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我始祖来何处,晋南洪洞大槐树。启蒙便知,祖居大槐树的故事广为流传。
历史还是传说,记忆还是寄托?被神化的“圣地”还有多处,湖北孝感、江西瓦屑坝、苏州阊门、广东珠玑巷,都是某种文化心理印记。我的先祖,出自小兴州,中间在河北正定府枣强县驻足数代----这纯粹是我的考证加猜测。那位可敬可畏的祖先,在直隶犯了事,潜逃到潍河沿岸。他是江洋大盗、贪腐官吏,还是惯犯小恶,或者正道直行,浊世不容?当年,乘坐五月花号来到弗吉尼亚的,是被驱逐的异端教徒;丹麦民族的前身,是头戴牛角盔的维京海盗;澳大利亚人的始祖,有各种犯罪的恶徒。几百年转瞬即逝,“日暮毛狗眠冢上,归来儿女笑灯前”,是是非非一切都不重要了。
翻阅历史,我的家乡昌邑曾是齐文化一隅:晏婴、孙膑的食邑,管仲谋划“渔盐之利”的重镇,齐国铸造刀币的旧址。深追渊源,齐、鲁本不同风,齐文化有着开放进取的因子。或许真是古老齐文化潜行千年塑造的人生范式:我的同乡族群与山东人安土重迁、务农守旧的惯常印象不同,他们四处迁徙闯荡,成为全国移民东北、陕西最多的县,北方唯一成规模下南洋的县。当然,现在有据可查的晚清民初大移民,和当时社会控制松动也有莫大关联。
向西,“走关中”(或可通称“走西口”)。一念及此,依稀可见祖先们有的推着独轮车,载着可怜的铺盖家当,有的扁担前后筐里坐着孩子,风餐露宿,烟尘滚滚,拖家带口,一直抵达黄土高原。很奇怪,他们没有在河南停留,那里“水、旱、蝗、兵”四害太过猛烈了吧。虽然沃野千里的关中自五代起早已破败,但“同治回乱”造成的荒无人烟,袒露着生存亟需的土地。一头扎在荒野上,搭个窝棚住下,又开始了一段狗叫孩子哭的生涯。今天的蒲城、富平、阎良有不少“昌邑村”,保留着老家的风俗习惯方言土语,传承着勤快、温和、实在的口碑。昌邑人某种程度相当于技术移民,带去了先进的织布机械----“高机子”,男耕女织的古老故事被重新演绎着。工农红军进入陕北,遭到国民政府经济封锁,当时的军装大部分来自边区境外的“昌邑村”。
向北,“闯关东”。或渡海北上,或绕行渤海湾大半圈,又跋涉在北大荒的黑土。自清末朝廷开放“龙兴之地”,向往着“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的美好传说,成群结队越过几百年的柳条边,筚路蓝缕,胼手胝足,兴家创业。吉林省吉林市昌邑区,历史上唤作昌邑屯,老乡们聚居于此,“他乡共酌金花酒,万里同悲鸿雁天”!除了生存欲望的驱使,政治有时也一手导演了移民。大跃进时期峡山水库动工,淹没几万人的家园,群众被强制迁至东北,不少人水土不服得了大骨节病,年关在铁路上聚众痛哭请求返乡,悲声震天,轰动一时。近二十年,家乡操东北口音的人急剧增多,老移民有的衰老不堪,狐死首丘;有的已然传至子孙,投亲靠友,重新回到祖辈出发的起点,在中华大地上画了一个巨大的椭圆。
向南,是影响最深的“下南洋”。闽粤因地利之便,下南洋谋生这倒好解释。长江以北,下南洋蔚然成风的惟有我家乡。数万人“出天朝门”,飘洋过海,被唤作“背包袱的”,或“背着丝绸下南洋”,家乡盛产柞蚕丝的茧绸,出门就以此糊口。我同事的母亲,日据时期还作为丝织技工输出丹东,可见工艺有独到之处。直到二十世纪初,欧洲一些城市还在仿冒家乡的茧绸,称为米兰山东绸、里昂山东绸。今天中国销售的法国、意大利高价服装、皮鞋,不少实为东莞、温州造,情节几乎雷同,只是角色倒换了。这和教科书宣传的殖民者入侵、手工业凋敝破产有所不同。据说,“山东”的英文shantung首次在欧洲语汇出现,是和昌邑茧绸联系在一起的。当时山东另有几处生产茧绸,但只有昌邑柳疃造才能冠以山东之名,标记为Shantung pongee,作为原始的地理证明商标。我惊叹于这一彪炳史册的辉煌记录!
“下南洋”源于一个昌邑双台人客死爪哇,儿子变卖田产背回父亲遗骨。面对这种执着,今天的我们只有肃然起敬。他附带摸清了商路,带动乡亲纷纷出洋,不少人在雅加达、三宝垄开店,有的远至斯里兰卡、南非。1930年代有个李润芬生意做得挺大,时任美国总统胡佛听说了他,才知道中国有个昌邑,能够生产上好的丝绸,乃邀请其携货参加芝加哥百年进步国际博览会。在某个节点,一个小人物,一起小事件,不经意和某位大人物挂在了一起,于是,历史的细节顿时熠熠生辉。
多数小人物则是悲哀的,或世事变迁,或性格悲剧,或命运作弄。更有一说,乱世人不如太平犬。背井离乡,一把辛酸泪,打掉牙和血吞之。我同事的老父亲,起初在孟买做生意,抗战军兴,毅然回国弃商从戎,后来到美国参加飞行培训,内战期间驾机起义,转至东北航校任教,同苏联教官发生争议,一气之下弃职返乡,合作化后用开飞机的手执鞭,赶着骡子运大粪。我一个长辈,新婚之夜,对新媳妇不满意,尚未巫山云雨,一跺脚远走他乡,从此杳无音讯,再回来已是耄耋老者,令人唏嘘不已。我的三祖父,有名的英俊少年,穿上戏装能唱青衣,他在挑水回家的路上遇到招兵的,为了几块大洋补贴家用,把“卖命钱”交给邻居,放下扁担就跟着“队伍”走了。七十多年过去,当年的俊小伙在哪里,埋骨何方,会不会有一大家子人,永远无人知晓了。他像飘渺孤鸿,暗夜惊飞,不见踪迹。
“春来何处不归鸿,非复羸牛踏旧踪”。幸运者如岳父的姑姑,漂泊半生后终于能够回到故乡。她是国民党行宪的首届国大代表,也就是民进党谩骂的那批“万年国代”。国府“转进”台湾,她辗转找到“组织”。她说,在台湾被称为“外省人”,回大陆被称为“台胞”,在美国想做“中国人”,却被称为“台湾人”,自己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其实,做地地道道的昌邑人,这就足够了。她对于每年回家祭祖、上坟虔诚到了极点,这真是一种了不起的精神力量。
这种精神力量所致,潍河这条“保姆河”养育的儿女,无论走到哪里,忘不了祖、忘不了本。有两位先贤值得大书特书。黄福,中国驻交趾的最后一位最高军政长官。永乐年间,交趾叛乱,黄福奉命平叛并留守十九年,恩威并济,人心悦服。他走了几年之后,交趾又起来反抗,黄福再次出马,“措天下如泰山之安”。黄福死后,交趾脱离中国成为今天的越南,一个和我们有着复杂感情纠葛和利益争端的国家。还有一位陈干应该被青岛人记住,他和王正廷一起据理力争,坚决维护国家主权,从日本人手里收回青岛。康有为称他是“鲁案砥柱”,赞许他如“矗矗高峰、落落长松、岩岩巨石、潺潺涧流”。可惜,这样一个人才,因北伐期间蒋介石和桂系的矛盾,被李宗仁杀害。康有为助其灵柩返乡安葬,商震、丁惟汾等大佬写了墓碑。“心似已灰之木,命如不系之舟”,功业成灰,魂归故里,两位先贤破旧的坟茔,至今矗立在各自老家村头。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海内板荡,人的命运也充满戏剧性,难以某种道德标准概而括之,毕竟生存是第一位的。明崇祯壬午年,皇太极打不过蓟辽督师袁崇焕,绕道进入内地,洗劫山东,攻陷昌邑,年轻的姜士桢一家死在乱军之中,只身被俘为奴。江山易帜,他认正白旗佐领为义父,改姓李,入旗籍。在底线上挣扎图存,自是不能谴责他“认贼作父”,反正他凭借自己的生存智慧发达起来,官至巡抚,妻子文氏作为康熙的保姆,成为皇帝“身边工作人员”。康熙提及文氏,称呼她“我家老人”,关系非同小可。有意思的是,李家和红楼梦渊源颇深,李士桢的女儿嫁给曹寅,也就是曹雪芹的祖母;儿子李煦,貌似对应《红楼梦》中的林如海,执掌肥差苏州织造,一干三十年(曹李两家相当于皇帝的耳目,兼司密折汇报江南社情民意)。由此,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林黛玉是我老乡”。林妹妹的原型,即曹雪芹舅家表妹李香玉。祖母经常带着曹雪芹回娘家,住苏州拙政园,和表妹青梅竹马。《红楼梦》七十二回有段话“咱们从小耳鬓厮磨,你不曾拿我当外人看,我也不敢怠慢了你。”说的,就是曹雪芹的这一段儿女私情(以上,都是一说而已)。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故乡,是漂泊途中的歇足驿站,渐行渐远的文化符号。青胎记、铲形齿和泪褶,是中国人的生理标志;而大槐树,则绵延着寻根的追忆。它对于生老病死和遗忘有着如此强大的免疫力,像一滴墨迹,只有淡痕却涤之不去。“爱情和死亡是文学永恒的主题”,离乡和回归的悲喜超越了爱情和死亡,何尝不是另一种永恒?因为,它关乎“我是谁”,关乎“我自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接近终极的追问。两个不同的人生方向,在广袤的时空里交错纠缠。以色列人两千年来坚持回到“流着奶和蜜”的迦南之地,土尔扈特部即使付出死亡大半的代价也要回归中华民族的怀抱,正是心灵上那棵无形“大槐树”的指引。
上文借用了苏轼、李白的几句诗。这两位均为四川人,又都在山东生活多年。他们在济宁、潍坊的遗迹我都去探访过。苏轼一生跌宕,他怀念过往和亲人的作品,很少有地理特征。李白在湖北安陆结婚,写下了“我本楚狂人”;后来寓居济宁学剑,又独爱敬亭山,典型的随遇而安。《红楼梦•好了歌注》云:甚荒唐,反认他乡是故乡!细究也非荒唐:故乡原本是祖先的他乡,你站在故乡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他乡想你,似梦非梦,是耶非耶?极而言之,茫茫宇宙,人类赖以生息的地球如同一粒微尘,有着寿命和资源的极限。也许终有一日人类不得不去“阿凡达”殖民,吵醒外星人或者上帝、佛陀的安宁。这和几百年来的颠沛流离,又有多少分别?追求生存或更好生活的动力,流淌于人的血脉,生生不息,代代相传。
这是基因的力量,这是文化的浸淫,这是绝世的悲歌······
而这一切的一切,不过都是上苍播下的——那些随遇而安的种子。
(编辑:家乡烟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