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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瓢入市,策杖还家,昌邑张元记他的岳父

初识岳父这个人,是在那一年秋末冬初季节的一个下午时分。

我从部队请假返乡探亲,其实是为了遵从“父母之命”,回家确定与对象的订婚事宜。

在此之前,按照老家规矩,固然经了媒妁引见,但是因为他老人家在县城的百货大楼上班,回老家村子一趟,须跨上笨重的“大金鹿”自行车,往北部滩涂方向骑行接近四十华里的路程。

而我首次上门“相亲”,只是与对象匆匆见过一面,次日便又匆匆返回部队,所以并没有来得及等上见过他一面。

在老家的市井乡俗当中,栏圈里新添个猪娃娃这样的居家要事,都要经当家的掌柜过目首肯。何况涉及女儿找婆家这样的大事,谈婚论嫁之前,于情于理,未来的女婿,无论如何,都是总该上门请女方的父亲大人看上一看的。

到了县城的老汽车站下车,对象骑着自行车接上我,再由我骑车载上接过大包小包的她,一路骑行,穿过县城大集即将收摊的稀疏人群,不一会就到了县城的百货大楼。

论起“服纪”,对象其实是我并不太远的一位表姐。

所以,我应该称呼老人为姑父。

姑父其时带着一位徒弟,执掌着百货大楼百十号人就餐的伙房。

在老家人眼目当中,这是个十分“吃香”的差事。

进了大门之后,见到姑父早站在宿舍门口迎接。

五十岁出头的中年汉子,敦实憨厚,锃青浓密的胡茬,整个面相看上去有点粗陋,笑容都有些腼腆。但从穿衣戴帽的角度,整个人的形象,总体看上去是那种清爽得体的感觉。

宿舍中生着硕大的炭火炉子,外面风一刮,炉膛内隆隆作响。

我注意到,泛红的炉顶盖周边,摆放了一圈儿翻烤金黄的馒头片,焦香四溢。

老人家慢悠悠的问道:“你还没吃饭吧?我算着你这个点下车,应该是还没有吃饭”。

不待我回答,他又自饭橱中拿出一个小号搪瓷饭钵,道:“这个点儿了,现生火来不及。你等着,我去大门外的饭馆,给你要个香菇扣肉·······”

几分钟后,我就着老人端回来的一钵满满当当、热气腾腾的香菇扣肉,汤汁不剩,一口气吃光了炉盖周边那一圈香气扑鼻的馒头干。

放下筷子的那一刻,额头和鼻尖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香菇扣肉”这道菜,从备料到出锅,无疑需要一段较长烹制时间。

我突然意识到,这道菜一定是老人预订的。

抬头擦汗之时,见对象绯红了脸,似笑非笑的,以一种嗔怪的眼光瞟着我,那意思是:头汤头水的,你咋一点也不注意吃相呢?

我一下子恍然大悟,望向老人,脸上顿时浮现滚烫的感觉。

却见老人笑眯眯地说道:“嗯,我一看你吃饭的样子,就知道你是个实诚的人”。

听闻此言,我不禁面红耳赤地讪笑起来。心想,老人家对我的“面试”,也许因为我在饥饿状态当中无意体现的这种“实诚”,大概就这么马马虎虎通过了吧。

其时在军营,经常听闻老兵们经常讲述一则笑话,大意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建国初期,有一位农村籍新兵参军入伍。

第一次在军营的食堂吃饭,蓦然见抬进饭厅的饭食,乃是整笼屉白花花、热腾腾的大馒头,禁不住心花怒放,上手就抓起一个,向空中抛了一个高儿,随即接住,眼含热泪喃喃自语道:馒头啊馒头,我就是为了你来的,云云。

盖因其时的农村,种粮的人们,反而普遍粮食匮乏,“瓜菜代饭、半干半稀”,饥肠辘辘乃是常态。馒头这种极其奢侈的饭食,即便当时的“小康”人家,亦不过在大年初三之前,才能心惊肉跳的吃上几顿。

不料其时“政治挂帅”。指导员上纲上线,愤慨之下,当场就对这种反革命言行进行了“秋风扫落叶”式的批判。不几天,就将那位虽然“根正苗红”,然而“为了馒头而来”的倒霉蛋做了退兵处理。

老人家弟兄七位,排行老二,就是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当的兵,最初在某工兵旅一线部队服役。

参军第二年,因为一次隧道施工,塌方落石导致腰椎受伤。伤愈之后,“战位”不得不被调整到任务相对轻松的炊事班,学会了厨艺。

经过部队医院评残,次年作为伤残军人退伍回到家乡。

因为他是退伍的伤残军人,且厨艺精湛,为人又忠厚,当时的地方政府民政部门给予了妥善的关照,先后推荐在寿光县(其时尚未撤县设市)羊口盐场、家乡一所初级中学、柳疃供销合作社食堂工作。

七十年代中期,经选拔进入县百货大楼食堂工作。但一直是户口在家的农民身份。

相熟之后,有一次我问及至今在军营流传的“馒头事件”,岳父思忖良久,慢悠悠地开口,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事儿肯定是真事儿,挨过饿的人心里都有数,但我们那时是不敢开口说这样的话的。人,找个地方挣碗饭吃不容易。只要不是被人家骑着脖子欺负,少说话,多干活,就不会有大的闪失······”。

此话不假。

按照家乡人的标准来评判,岳父少言寡语,憨厚勤快,是个典型的老实人。在百货大楼伙房数十年工作期间,“孟师傅”人缘、威望可谓有口皆碑。

这个经历过苦日子的人,深知一粥一饭来之不易。大锅配菜剩下的白菜疙瘩、萝卜腚之类“下货”,但凡适合腌制的,他从不舍得当做废物扔掉,总是一一收拢,洗净晾干,切条剁块,腌制成可口的“一卤鲜”咸菜。

普遍囊中羞涩年代,即便是“站柜台”这一令人羡慕的社会群体,也绝非人人都舍得放开肚皮,每顿饭打一碗点缀了数片猪肉的大锅菜。

此种背景之下,职工们打饭时,经岳父粗材细做,精心腌制好的“一卤鲜”咸菜,就被盛作一盆,搁一柄勺子,置于窗口,任人取用,从不收一分一文。

古往今来,人心相换,最是“值钱”。那个时期,村里人操办儿女婚事,日子再紧巴,男方若是无法备齐手表、自行车、缝纫机这“三大件”,媳妇即便勉强娶进门,公婆脸上大抵也是十分挂不住的。

但是这必不可少的“三大件”,只因“物资紧张”,紧俏到必须“凭票购买”。

至今人们茶余饭后谈笑,说那个时候潮海村中娶媳妇,有大半个村子的“三大件”,都是孟师傅这个老实人,用免费的白菜疙瘩萝卜腚咸菜给“求”回去的。

乡间评判做人标准,最紧要的底线,便是绝不能“打哑巴、骂聋子、毁绝户坟、敲寡妇门”。

总而言之,如若欺侮弱势群体,便是大恶。引而申之,老实人是不能随便欺负的。然而“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百货大楼这样的国营单位,人的素质也免不了参差不齐。

话说有一“青皮”,膀阔腰圆,五大三粗,终日横行,貌似无人能敌。每次打饭,惯于挑肥拣瘦,渐至骂骂咧咧,岳父起初隐忍不发。

直至一次,开口骂了娘。岳父勃然大怒,顺手抄起一柄铲煤的铁锨,被形容犹如一头“发了狂的公牛”,看那架势,如果撵上,一锨就会将人劈死。

“青皮”大惊,撒腿狂奔。慌乱恐惧之下,踩了西瓜皮,竟至于一头栽倒在地,面如土色,筛糠不止。铁锨多亏被众人合力夺下,才避免了一场血光之灾。自此之后,该“青皮”竟然成为岳父的“酒友”。

岳父对我真正的“认可”,确切地说,大概起源于那一年麦收时节的“帮工”。

有道是“三麦不如一秋长,三秋不如一麦忙”。我和爱人订婚的那一年麦收,遇上了罕见的淫雨天气。

岳父家近六亩小麦,像其他乡邻一样,因为无法实施机械收割,不得不人手一柄镰刀,单膝跪地,一镰一镰地收割。

为此,岳父请了假回家抢收。

然而因其早年负过伤,加之体型开始发福,面对异常繁重的麦收劳作,甫一下地,便显现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疲态。

经过接近两天夜以继日的劳作,麦子终于打捆上了场。脱粒之前,需以铡刀分离麦穗与秸秆。岳父惊叹我单手持铡,不须替换,半上午就铡完堆积如山、像“老牛腰”一般粗细麦捆的体力。

连日劳作之下,饭量大增。见我每顿饭都能狼吞虎咽犹如“半头砖”大小的四、五个大馒头,外加大半盆米粥或菜汤,数次对我的饭量大加赞赏。

特别是麦粒上场晾晒的中午时分,突然间阴云密布,电闪雷鸣,倾盆大雨突如其来。

一天井麦子,在不亚于救火一般的忙乱中装入麻袋,每个麻袋的重量都达到二百斤左右。

目睹我一手一个麻袋,轻轻松松提溜进屋子,岳父在雨中由衷赞叹道:啊呀,这样的力气,还愁和闺女今后过不了日子吗?!

我与爱人结婚的当日,因为遵从某种乡俗(属相)忌讳,岳父和岳母都无奈的回避在西厢房,没有露面。但是后来听说,接亲的车子开动那一刻,岳父和岳母一样,都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哽咽良久。

好在第二天上午,我携爱人早早回门,很快又与两位老人见了面。

三杯茶罢,岳父看着我,欲言又止。

犹豫再三,看着我的脸,指着自己的闺女说道:“你们成了婚,我去了一块挺大的心事。你要应承我,一辈子不能欺负她”。

看着眼中含了泪光的岳父,我郑重地点了头,亦有泪充盈了眼眶。

平心而论,我是个见了猫狗之类的动物遭受苦难,都会心如刀绞、感同身受的人。爱人虽是个点火就着的“爆仗”脾气,但她的本质和心性,也大抵如此。

结婚之后,我与爱人由于性格磨合的缘故,亦曾有过鸡毛蒜皮引发的吵吵闹闹,甚至不止一次升级到鸡飞狗跳的程度。

但相互之间,对于岳父担心的那种存心“欺负”,则是从来没有过的。

婚后的头几年,因积蓄财力扩建住房,我与爱人拉下了数千块钱的沉重饥荒。然而回首最初携手度过的,那些物质艰难的岁月,苦中有乐的片段,还是会随时浮上心头。

譬如在某个节假日,尽管囊中羞涩,然而结束农田一天的劳作,还是可以顺路时常采买些相对便宜的园蔬,调制成馅子,和面擀皮儿,共同包一顿缺肉少油的饺子。

譬如隔三差五有稿件被电台、报社采用,得了几块钱的稿费,傍晚下班,便会骑行至近海的鱼市,买一堆渤海湾上来的新鲜杂鱼,油盐酱醋煎了。

再或是称几斤渤海湾浅水区出产的“斗蛤蜊”,清水煮了,取肉弃壳,熬一锅以春韭碎屑或菠菜叶子做“青头”的蛤蜊咸汤,等候在村办丝织作坊“三班倒”的爱人中途回家,共进晚餐。

譬如那几年的除夕之夜,女孩儿在热炕头上熟睡。电视中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的热闹气氛里,屋外寒风凛冽,或时有雪片敲打、摩擦窗棂。而室内的熊熊炉火,一再烧红了顶盖儿······

起步之初的日子,固然算得上有滋有味,岳父却时时放心不下。

那时,他大抵每半月休一次班。年近六旬且带着旧伤的笨重身躯,开过晚饭之后,天已经薄暮时分,说不定还是顶着渤海湾畔时不时刮起来的、或大或小的北风。

他自县城出城上堤,沿着潍河堤顶尚未整平硬化的那条坎坷颠簸的土路,一路向北骑行而来。到了村头的堤口,下堤进门,并不多话。停下车子,就从后座的货架上,给我们卸下或一袋面粉,或几捆青菜,或一块猪肉,且每次都少不了好几样外甥女愿意吃的零食。

随后蹲下身摸摸孩子的头,顾不上喝碗热水歇口气,就出门上车,继续向北,黑灯瞎火中赶回自己的村子。

岳父退休之前的那几年,我和爱人原本捉襟见肘的日子,已经不是太过拮据。但是相比较之下,仍然处于市井语言中所谓的“上升期”。

每每进了腊月,临近年根儿,大约“辞灶”前后,往往是傍晚时分,无一年例外,他仍会从村头堤顶路的堤口下来,笨重的自行车货架上加了托板,载着一口硕大的纸板箱,进门卸下一大堆年货——米面粉条、鸡鱼肉蛋之外,细致到扫炕的笤帚,洗衣的肥皂,炒菜的调料,甚至还有年夜里燃放的鞭炮·········

老家的地方剧种“山东吕剧”当中,有一出著名的《王汉喜借年》。剧情的梗概,说的是有一贫困书生王汉喜,父亲亡故之后,盖因房倒屋塌,无力修葺,与母亲不得不“借住在破庙里”。

“大雪飘飘”的“年除夕”,因为“家里缺柴又无米”,王汉喜不得不“奉母命”,到“岳父家里借年去”。想必虽然是订过亲,然而委实“未过门儿的亲戚难开口”,王汉喜再三思忖,终于“为母亲哪顾得怕羞耻”,无奈之下登门未来的岳父家中“借年”的故事。

“借年”的过程中,王汉喜因羞惭慌乱而误入未婚妻的绣房,先后被未婚妻和嫂子撞见。

得知真情后,天性善良而风趣幽默的嫂子和贤惠的未婚妻,当即为王汉喜母子准备了丰盛的年货。

剧中嫂子的唱段表达为:“相公你往这里看,你看看合适不合适?这有一条白羊腿,还有两只风干鸡,五斤重。细粉(粉条)捆了一小捆,咸盐包在手绢儿里。

还有葱姜、八角、胡椒面儿,饺子馅儿我挖了两大碗,回家后,你们娘俩吃个现成的·······”。不唯如此,善解人意的嫂子,还在剧情中“现场主持”,为王汉喜和未婚妻举办了婚礼。

每每念及这些熟悉的唱段和唱词,我脑海中总会浮现岳父的音容身影,顿生潸然泪下之感。

王汉喜“借年”,尚需顶风冒雪含羞登门。而我和爱人共同度过的那段拮据岁月,有哪一个“年”节,不是岳父或顶风、或冒雪,登门送来的呢?

2007年下半年,随着二女儿小学序幕的开启,我们从工作过的一个乡镇家属院,举家搬迁到县城北隅的小区居住。

直到几年之后,才将岳父和岳母接到附近一处专为他们购置的住房。小区之间,相距不过几百米的距离。其时,退休多年的岳父,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

说是“退休”,其实在外工作了大半辈子的他,因为一直是农民身份,并未有一分一文的“退休”待遇。老两口全部的收入,除了家中保留的几亩责任田,大部分来自于岳父每月从民政部门领取的伤残军人优抚待遇。

对此,岳父每每提及,始终感到心满意足。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月月有钱,国家对我够好了”。

岳父“退休”之后的日子,我数次提出要为他置办些花鸟鱼虫,或者琴棋书画之类的“设备”,但每次都被他拒绝了。

他说:“我做了一辈子饭,买菜做饭就是我最大的乐趣”。

确实如此。那些年,我和爱人工作都忙碌。

中午或傍晚不能赶回家做饭的时候,两个女儿和她们舅妈家两个差不多同龄的表姊妹,都将岳父、岳母那面积不大的房子,当做了比自家还温馨、还舒适的饭店。

“隔辈亲”水乳交融,时间长了,便都竟然有些“乐不思蜀”的样子。

“买菜做饭”乐趣之外,岳父其实最愿意趁着节假日的中午或者傍晚,时不时约我到家陪他,爷俩儿小酌上几盅。但他酒量不大,每次对酌,最多也就二、三两之多。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串串血儿(舒筋活血之意)”而已。

因其酷爱观看中央台的新闻频道,每次小酌,平时少言的岳父,话语会明显变得多起来:

“你们经常开会,上头没说台湾什么时候打?”

“美国那些总统,为什么老是爱多管闲事欺负人?”

“我看安倍晋三长了个贼眉鼠眼的模样,一看就不像个好人”,诸如此类。

直到我综合时局,批讲一番,老头儿才“哦”的一声,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共同进城生活、居住,相互见面的次数多了,时间一长,我明显感觉到,老头儿将我视为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朋友。

大半辈子经历过的一些或悲或喜,连他女儿之前都从未听说过的事情,一一向我唠叨了一遍或数遍。

譬如他尚未成年的某年遭遇饥馑,家中因为断了顿,他领着一位同样未成年的兄弟,上门去本家一位日子相对宽裕的长辈家中,“求告”几斤原本用来喂猪的“黄蓿菜”种子充饥,却被意外拒绝,而一直“怀恨在心”的事情。

但是据我所知,岳父一直“怀恨在心”的这位狠心的长辈,因为没有子女,在其弥留之际,他是和他的一众弟兄,亲自上门、衣不解带伺候过,并依照乡俗送了终的。

譬如岳父和岳母年轻时,原本育有两女一子。

后来最小的女儿中途不幸夭折,令他痛不欲生,并因此引发了心脏疾病的事情。

譬如接近入海口的潍河河道里,每年开凌至封冻之前,一直是有着“密湫湫”的脂鱼、梭鱼、银鱼和“狗逛鱼”类的。

为改善生活,一得空闲,他就去撒网捕鱼。

最多的一回,一网下去,便拖上来活蹦乱跳的四、五条沉甸甸的大脂鱼。即便在鱼类密集的当时,那也算得上是令见者垂涎三尺的鱼获。

然而有一年秋天,一网抡开,却匪夷所思的将自己扣在“网目”里。接连呛水中,挣扎了许久,才捡了一条命回来。

每次谈到这个章节,老头儿便会心有余悸地赘上一句:“人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些便宜,‘天老爷’不想让你再去沾了,你要是再‘硬’去沾,说不定就会把命搭上”。

果然自那次“九死一生”之后,老头儿将渔网送了人,再也没有去打过一次鱼。

譬如老头儿幼时,有一队日本鬼子,“伙着”一队“汉奸(伪军)”打街上过。还是孩子的岳父出于顽皮,顺手捡起一块土坷垃扔进队伍,不偏不倚落在一个“汉奸”的头上。“汉奸”顿时恼羞成怒,冲出队伍抡起枪托就要打人。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带队的鬼子迅疾赶过来,朝着“汉奸”腿上就踹了两脚,还叽里咕噜将汉奸训斥了一顿,那意思好像是责怪汉奸不懂事,跟个小孩子一般见识。

每次说到这里,岳父就忍不住“嘿嘿”笑上几声,问我道:“你没想到像日本鬼子那样坏的人,里面也会有个把好人吧?”

再后来,几杯酒过去,“陈芝麻烂谷子”之后,老头儿经常推心置腹地对我说:作为女婿,你对我和你姑(婚后,我仍将岳父、岳母称为姑父和姑,从未改口)尽心尽力,你这个孩子太好了。

从内心说,我是一直将两位老人视为父母一般对待的。除此之外,四时八节,也仅仅只是从为人子女的角度,尽些孝心罢了,从未觉得对他们有多“好”。要说“尽心尽力”,老头儿退休之后,我只有过一次近身伺候的机会。

那是某一年的春夏之交,岳父因右腿的膝关节需要置换,在其时俗称的潍坊“八十九医院(军队医院)”动了手术。最初的几天,因为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岳父只能仰躺在病床上,一动也不能动。

为了协助岳母伺候他,我向单位请了几天假,不过在床前床后分担些打饭打水、接屎端尿之类的“下手”活儿。

只是有一次,岳母因连日劳累有些“上火”,我才有机会帮助岳父擦了一次身。

过程当中,岳父局促不安,一再说道:唉,这种活儿,不是你一个当女婿的应该干的,我太过意不去了。

其实,在我的内心深处,向来觉得,世上的天理公道是——老人养儿育女,子女自然就应当效仿跪乳反哺。至于为“子”还是为“婿”,哪里有什么区别呢?

至于老人所谓的“尽心尽力”,在我想来,倒像是在形容他们自己。

大约是在2017年左右的某个秋末冬初季节,爱人陪岳父查体后,傍晚时分,我下班回家,见她在房中吞声饮泣。

问过得知,岳父被确诊为肝癌初期。因年事已高,不便手术切除,遵从医生保守治疗建议,在山东省肿瘤医院,分数次做了射频消融治疗。其后,一直口服靶向药物治疗。

过程当中,始终对岳父隐瞒了真实的病情。每次入院检查或治疗,他只知道自己是在做心脏疾病方面的诊疗。

治疗期间,爱人和岳母不止一次劝说他将买菜、做饭之类的家务活儿放手交出来,然而老头儿十分倔强,每次都梗着脖子争辩道:“我又没得什么大病,电视上常说人活动着会延年益寿,不知道恁究竟是怎么想的?”

2019年仲春,已经过了更年期的爱人,连续几日对我念叨说身体沉重,好像是得了什么病似的。带着她到潍坊市人民医院一查,结果令我们大惊失色——与我同岁,年过五十岁的爱人,竟然被确诊有孕在身,且妊娠期已达五个多月!

根据胎儿发育等综合指标反复权衡,我们最终决定,冒险将孩子生下来——对于“老天爷”送来的任何事物,我和爱人的态度,一向是来者不拒,顺其自然。

看来世间万事,真是自有定数。在此之前,我和爱人从来没有想到过,“老来得子”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爱人怀孕七个月出点头的时候,儿子竟然提前来报到了——近半个月时间,体重才增长到三斤多一点的早产儿,终于从恒温保育箱“毕业”,被姥姥一路乘车抱回家的时候,瘦弱到像个尚未睁眼的小猫。

岳父见了,好几天欢喜得合不拢嘴。

他每天好几次俯视襁褓中的外孙,既像喃喃自语,又像说给我们听似的:“好啊,好啊,有小不愁大,这是天大的福气啊!”

“福气”固然是福气。由于妈妈年事的缘故,小家伙只能靠吃奶粉度日。

“满月”之后不几天,爱人因为“单位事多”,逐渐从隔三差五上班,演变为生孩子之前的常态化上班状态。

这种情况之下,伺候婴儿的重任,不得不阶段性转移到姥娘和姥爷身上。

我和爱人实在过意不去,好几次托人寻摸,要请一位保姆。听闻此事,两位老人态度异常的一致:恁要是请个保姆进门,我们老两个无论如何是不放心的。且不说孩子冷了、热了,免不了得唠叨人家。要是有个言差语错的闪失,哪头子合算呢?

最后一次商量请保姆的事情,岳父和岳母干脆一锤定音封了口:什么保姆不保姆?我们试了试,伺候这个孩子绰绰有余,从今往后,不要再提什么保姆的事情。俺自己的外孙,交给谁都是不放心的······

从那往后,七十多岁的岳母,像老母鸡护雏,白天黑夜包揽了外孙全部的生活。年近八旬的岳父,“坚守”厨房之外,还“霸占”了家中洗衣机和扫把、拖把等设施,每天忙得不亦说乎。

每每提及“省心又懂事”的外甥,那种发自内心的疼爱,都会情不自禁的洋溢在脸上。

在姥爷、姥娘的精心呵护之下,早产的儿子经历“三翻六坐八爬叉”阶段,逐日健壮。特别是精神头儿,简直犹如一匹好动的“狗驼子”。

接近两岁半的时候,称了称体重,已经达到四十一斤的分量,成为那种令人喜忧参半的偏重幼儿。

期间的2019年冬季,我经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绝望的日子里,担心雪上加霜,尽管对老人隐瞒了病情,还是几乎每天接到岳父和岳母问候的电话。

天可怜见,不亚于劫后重生。出院的那天,已近2020年春节。

复见两位老人,彼此端相消瘦憔悴的惨状,恍如隔世。我由此深深的知道,他们曾经为我焦虑到如何的程度。

2020年春节之后,大病初愈的我,调离桑梓,工作岗位辗转多地。从彼时起,只能大约每月一次,在返乡休假的几天之内,面见老人和妻儿,几乎无暇顾及岳父的病情,更谈不上对他的任何关照和“尽心尽责”。好在手机视频方便,隔三差五与妻儿互动时刻,偶尔与他聊上几句。

2022年春节前夕,岳父终于卧床。卧床的那些日子,他时不时挣扎着起身,询问外孙饮食起居,且多次自责道:唉,要不是我不能动弹,怎么至于将这么小的孩子,提前送到幼儿园去呢?真是委屈孩子了······

岳父这个确切经历艰难岁月的人,对于过年,历来心向往之。然而,卧床之后的这个春节,老人家无法再回到老家,在他建起的院子里欢天喜地,忙里忙外。

尽管无奈之情溢于言表,但他始终也没有对儿女后辈们说些什么。只是在独自面对老伴的某天上午,叹了口气,凄凄惨惨问道:“要是我’走‘了之后,你可怎么办呢?”

春节之后的农历正月二十前后,我因公干,顺便返家,在岳父家小住了几日。那时,他已经不能进食,只能遵医嘱断断续续进些羊奶,和稀薄的米粥。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这回可要了命了。”

因为仍对他隐瞒病情,只说是肝部生了一个囊肿,不便于手术,我只能像往常安慰他一样,说了一些“等囊肿自己破了,病情就会好转”之类的话。然而他听了之后,只是伤感地合上眼睛,不再作答一声。

在家盘桓的那几日,岳父陷入整日昏睡的状态。

我也只是在饭时,协助岳母将他从昏睡中扶坐起来,拍打过脊背之后,用羹匙喂他几勺羊奶之类的流食。但他明显已经不太会配合吞咽了。

因岳父之前去世的三位弟兄,都曾得过同样的病症。弥留之际,腹水、吐血症状的同时,不同程度伴随过剧痛。对此,爱人通过多种渠道,预备了镇痛药物。

正月二十一日下午,我搭乘航班返回外地。

正月二十三日下午十四时许,爱人打来电话,哽咽得泣不成声:“俺爹刚才,没有了。”话音未落,止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后来得知,导致岳父去世的病因,乃是由于心脏衰竭。他完全没有经历那种病所导致的任何钻心刺骨的剧痛,于睡梦当中,安详地去了。以虚岁计算,享年八十三秋。

对此,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已届天年,能够如此安详的离世,何尝不是因为他毕生当中,无心无意的种种修为,感召了某种天意,从而进入一种自在的涅槃了呢?

岳父安葬那天,怀抱他尚未冷却的骨灰盒送行,我痛哭过几场,犹觉难以释怀。

放眼他的墓前,已经挂满开春芽孢的树林以东,便是开凌之后沉静、无语而又灵秀的潍河。

河水在暖阳之下,呈现清亮柔和的舒缓。

而向南望去,不过数百步之遥的故园侧畔,那片高大白杨树林之下的某一处位置,就“预留”着我自己百年之后还“家”的三尺黄土。

到那时,如果确有另一个世界,我一定会时不时携了酒壶,像他在世的那些温馨日子一样,笑逐颜开地敲开他沿河的门扉,对他说:姑父,好长时间不见,真是怪想你的。我们爷俩儿——再一起喝几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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