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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我的姥爷

 

我的姥爷如果在世,他今年应该100多岁了。对于姥爷的感情,我很复杂。同情、敬仰、愧疚……一言难以蔽之。早就应该写一下他了,以弥补我对他的不敬,让纠缠我多年的不安放下,把自己的心情晒在阳光下。

 记忆中的姥爷有一米七多的个子,宽大的脑门,微蹙的眉毛,秀气的眼睛,整齐洁白的牙齿,上唇留着胡子。一身倦怠,一身农民打扮,却掩不住他满身的书卷气。

听娘讲,解放前,姥爷祖辈务农,老姥爷却力排众议,让姥爷读书读到四维中学毕业。姥爷聪明好学,没有辜负长辈的厚望,在写作和书法方面有很深的造诣。小时候我到他家,经常看到姥爷伏案写毛笔字,成摞的线装书放在靠墙的书架上。家里总是静静的。院子的一隅是一块不大的菜地,有着几架山药。我对姥爷家的清幽不感兴趣,山药架上的山药豆是唯一吸引我的地方了。

也是听娘讲,姥爷中学毕业后,本来一直教学。可突然有一天被人举报说家里私藏枪支,结果有天夜里被几个持枪的人逮去,去了才知道,头目却是他原来的学生,他就被强行留在国民党的部队,后一直在伪高密县府给县长做秘书长,也成了国民党员。解放前夕,国民党在青岛逃往台湾时,姥爷毅然留下来回到老家。他说,他不怕被共产党人清算,他一辈子清清白白,尽做好事,做官时经常接济乡人,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再说,家里有两个老人和三个女儿他不能丢下。

其实我并不喜欢我的姥爷,他满身的学究气让我非常讨厌。我们几个小孩最不愿意去的就是他家,除非有大人领着去。受的约束太多了,什么不准坐门框啦,什么小孩子吃饭不准坐在面南背北的正中央啦……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他对我弟弟最为宠爱,有好吃的、好喝的都给他,对身边的我仿佛视而不见,重男轻女的老头子!那个时刻,我就满腔地酸,喉咙发紧,心里发誓:“我要好好混,一定要争气。长大后一定不要让人看不起。”我对他的不敬的情绪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

我和姥爷并没有太多的交集。我家姐弟五人,四个女孩子,最后一个是我弟。我排行老三。俗语说:“大的娇,小的惯,苦就苦了劈中间。”所以我是最不受待见的一个,何况我还有那么多表兄弟姐妹。因为姥爷的旧社会经历,他被戴上反革命的帽子,经常在村里的大街上扫街。最可怜的是十冬腊月天,下了大雪更要干了,鼻子冻得通红,鼻涕哗哗往下淌,身子瑟瑟发抖。娘看到他这样就流泪,我就冷眼在一边看,我并不同情他。因为他的古板,因为他的重男轻女,我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大概是在1975年吧,姥爷的境地到了最不好的时候,听大人说,经常在村里挨批斗,身体也每况愈下,走路腰也直不起来了。但他不敢到他的两女儿家来,只是偶尔偷着来一次,一是怕影响女儿家的生活,有一个反革命的老爹,是多么丢人的事啊!(因为他的成分问题,我父亲被连累民办教师不能转正,就经常打我娘,气氛很紧张。)二是他随时接受群众的批斗,不能随便走动。那天天气很阴冷,我放学回家,闻到满屋的煮山药味。原来是姥爷来了,他坐在当屋的蒲团上,咳嗽着。娘敞开锅,挑了一根细细的山药给我,说:“好孩子,吃完送你姥爷回去。”我不情愿地说:“让姐姐送!”“你姐放学就晚了,还得去挑水!”正说着,父亲放学回来了,他显然没有料到姥爷来,就冷冷地看着他,一副驱逐的样子。姥爷讪讪地笑着:“孩子他爹,回来了?”只听父亲一声“哼!”我心里一阵难受。……乖乖地跟着姥爷出了家门。耳畔回响着娘的叮嘱声:“明天是星期天,陪你姥爷住上天,听他的话!拾点草,你姥爷没烧的了,人家不让他弄烧的。”路上,看到佝偻的姥爷,头上戴着的破毡帽,挎着山药筐子的手抖动着,我的心也在发抖,我可怜的姥爷啊!

说实话,“姥爷”一词对于我是那样陌生,陌生到人家有时说到他这个人时,我都恍然不知道在说谁。我对他没有亲情,没有小孩对于大人的那种敬畏。既不讨厌,也不亲近。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这几年,在我的梦里时常出现,责问着我的良心,有时让我久不入寐。

 

    还是在几年前,我在假期回到我婆家,邻居们来到我家串门,有几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和公公拉家常,我坐在一旁听。

后来话题转到了我的身上,一个大爷问起了我的家世,我笑着一一作答。

“小于,你姥娘家是不是肖王村?”一个人问。

“是啊!”我说,“怎么了?”

“你姥爷是不是叫李贵顺?”问话的人满脸和蔼。

“嗯?……”我的思想暂时空白,脑子急速搜索这三个字,姥爷是不是叫这三个字,“嗯!”我确定了。

“你娘姐妹仨,大的一个在南方当医生,你娘和你小姨都是前赶村?”老汉又在核实。

在得到了我肯定的回答后,周围的几个人的脸色变了。你可别担心,我不是被吓着了。我是被他们的眼光淹没了,那眼光里,有满眼的赞赏,有满眼的仰慕,还有……反正公爹看我的眼光都变了,好像在说:“儿媳来我家多少年了,我怎么不知道啊?”

 我心想:“至于嘛,我姥爷有那么大的名气?连他的外甥女都被高眼相看了?真是莫名其妙!”

众人的话匣子一下子开了,你一言,我一语,叹息声连连。主要谈论是我的姥爷在方圆多少里内是多么有名气,多么有才气,多么乐善好施,多么受人爱戴,受批斗的时候多么惨不忍睹,死得又是多么悲惨……听着这些,我想这是在评价我印象中的姥爷吗?关于姥爷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慢慢完善起来,我想起了若干年前那些尘封的往事,心在往下沉,胸口在痛,为自己,为我的姥爷!……我的眼前已是模糊一片……

朦胧泪眼中,32年前那一场的大雨映入了我的眼帘!……

 跑啊,跑啊,不知跑了多久,倾盆大雨从天从降,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我成了一只落汤鸡,路过一个村子,街上的水已经没过我的膝盖,脸上淌下的也分不清哪是泪,哪是雨水,但我的心里却说不出的痛快:“终于回家了!”大街边有很多人在大门口避雨,有几个人朝我喊:“孩子,快进来,别淋坏了!”我哪里肯听,径直往前闯……

终于回家了!我一下蹲在门口,放声大哭,“哇哇……哇哇……”

 娘一边骂着我,一边扯下我的的湿衣服:“小鳖蛋,你不在姥爷家,下着雨跑回来干什么?找死啊?我打死你算了……”

给换上了干衣服,又是夹七杂八的一顿臭骂。我小眼睛滴溜滴溜地转(后来娘说的,我活像个觅食的耗子,小眼睛贼亮),我才不怕娘,她刀子嘴豆腐心,才不打我呢。我用眼的余光在找爹,我早已领教了他的巴掌多少次了,怕他。这次犯了错又要挨揍了,唉,我那倒霉的屁股,又要挨揍了。一会儿爹阴着脸进来了,显然他早已看到我的这付糗样,问:“下雨怎么还回来?谁叫你回来的?”

“姥爷。”我怯怯地回答。

“嗯?!”声音冷得我打了一个寒战。

“别胡说,你姥爷不能下着雨叫你回家!”娘赶紧制止,深深瞅了我一眼,“准是你自己不听话,跑回来了!别人的孩子我不了解,我还不知道你?”

“说实话,我不打你。”爹缓和了语气。

“嘤嘤……姥爷看天滴雨星了,叫我赶紧回家,没……没想到……嘤嘤……没想到雨下大了……哇……”我嚎啕大哭,装得跟什么似的……

 结果可想而知,我的这顿打是免了,娘代替几里之外的姥爷被骂了个狗血喷头。

我心里很难过,我知道爹疼我,但我又很怕疼,看着泪水涟涟的娘,我脸红得不能再红……

“有空再找他算帐!孩子不懂事,他也糊涂!”爹终于结束了他的愤怒,一场暴风骤雨就这样过去了,可我的心再静不下来。我真卑鄙呀!

几年过去了,姥爷终于逝去了。期间,我一次也没有再去看望过他,我怕见到他,我觉得对不起他。听说他那几年过继了个远房侄子,待他不好,又把他的家产卖了,最后姥爷疯了,关在一间屋里,赤裸着死在了炕上……

 他殡葬的时候,我去过,没有葬在村里的公墓里,村里不让,而是被埋在一条水沟子边上的一个二蹬台上,身下是潺潺的流水,上面是茂密的庄稼。周围没有一座坟。他的棺材薄薄的,也不太大,送行的人有我娘和三姨各领一个孩子,还有两个面善的男人,一点也没有村里人死时的大操大办。

“姥爷啊!我对不起你,那次把你卖了,你能原谅我吗?”心里在喊着,我的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再一次放声大哭。

 三十几年过去了,我也为人母,为人妻。但我对姥爷的不敬是我心中永远的痛,我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他:“姥爷,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我是一个落井下石的小人,姥爷,如果你有在天之灵,你能原谅我吗?”

 去年有一次回娘家,娘把我叫到身边,给了我一块银元,说那是姥爷留给我的。我们姐妹四个一人一块,他别的家产都被抄了,卖了,只留下这点东西给我们。我想拒绝它,但是我不能,我想这是他留给我的唯一纪念了!

 我又再一次泪眼婆娑,站在写台前沉吟作画的姥爷,身挎破竹篮蹒跚走路的姥爷,好像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姥爷啊!手中的这枚银元,不是让我感动于你对我们的爱,而是它象一枚圆圆的刀片在切割着我的良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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