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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邑张元:最后一块儿狗肉

狗肉好吃,真的,这是迄今残存于我味蕾当中的某段记忆。
幼年时候,老屋斜对门街坊的发小,柴门院内一隅,就拴养过一条小“笨狗”,杏黄颜色,乍到家时大约刚断奶,胖乎乎的样子,毛色十分令人稀罕。当时叫不出什么名色,之后上学,逐渐看报还是念书,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就知道乡下的这类“笨狗”,原来也是有学名的,好像应该统称为“中华田园犬”的。
这类“中华田园犬”,因为自小伙伴着长大,对其基本特征和习性,可谓了如指掌,那是熟悉的得不能再熟悉了。譬如毛色,黑白黄灰之外,尚有郎世宁画笔之下的那种珍稀犹如熊猫的黑白花斑相间、狼红等等。
至今的市井俚语,形容社会当中某些人的人性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尚借用、引用了“笨狗”们毛色的多样性,谓之“乌青”、“马黑”、“花脖儿”、“四眼儿”,等等——可见其品种之纷繁复杂,毛色之五彩斑斓。
话及“笨狗”们的生活习性,及今想来,要素之一,那就是极耐粗饲。
想来那时,虽然已经脱离“万恶的旧社会”不少个年头,然而家乡农人的一日三餐,还是镇日少不得玉米棒子面窝头咸菜。

更有贫寒之家,常年水“发(浸泡软化之意)”了地瓜干子,到得举炊时,主妇们上锅隔水蒸熟,便是全家的一日三餐。
以至于每到“揭锅”开饭时分,往往有不懂事的孩子,面对那一垫子令人泛酸反胃的熟地瓜干,恐惧到声泪俱下、嚎啕大哭。
结局大多是少不得挨上家中爷们儿结结实实几个鞋底,外加一顿暴跳如雷:“狗日的东西,难不成真得像你爹娘早年一样,要拖着打狗棍子‘出庄跋疃’,尝几年要饭的滋味儿咋的?”
所谓“出庄跋疃”要饭,确实是早些年遭遇“年馑”的常态。
我的几位姨、舅等近亲长辈,后来非止一次描述,他们曾于某些年的冬春季节,领着兄弟或者姊妹,到“围城靠店”的相对富庶之处,出门讨饭的经历。
之所以忍心派几个孩子“出庄跋疃”,盖因当时“政策”,成年人是为“在册”之劳力。

贸然外出讨饭,一旦被值守或巡逻的民兵截获,“劝返”事小,吓人之处在于,会被冠一顶“恶意讨饭”的帽子,遭遇批斗或者游街,不免丢人现眼。
春季讨饭,缘于青黄不接,多会当天往返。
而冬闲时节要饭,盖因天寒地冻,讨来的零星面食便于晾干保存。装满一条布袋,便会轮流扛回家中,随后重新上路。

大雪动辄铺天盖地的要饭途中,夜间歇宿的地方,多是所到之处,各村的好心之人铺垫了麦秸,却难以抵挡四壁透风的碾屋。
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使得当下生活已然富足,然而人生已然垂暮的他们,至今感情格外亲近。
即便风调雨顺,奢望几顿细粮,须得熬到过年。

一进腊月门儿,便有满街的《忙年歌》唱道:“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祭灶之贡品)。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煮点肉。二十七,杀年鸡。二十八,贴窗花。二十九,蒸馒头······”
童谣历来大多是如此红火煽情,“年”也毕竟与寻常日子不同。
然而真相是,肥硕的公鸡,是可以用来换钱的。而能下蛋的母鸡,倘若因为过年被杀掉吃肉,家中老婆十有八九会与“刽子手”拼了“血”命。
因而,再嘴馋,再有“过年情结”的汉子,也不敢轻举妄动。
民间另有俚语形容庄户日子“掺水”之程度,道是:“(煮)一个(肉质腥膻因而不值钱的)老母猪打上十八担水”。
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们,过年“煮点肉”倒可能确有其事——忙活一整年,再不济的人家,大抵都会称一小块儿肥多瘦少的猪肉,剁入自产自收的白菜、萝卜以为“肉馅”,算计着捏几顿饺子,烘托年味儿。
匀出少许,每人煮一碗稀薄的肉汤,便堪称“过了个肥年”。

唯有豆腐算得亲切。
听闻挑担串乡的豆腐梆子敲响了,端一瓢金贵的黄豆,兑换或大或小的一方,冻成蜂窝状,熬白菜自不必说。
通行的吃法,乃是上锅蒸过,待其结为硬实的一坨。出锅凉透之后,下刀切作条块,撒上细盐,腌得齁咸,充作年节期间下饭的珍馐。

至于蒸几锅馒头,年初三之前贡献天地、祖先之外,尚需“锱铢必较”,当做正月里携带上门“攀亲”的节礼。
故而除却乡村里在职的大队、生产队几层“官宦人家”,如若另有人家连贯食用到初三“圆年”之后,便真的堪称举村罕见的“殷实”人家了。
耕种粮食的人们尚且如此艰难,家犬们的日常餐饮水平可想而知。
“猫捉耗子鸡下蛋”,庄农“六畜”各有明确分工。
狗虽以忠诚无二驰名,数千年来承担了“好狗护三邻”之重任,可能因为并无肉、蛋之直接“产出”,以及拉车、耕田之“苦劳”,亦且不具备猫族擅长于炕头慵懒之媚态,所以总是处于“待遇”的末端。泔水、糠秕之类,亦只能瞅准机会,舔食些“残羹剩饭”。
好在“狗不嫌家贫”,天性使然,从未听闻它们嘟囔过什么怨言。
更好在“狗拿耗子”之说,绝非什么“多管闲事”使然。饥肠辘辘常态之下,它们自有些野外求生,甚至耸人听闻的妙计和本事。
大约黎明时分,夜色更加深沉,乡村里几乎彻夜的犬吠却往往销声匿迹。

凡是土墙不太巍峨的养狗人家,放养着的狗们各自跳墙而出,奔向田野。
冬春季节藏头露尾的野兔、仓鼠,夏秋时节密密麻麻的蚂蚱、马蛇、蛤蟆和豆虫等,一概都是它们轻而易举的囊中之物。
彼时,乡下夭折的孩子多,还有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乡俗,便是:一旦有不幸夭折的婴儿,须赶趁刚断气的当口,为其穿戴红布衣裤和鞋子,以做饭的高粱杆儿垫子卷了,送至荒郊野外一处相对舒坦的高阜安放。
安放停当,必须以铁锨拍碎脑袋,便于“野物儿”们寻味而来,尽快食用完毕。“通阴阳”的人说是唯有如此,夭折的婴儿才能尽快投胎转世。否则,魂灵会不断返回作祟,十分影响爹娘另行生育云云。
负责抛送的人次日再去看了,倘见只剩撕碎的衣裳被子,顿然会感到如释重负 。
其实人们无不心知肚明,多少辈子生活过来的昌潍大平原地带,常见的“野物儿”,多为兔子、狐狸、猪獾和黄鼠狼之类畏首畏尾、偷鸡摸雏的弱小牲灵。
除了那些因饥肠辘辘而被“逼上梁山”的家犬,哪里会有什么正儿八经的食肉“野物儿”,替人去履行如此恐怖的使命?
曾闻街谈巷议,说是家犬们忠诚、坚忍性格之外,对待情欲这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向来不类猫族叫春一般失魂落魄、撕心裂肺数日,而行事过程则堪称无比隐秘和鬼祟。
春秋两季的发情季节,如若不是罕见的人为“借种”,家犬们或许并无“前奏”,不拘光天化日,哪怕人声鼎沸,你经常会在无意之间,目睹它们旁若无人当街交媾在一起的形状。
以“人心”揣度,当然“看上去使人脸红心跳,毫无廉耻之心”云云。
而据好事者观察并思忖,它们之间的交媾,实则心有灵犀,纯属两情相悦。相互之间,大抵并无“利益”和“地位”背景之下的恃强凌弱或者投怀送抱。
反正我是从未听闻哪一条欲火烧心、自以为风华绝代,“仕途”正“火爆”,抑或其家长贵为“一村之主”的“伢狗(公犬)”,“听闻你在远方”——会酒后乱性,口衔一块令人垂涎三尺的肉骨,“动身跋涉千里”,彻夜上门纠缠,以此逼迫或者勾引成功过某条“良家母狗”——此类的轶事。
再假如该条伢狗“诱婚”抑或“逼婚”不成,且不幸被正义凛然、怒不可遏的“良家母狗”给恶狠狠地咬上一口,想必它也断不至于恼羞成怒,于狗群当中嘟嘟囔囔散布些诸如“原本破鞋”、“和尚摸得,我摸不得”之类的疯话,弄得“满村风雨”,反而贻笑大方。
所谓“色(狗)胆包天”,所谓“打狗看主人”,所谓“西门庆效应”,想来不过是某些人类独有的心态和语境。
即便是身处其时动辄“痛打落水狗”、“关门打狗”之恶劣生存环境的公狗和母狗们,也不屑于此。
相比于其时的家犬,因“卸磨杀驴”而不免遭遇“兔死狗烹”的猎犬们,生前往往近乎“锦衣玉食”。
即便有一日,自己也犹如猎物一般被“烹”,终究算是死得其所。
而家犬被烹,原因并非只是“狗肉好吃”这一桩。
譬如本文开头提及,街坊对门发小家的那条杏黄家犬,打小开始,是一直被铁链拴着养的。
它的不幸在于,同样口食粗粝,却绝无越墙而出,去墙外寻些野物儿打打牙祭的任何机会。
不唯如此,中途竟然还落下个打嗝抽搐的毛病,无一刻停息,瘦骨嶙峋到弱不禁风的状态,凡目睹者无不揪心动容。
大概基于理论高度判断,狗无疑也是粮食消耗者之一。第三年春上,说不清是哪一级“上级”,以“备战备荒,节约粮食”为号召,时隔数年,再一次启动乡村“打狗运动”。
凡是“狗龄”超过三年者,想必饭量也大。
规定时间之内,各户若不自行“处理”,则由生产大队统一组织的“打狗队”,上门统一“执行”。
“执行”的方式,就是由几个彪形大汉样貌的民兵强制上门,逐户搜查。
对“企图藏匿”者,一旦搜出,绝不姑息,以铁叉摁住狗脖子,直接抡起大棒夯碎狗头。
此种“执行”方式,往往不免惨叫连声,血肉横飞,脑浆迸流。
主家即便惨不忍睹,却终因“理屈”而词穷。
杏黄狗被自行“处理”那个上午,暖阳高照,它家矮墙外一树密匝匝的洋槐花乍开,空气中满是馥郁的香气。
那天是个星期天,我恰好在场偶遇。
发小的父亲解开杏黄狗拴了多年的铁链,以一截绳子套上它的脖子,拖行了几步,扬手就将它羸弱的身躯挂上了洋槐树最低矮的那节枝杈。
过程中,它竟然几乎没有进行任何挣扎和嗥叫。只在绳子勒紧的那一刻,鼓凸出来一双瘆人的眼球,才流露出恐惧和绝望。
因为猝然窒息而大张开嘴的那一刻,发小的父亲一瓢凉水灌下去,它抽搐了数年的四肢发了狂一般划拉了几下,猛一口水呛进肺管,它顿时呛咳连声。
顷刻之间,便四肢下垂,没有了任何声息。
那天傍晚,发小端了一小碗狗肉过来,对我说:“我爹说唻,冷狗肉蘸蒜泥,好吃,你尝尝。”
我用筷子夹起一块,嚼了嚼,咽下去。
顷刻之间,胃部抽搐不已。“哇”的一声,就呕吐出来。
其时因为年幼,我记不清那是第几次吃狗肉。
但那是我最后一次食用狗肉。
过年返乡,有数位长者在座茶叙。谈及当年这样那样的“运动”,都说,上面多年不再打狗,现今这政策,是宽松得多了。
“只是严禁咱‘老农民’们大年三十儿上坟‘请老祖宗’和过年期间放鞭炮,该知足了。
个鞭炮呗,不让放,顶多没了‘年味儿’,不像过年,又不是不让咱吃饭了。看来当官儿往上‘爬’也有难处啊——只要咱听号召,谁还能上门像打狗似的抓了咱去,不让过日子了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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