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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食时代

曹雪芹先生曾有言曰:世事洞明皆学问。还有一句坊间古语,叫做“活到老学到老”。大意是说,人这一辈子,哪怕是穷尽一生,经历的事情再多,恐怕令你永远难以明白真相的学问也太多太多了。在这个背景之下,结合日常生活中耳闻目睹过的一些趣事稍加琢磨,还真是的,假如你曾经以为对身边那些业已熟视无睹的事物,或者干脆说是对某类动物的一些生活习性已然了如指掌,那说不定可能一不小心,早就大错特错了呢。

家父心慈,曾于数年前收蓄流浪狗崽一头,视其状貌,当属京巴混血系列,散养在老家天井里。至于其来历,已不可考。只记得乍进门时,那个一眼看上去腌臜不堪的小东西煞是谦卑简朴。单说饮食方面的表现吧,哪怕是农家院落之中“六畜”之一,算得上是“弱势群体”的老母鸡们,依仗先入为主的“地头蛇”身份,争相啄食之后所剩无几的残渣余沥,那小家伙竟然也会摇动可笑的短尾,小心翼翼扮出一副讨好的样子,继而毫不犹豫,饿鬼转世一般急唠唠地舔舐个净光,须眉一片狼藉,貌似意犹未尽,全然不顾忌环伺左右的鸡群们咕咕不休的讪笑。然而不过数月工夫,人家就在低调行事的掩护之下,悄悄混了个脱胎换骨的模样,不但皮毛油光水滑作黄缎子状,且身份于无形当中也似乎高贵起来,大概俨然自以为六畜总管,属于相当有潜力可挖的年轻干部,不复往日面对一班“弱势群体”时的恭顺之态了。只是在主人面前,摇动尾巴的频率仍然一如既往。偶尔得到一块馒头,便激动得如痴如醉,欢欣鼓舞,鲸吞虎咽。而且算得上知恩图报,不计白昼,吠声吠形,可谓通灵。

双节长假,在老家院子里,却意外地见识了它一个罕为人知的秘密。自古皆道:“猫恋热炕狗恋食”,言下之意,乃是狗这种动物,其实本性十分容易满足,只要尚有东西吃,一般情况下并不去挑食。现今的乡下,物质生活已然跃升了几个档次,一日三餐,除非你想主动换换口味,否则,餐桌之上看来绝不会再现当年那种玉米、地瓜当家,粗粮尚且不继的煎熬和无奈了。所以,农村人时下食用的面点,从质量乃至口味等角度来讲,是绝不会差到哪里去的。那天午饭后,见它于膝下摇尾作依恋状,于是便顺手掰了一块花卷,眼见其飞快地叼了出去,一溜烟儿地窜进院内东侧花木掩映的园子里去了。意识到它竟然避人耳目,好奇心上来,忽然就产生了一个念头,想偷窥一下这家伙究竟是如何一副贪婪的吃相。悄然尾随其后,透过上搭下挂的葡萄架子,不意却见到很有意思的一幕:左顾右盼之后,它大概确信周边再也没有第二双眼睛,两只前爪便“唰唰”地刨起土来,瞬间便将口中叼着的那块白花花的花卷掩埋起来,随后扒了一些落叶遮盖严实,墙角刚刚刨开的那一片新土顿然不见了踪影。我悄悄离开园子,待其若无其事踱出院子,睡眼惺忪地寻一堆干草陷入梦乡的时候,便握了一柄头,在这家伙方才刨过,又伪装起来的地方刨挖起来。想不到这一刨,却令人大吃一惊:顺墙角呈南北走向,足足有十几米的那一片空地上,看似落叶覆盖的松土之下,密密麻麻,掩埋了不下几十块饼子、馒头之类的面点食品,有的因为时间较长,已经裹上了厚厚的一层白毛。只有看上去显属近期掩埋的几块,看来还新鲜些。问及两位老人,都异口同声地说这狗平时还算“仗义”,并不挑三拣四云云。只不过近年来对荤腥之类食物特别感兴趣,见之则当场吞噬。而对待面食,似乎总是要叼走慢慢享用······显而易见,在饱食终日的前提之下,只要是尚有希望获得更加新鲜,更加可口之物,这些被悄悄掩埋起来的“大众化食品”,它是一般不会再去理睬了。只在荤腥不继之时,才去动用这些“备荒”物资。这种行为,极似《狼图腾》中那些草原狼的做法,难道是此类动物的本能和本性吗?

遥想少年时代,那时家乡农村尚处在生产队时期。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的老人们,莫不将粮食看待得等同于生命一般金贵。夏秋两季,上交公粮之后,真正分配到农户的粮食其实已经所剩无几。各家各户的主妇们尽管每日里精打细算,但是仍然仅够果腹而已,且多是地瓜、玉米棒子系列粗粝之物充作当家主粮。至于小麦,那可是要待到过大年时方才闪亮登场,几顿盐多油寡的大白菜饺子应付过后,专为人来客去支撑门面用的。当然,若想“可着劲儿”地吃几顿饱饭,也并非没有例外的场合。其时,农村正流行一句“水利是农业的命脉”的口号,每至农事相对清闲的“霜降”节气过后,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照例会拉开大幕。然而机械奇缺,于是开沟挖河动用土方、石方这样繁重的强体力劳动,便不得不采用“人海战术”。“出伕”的青壮年社员们,每天披星戴月,十几个小时汗流浃背连轴转的劳作坚持下来,唯一的乐事,就是“可着劲儿”地“造”上一顿热气腾腾的硬面饽饽白菜汤。一到开饭的哨子吹响,这时你就看吧——各个生产队临时垒就的大铁锅灶周围,立时就呈现一片摩肩接踵的气氛了。这种场合,瓷碗这样的传统餐具根本就排不上用场,所有的社员几乎都是人手一只硕大的精钢合金饭盆,由健壮的炊事员操了数柄容量可观的大马勺,为涌来就餐的社员们一一装满滚烫的白菜或萝卜汤,盆满钵满的食客们不待转凉,转过身子便就地下蹲,“稀里呼噜”之声顿时不绝于耳。至于小儿枕头那般个头儿的馒头,也并非逐个食用,而是用筷子直接穿插了,一串儿至少四至五个,饭量顶不济的劳力,没有一串馒头落肚,也还是个意犹未尽。那种场景,其时因为年幼虽无缘目睹,但不止一次地听说过,饭量最大的男劳力,竟然一口气吃光过三串馒头。关于饭量,最具传奇色彩,至今尚被家乡人津津乐道的一件事情,还是于兴修(山东省内最大的)峡山水库节制闸工程那一年,发生在我的一位本家大伯身上。大伯那年五十岁出头,是一位被四乡八疃家乡人描绘为生着“四棱身子”的健壮汉子——人送外号“鲁智深”,其体格样貌于此可见一斑。是年残腊将尽,人马撤回,大伯与同一个生产大队的另外三名社员负责留守。除夕那日,虽在工地,年是照过不误的。于是,从除夕下午开始,四个大老爷们儿操刀弄面,很是忙活了几个时辰,终于将年夜饭连同初一早上的将近三百个饺子都包好了,一圈一圈整齐摆放在高粱杆儿穿就的“拍子”上,煞是令人垂涎三尺。账是这么算的:两顿年饭,每人每顿三十来个饺子,不仅足够,还略有盈余呢!待到夜半,饺子将要下锅,大伯突然咂巴咂巴阔嘴,出人意料地笑道:“难得过个年,索性一锅下了吧,也都吃顿舒坦饭。”其他人一想也是,这顿吃不完,下一顿馏一馏就好,还省得费事了呢!便谁也不说什么,饺子就那样“稀里哗啦”下了锅。过年心气儿高,人都还喝了些烧酒,借着酒劲儿,每人差不多吃了三、四十的光景儿,那三个便打起了饱嗝儿,准备收拾碗盏了。不料大伯却又不好意思地笑道:“平日过节,家里头孩子多,从来就没有尽兴过,要不我再吃些?”都是乡里乡亲,又是过年,你就想吧,谁好意思说些什么呢?于是各人便都顺势往铺上一躺,就此起彼伏地“拉开了风箱”。一觉醒来,已是正月初一的早晨了,见大伯犹在铺上打着呼噜,睡得正酣呢,而锅里的饺子却一个也不见了!正在狐疑是不是招了贼的当口儿,大伯打了个哈欠坐起来,满脸羞涩地说道:“是找那饺子吧?嘿嘿,难得一次过瘾,剩下的那百十个,都让我一不小心吃光了,要不咱再包些就是······”

这种情况之下,当时农家豢养着的那些个看家犬们,其生活待遇自然是不言而喻的。一日三餐下来,倒是有些泔水,而圈子里那口哼哼唧唧的架子猪,其胃口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还寄托着一家人全年大额支出的希望呢。就算是有些残羹剩饭,算计下来,也只有便宜了那些经营着“鸡屁股银行”的老母鸡们——人家虽然是弱势群体,可倘若短缺了人家的口粮,那么庄户人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不得像模像样地用舍不得食用的几枚鸡蛋去换些零花钱呢?好在自古有个“狗不嫌家贫”的说法儿,自然是有些办法去解决当时严重短缺的粮食危机的。自幼土生土长的庄户孩子,几乎无人不知这样一个事实:狗拿耗子绝非多管闲事——整个漫长的冬春季节,一马平川的沃野之上,数不清的仓鼠和野兔们,就是狗们取之不尽的美味和营养。只须成群结队的昼伏夜出一遭,则绝不会发愁填饱白日里因舔舐糠秕而尽显干瘪的肚腹。而暑热中趁机生长起来,那些漫山遍野密密匝匝的青纱帐里,终日聒噪不休蹦跶着的那些青皮或绿皮蛤蟆们,其鲜嫩多汁的田野风味,也并不见得比那些贼眉鼠眼的仓鼠们差得多少。至于秋季,则绝对是狗们无比丰衣足食的一段幸福而美好的时光。不必远足,只须于大豆棵子密密麻麻窜起来的某个夜晚,凭着灵敏的嗅觉,去寻些已在叶片上进入梦乡的肥胖豆虫即可。这种高蛋白的作物害虫看来极富营养成分,只一个秋季下来,狗们莫不将养得膘肥体壮,屁股滚圆,积累起足够充沛的冬季捕猎体能。狗们祖辈流传的这种本领,农人们称之为“打野食”。正如它们整日里为一日三餐操劳不止的主人们一样,那时同样终日为生计奔波着的乡下土狗们,当然做梦也不会想到,仅仅不过二十多年之后的今天,它们族群之中那些身价不菲的晚生后辈们,不但被“率先富裕起来”的主人们绞尽脑汁,引经据典地起了些各种各样或者帅气,或者洋气的名字,经常牵在手上,抱在怀里,成为宠物医院、美容院的座上嘉宾,据说其中的“贵族”品种,每年的花销不下数万元之巨。而更加令人瞠目结舌的一件事情,还是前不久闻听一位自某医院转行,现今开了宠物医院的朋友说起的——眼下正在迅速扩大的宠物狗群体,近年来又增加了一个颇为棘手的病种,叫做“宠物厌食症”,典型症状为:面对族群中传统美食之一的肉骨头,竟然也不再产生一丝一毫的亢奋情绪,须用洋药开胃之后,升级换代为国外进口的品牌狗粮,方能勉强生活下去。思绪有时真是个很奇怪的东西,由此不禁就一下子联想到,凄风苦雨中流落街头,而被爱心人士所收养的那些可怜兮兮的流浪狗们,会不会有一些就是不幸得了厌食症,而被其无力再抚养下去的主人们忍痛抛弃的呢?

“仓廪实而知礼节”。日益丰饶的物质基础,使得这个美好的世界更多了些操办喜庆之事的理由。动辄靡费成百上千万元的各类庆典和盛会,无疑与平民百姓距离尚远。而市井坊间的万丈红尘之中,几乎每天都在隆重上演着的,那些一场更比一场奢华而又张扬的婚礼,倒真的是令人目不暇接。那天无意当中清理案牍,面对一摞火红鲜艳的结婚请柬,猛然间着实吃了一惊——一年才刚刚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而这些充斥着请我“台启”和“光临”的大红帖子,竟然足足有几十张了。闭上眼帘细想了想,前期赴过的那些珍馐罗列的宴席,却几乎并没有哪一场能够在脑海中留下过比较深刻的印象。因为所有的程式似乎大同小异:平日里并没有多少接触,既非同事也算不上朋友的喜主,油头粉面笑容可掬地站立门口,一众迎宾西装革履胸配红花握手寒暄,鞭炮齐鸣之后满地落红,这时喜宴也就开始了。然而环顾左右,相识无多,同席的客人亦大多表情僵硬,勉强在司仪命令之下举杯把盏,相互之间来不及交流一番,就有人呼喊传饭了。尽管味同嚼蜡,然而礼数却断然马虎不得,只得象征性地咀嚼几口,便随众逃席而去了。每每置身于这样的场合,往往就会不由得忆起早年间的婚宴——受邀赴宴的,绝无一人是被强邀而至,不得不怀着相当复杂的心情,撇了百忙扮作情愿状前来凑场合的。人数也许并不见得很多,但无疑绝对都是“该来的”和“愿来的”,假如你一不小心将这些人忘在脑后,那么事后见了面,他不将你骂上个狗血喷头才算奇怪。换言之,也只有真正算得上亲朋好友的人们聚会在一起,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间那种酣畅淋漓,那种真情实意的喜庆气氛,才真正令人难以忘怀。盘点这些帖子,最离奇的大约有三、四张,教人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具邀者究竟是何方神圣了。绞尽脑汁,搜索枯肠,数个电话打出去询问,方才懵懵懂懂地明白了个大概:原来竟然是二十多年前,曾经同在某个行政区域的另一个部门工作过的某个陌生面孔,不得不佩服那“哥们”的记忆力相当了得。既然人家如此盛情,那么咱又怎可罔顾呢?然而面对那一桌饭菜,忽地就感觉倒了胃口,犹如罹患了“厌食症”的宠物一般,连筷子也不想动一下了。只是心痛那些“粒粒皆辛苦”的饭食,好在久行江湖,心知肚明,偌大餐厅的后门,每逢大型会议或者诸如此类的婚礼宴席,早已经有收购猪食的专业人士载了巨桶,照例等候在那里了。

明朝小说家冯梦龙在其所著《三言二拍》之中,曾经记载过一个真实的故事。说是江南某富庶之地,有一位继承了巨额家产的“富二代”,因为自幼并不知道农事之艰辛,所以一把年纪了,仍旧是靡费无度。所谓“朱门酒肉臭”,“富在深山有远亲”,每日里登门宴饮的各类“朋友”熙来攘往,且无论宾主,面对当时看起来似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白米饭,大概因其口感远不如肥羊美酒来得过瘾,也看待得相当不耐烦,极似患了“集体厌食”的病症,吃不完的东西,便吩咐家人随意倾倒在后院的泔水沟中。谁知世事无常,数年过去,坐吃山空,门可罗雀,渐至一贫如洗,又遇荒年。眼见一家人断粮之后饿得奄奄一息,便不得不放下身段,携妻将子,迤逦行至家宅之后一墙之隔的佛寺乞食养命。想不到寺内领导十分痛快,随即令人开了库房,用手指点着库内一排整齐摆放的大缸,缓缓说道:这些粮食,都是施主你家多年来倾倒在泔水沟中的白米饭啊,我每日吩咐工作人员收集起来,洗净晒干加以密封,如今已然储存了十几缸了。饱时不知饿时饥,你现在可知道,粮食是一种多么值得敬畏的东西了吗?而你当年大宴宾客之时的那些朋友,眼下又在何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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