉醒来,天已大明。穿好衣服洗把小脸,我忽然想起一句俗语:十五月亮十六圆,赶忙带着疑惑去问爹:“当真十五月亮十六圆吗?”爹说:“当真!多数年份十六月圆过十五。是啥道理,我也道不清,还指靠你用心读书,来日把道理整明白,也给爹说道说道。”
我记住爹的话,十六继续赏月(老家叫“追月”)。为不惊扰蟾宫里的玉兔和嫦娥,晚上10点多我轻步来到母亲河——小龙河边追月,欣喜地看到,此时的月光分外皎洁、柔和、温馨,映照着我的脸庞。那满天眨眼的星星,簇拥着一轮又大又圆的“银盘”,不正应了“十五月亮十六圆〞吗?如水的月华,流淌在故乡,也流淌在人们的心头,这不正是我们最朴素、最实在、最温暖、最圆满、最美好的愿景吗?!
(注:本文是作者忆记上世纪60年代末在潍坊老家过中秋的《老家年节风俗系列散文》之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