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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葱的升华

 

“秋处露秋寒霜降”。秋分节气一过,渤海南岸这片深沉厚重的大地之上,大大小小粗犷或秀美的河川上空,整日浓重氤氲蒸腾着的水汽和雾气,眨眼之间便烟消云散了。水鸟们意味悠长的欢歌,不再羞羞答答地穿行于朦朦胧胧的那种写意国画的意境里,异常矫健的一群身影,刹那间掠过水面时,犹如青春骚动的男女,心如撞鹿,时常抑制不住快乐的驿动,于波光粼粼而又清澈见底的河面之上,撒着欢儿地盘旋翻飞着,顾影自怜。

爽朗而又明媚的阳光里,潍河两岸人潮涌动,渤海滩头千帆竞发。因为在这个大地降温之后已然骤感清凉的季节里,整个休渔期间,于碧波澄澈的海面之下,凭借异常坚挺的食物链而将养得脑满肠肥的鱼虾蟹贝们,已经掩饰不住登台亮相的冲动,于深水里,于浅滩上,纷纷扬扬各展诱人的身姿。渔人们望眼欲穿的这个充斥着亲切海腥气息的时段,正是一年当中最适宜捕捞的黄金季节。

于是,循着鸥鸟翔集的北方滩涂随风而来的那股子潮乎乎、凉丝丝,又挟带了沁人心脾的海水味道的空气,你尽可以漫步或驱车于寥廓秋野,到熙熙攘攘的码头上,去看一看那种摩肩接踵的交易场面吧!

秋末冬前并非莱州湾海域的多风季节,这就给出海进行捕捞作业的渔民们提供了足够充沛的生产时间。入海口风平浪静的河道里,往往是在退潮时分,一艘艘机声隆隆的渔船,就那样鳞次栉比地驶进了港湾。及至靠上码头,不待缆绳系稳,兴高采烈的渔民们就抑制不住炫耀的神情,得意洋洋地打开了船舱的盖子,眉飞色舞地将一筐又一筐小山似的梭子蟹抬上了岸。在众人此起彼伏的惊呼里,顶盖儿肥的蟹子们挥舞着健壮的双螯,“噗噜噜”地喷吐着雪白的涎沫,惊慌失措地你拥我挤。

整个码头上一波高于一波的交易声浪中,钱货两讫的交易速度明显迥异于普通集市——因为这往往是大宗的批发生意,来自省内外的客商们和渔船的船主们对于行情莫不烂熟于胸,谁也不屑于为了半斤八两的差池,而去涎沫横飞地弄个脸红脖子粗。古训说和气生财,再说买卖双方大都是多年相熟的“老客”了嘛,海鲜当然最讲究个“鲜”字,时间确乎就是金钱,误了上市时间,究竟哪头子合算呢?

即便如此和谐的商业氛围,偌大的港口之中,整船整车的梭子蟹交易,还是会像开了锅的沸水一般拥挤火爆,会一直持续两三个钟头的时间。逢了发“红潮”的年头儿,十天半个月的喧嚷里,都会充斥蟹子们一斤多沉的身影。平日里总是作为“主角儿”上场的鱼虾们,此时倒显得相当的谦逊和低调了。

春夏秋冬,渤海之南的潍河入海口附近,几乎一年四季都会有蟹子应市。高峰时节,一网下去,就能捕获三、四千斤。这是因为亿万年来诸多河流日夜不休的冲积,海湾的南部早已形成了平缓的泥沙海底,特别适应具有潜沙习性的螃蟹们栖息繁衍。另外,泥沙之上种类繁多的各种浮游微生物异常丰富,螃蟹们不必远足,在家门口就可以获得丰富的饵料,这就是莱州府《地方通志》中曾经记载过的,并不遥远的清末民初时期,渤海湾南部出产的梭子蟹,“形状大如铜(洗面)盆,海上渔夫,三四壮汉蒸熟围坐,每餐往往不能食尽一具”的缘故了。只是如今,渤海水族们所赖以栖息繁衍的生态环境,与那时相比较,早已不能作同日而语了。

这样的时节,如果你恰巧远道而来,足可谓口福不浅了。家乡的蟹宴,像极了家乡人的性格,实实在在,并不去崇尚奢华,弄些“七盘八碗”之类的繁文缛节。所以,吃蟹的场面是令人难忘的。或圆或方的桌子中央,如果主人出人意料地墩上一只大号和面盆,你大可不必吃上一惊,只须定下神来看一看那个硕大的瓦盆子里吧——热气腾腾的蒸汽散尽,那是一片令人触目惊心而又垂涎三尺的橘红!沉甸甸地掂起一只,“咔嚓”一声揭去盖子,那股子无法形容的香气,顿时会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你激动的嗅觉一下子顶个跟头,端的是“鳌封嫩玉双双满,壳近红脂块块香”。此情此景,任何国画大家笔下的“醉蟹图”都会黯然失色。狠狠地咬上一口,白嫩筋道的蟹肉,石榴籽一般饱满橙红的蟹黄,霎时便会令人口舌生津。

“秋影黄花酒”,中华文化博大精深,一餐美食同样讲究个君臣佐使。将这些蒸熟的全蟹一块块地蘸了姜醋,品蟹、把酒,谈笑风生,喻古论今,惬意之余,你会不由得记起《红楼梦》中“持蟹更知桂荫冷,泼醋淋姜兴欲狂”的诗句,想起文学巨匠 曹雪芹先生与家乡昌邑的深厚渊源。因为《红楼梦》中描写的诸多食蟹的场景,细细品咂,竟愈看愈像是家乡蟹宴的翻版 ……

所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诗酒怡情,风花雪月,这样的佳期固然令人向往。然而人生漫长或短暂的旅途当中,绝大多数的时间,是在无数个脚踏实地,甚至有些琐碎的平实日子里,一步一个脚印地谋划着柴米油盐,接着“地气”度过的。或许正是对于祖辈流传的,这种朴实无华哲理的感悟,家乡的人们对于北海盛产的蟹子,历来有着相当独特的吃法儿。

秋冬交替的这一段微妙时光,因为早年间并不具备冷藏冷冻的条件,鲜蟹蒸食、煎汤乃至酱爆等等之余,俭省而又聪慧的家乡人便会涮洗晾干一口大缸,撮来一簸萁北海滩上出产的那种晶亮、洁白的大粒子盐,将肥硕的海蟹一只又一只地肚脐朝上,层层叠叠,一层盐粒一层蟹地码在缸中。末了,于缸口倒扣一口生铁铸就的铁锅,缝隙处用老湾泥密封,以隔绝缸内外空气的接触,避免氧化的侵蚀。封冻之前较长的一段合适的温度,缸内的海蟹们自会于适宜的环境里,酝酿得异香扑鼻,滋味咸淡相宜,妙不可言。

转眼进了腊月门槛,年味儿逐日浓郁起来,农家院里免不了个人来客去,而一年四季难得清闲的家庭主妇们,此时又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忙活着碾粟米,蒸年糕,发饽饽……不见得能够挤出空闲来煎炒烹炸,这时,生活讲究的人家便会启了缸口的封泥,顺手拈出几只酿好的咸蟹子,就案板上手起刀落,一剁两半地端上桌去,就着燎好的热黄酒,宾主之间便吆五喝六地喝开了。

任何时候,家乡宴客的席面上端出了酿好的咸蟹,大家莫不心知肚明——这是管待贵客才会奉上的美味佳肴啊!绝对算不得寒酸。这种家乡独有的美味,早年间多从腊月开始食用,直到出了正月,过麦季以前才会告一段落。而今冷藏技术过硬,一年四季都可以随着食客的心性大快朵颐的。只是前些年,外地来的客商面对这种堪称生猛的东西,多数并不敢举箸。但是只要是品尝过一次,则必定还是会慕名而来,且席间点菜的首选,张口就是咸蟹子。

个头儿相对精悍的海蟹,家乡沿海一带的人们,自古以来习惯将其酿作蟹酱。其工艺与腌制咸蟹大同小异,只不过需逐只揭去盖子,快刀将蟹体斩作数块儿,“哗啦哗啦”地倒进坛子,加入粗盐之后,还得掺入冷却澄清的黄米汤,之后方可密封。只须过上十天半个月,打开坛盖子,其浓郁的鲜香就会扑面而来,教人恨不得当场就抱了坛子,“咕咚咕咚”地饮上几口汤汁才能过瘾。舀上一勺装进碟子,刚起锅的窝头或馒头蘸了汤汁,总会使人饭量陡增。只一个美中不足,蟹酱这种东西,总是齁咸的一种性格,现今注重养生的人们一般只是浅尝辄止,总有意犹未尽的那种感觉。

然而世间所有的美味儿,似乎前生就注定了密不可分的姻缘。

高远湛蓝的天宇之下,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健硕挺拔的大葱们经过一个火热季节的滋养,终于苍翠欲滴地长足了身量,于沁人心脾的清凉里一排排地舒展开秋天的仪仗,作前呼后拥的样子。而前些日子似乎还油亮翠绿的柿子椒们,此时却在无遮无拦的阳光之下,成熟作火红火红的一片乡野奇观。农人们就在这样的某个日子里,携了银亮的铁锨和硕大的筐篮,呼儿喊娘地沉浸在丰收的劳作之中了。

昌潍大地沃土之上盛产的大葱们,逢了雨水充沛阳光充足的年景儿,其个头儿足以达到 一米 多高的样子,圆滚滚的腰身煞是壮实。山东大汉喜食大葱,这大概是宇内闻名的不争事实。最具有强烈对比意义的场景儿当是:无论是粗犷豪爽的北方汉子涉足江南,还是温文尔雅的南方人士莅临齐鲁大地的某些饭局,席间肯定会有抑制不住激情的“梁山好汉”,或者用煎饼卷了大葱,或者直接把持了葱段,直愣愣地蘸了大酱,“咔哧”一声送入口中大嚼特嚼,那股子辛辣气味儿,顿时便会弥漫开来,令南方的朋友禁不住瞠目结舌。因为在他们的生活习俗里,大葱的功能,似乎只适合于切成细碎的葱末儿,犹如江南那种小巧精致的香葱的功用一样,只能是调汤、炒菜乃至拌作包子、饺子的一种提味儿加香的馅料……

然而不知始自哪朝哪代,家乡人春、秋、冬三季的餐桌之上,从来就不曾缺席过一道风味独特,名字却土气得直掉渣渣儿的农家酱菜——辣椒子酱。细细地回忆,其做法儿亦可谓朴实无华——

土生土长的一捆大葱,置身于室外懒洋洋的秋阳之下,任有一阵无一阵的“穿堂风”略微“拿”去些水分,家庭主妇们便扯个马扎,眯缝着眼睛,极为悠闲地静坐于自家背风向阳的天井里,“嗤啦嗤啦”地撕去葱皮,于是,一棵又一棵粗壮而又洁白如玉的葱白,便明晃晃地裸露在了主妇们惊喜不已的眼皮子底下,极似早年间大户人家老汉们那一根根视若珍宝的,数尺长短的白玉烟管。而此时,那些随着大葱一并收获进庄户人天井里的柿子椒们,也恰好于一架架平铺的苇箔上晾晒得柔软起来。这时候,只须架一块案板,备一口瓦盆,听凭主妇们手起刀落,将那些圆润无比的大葱们斩作寸把长的葱段,火红的柿子椒亦细细地剁成石榴籽一般大小的碎末儿,然后一股脑儿地撮进大盆,加入适量细盐拌匀。而最画龙点睛的一道工序,乃是必须来不得半点吝啬地——将各自酿就的那坛子早已“香飘十里千家醉”的蟹子酱搬将出来,连汤带汁地淋入其中,最好再舀进几勺子酿酥的蟹子肉块儿作点缀,至此,这道风味独特的酱菜,方才称得上是完美无缺,可以装入坛坛罐罐密封发酵了。制作的过程中,各家的主妇们无人不知,蟹子酱在其间的功效,无异于酒坊中酿酒的酒曲,缺之是万万不可的。

此种背景之下,只须过得个三五日,这道家乡独有,以葱段为主料所制作的酱菜便会大功告成了。酝酿的过程中,原本有着毛头小伙子一般辛辣、呛人脾气的大葱,不知不觉中,变作了中年人性格中独有的那种弥足珍贵的沉稳和厚重。上得盘来,但见葱段温润犹如精致无比的象牙刻件,汤汁醇厚酷似琥珀融化之后的玉液琼浆,而鲜艳无朋的柿子椒,则似乎变作了火红的珊瑚碎屑,均匀地融合其中,令人不得不于眼花缭乱中,意乱神迷地去贪婪感受那份馥郁浓烈的味觉刺激。捏一双筷子,掐一块热馍,你就尝尝吧——入口脆生而又咸辣适度,令人恨不得连同舌头也一并吞咽进肚腹,端的是色、香、味一应俱全的一道美味佳肴。

在家乡求学时期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每到冬季,雪往往下得铺天盖地。无数个室外银装素裹的清晨,奶奶总是早起亲自调理饮食。在奶奶那铺暖意融融的热炕头上,就着那个祖传的紫红色小饭桌,每次的早餐时分,我都能喝上一大碗喷香滚烫的玉米粥,再狼吞虎咽地啃上一个暄腾而又热乎的玉米面窝头儿,同时百吃不厌地享用一碟儿馥郁醇香的辣椒子酱。看着我贪婪的吃相,奶奶常常期盼而又怜爱地念叨:窝头儿伴(椒子)酱,越吃越胖。清贫却充满慈爱的年复一年里,我终于长足了身量,从奶奶温暖得无以复加的呵护中,一步步走到了外面精彩的世界。

现今的辣椒子酱,早已从农家餐桌上名不见经传的一道普通酱菜,摇身变作家乡人招待贵客的一种招牌美馔,同家乡驰名齐鲁大地的“乐春”大饽饽并肩齐驱,登上了高级酒楼宾馆的大雅之堂。而每当置身于这些觥筹交错的宴会场合,我总是会想起当年那些飘雪的清晨,和奶奶亲手调制的,那一坛坛浸透了慈爱,弥漫着醇香的辣椒子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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