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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五月麦子黄

五月的意象刚刚在天地之间绽放,大田里的麦子就已然是色彩斑斓了:草绿的,浅黄的……绝大部分麦杆儿即将退去绿意,麦芒却熙熙攘攘连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长在田埂地边的麦子,因为地势高缺水分,早已迫不及待地镀上了金黄的颜色。尚差时日,躁动不已的那一片片麦浪,就已然透出些迫不及待的情绪。

不必憧憬,芒种过后,那可就是满眼金黄了!熏风拂过,那些粗壮或者挺拔的麦穗儿照例顺势起伏,在这个气势不凡的季节里恰如波涛万顷,会在农人们惊喜不已的目光里一直绵延到天地尽头……这金色的海洋,不知唤起了我多少童年的记忆……

农谚曰“麦熟一晌”。每年这时候,生产队长就“调兵遣将”,安排“抢收抢种”了。熟透了的麦子经风吹日炙,有时一中午的工夫就会“焦了梢儿”,再不凑巧下一阵雹子,可就全砸在地里了。一年的辛苦化为乌有,那人们还不得忍饥挨饿?挨饿的滋味不好受啊……你说“火上屋脊”的时候,不“抢”能行吗?

至今我还记得人们抢收小麦的壮阔场景:社员们穿了各色长袖的旧衣裳,脖子上搭一条毛巾,按顺序“一”字排开,挥舞银镰,只听“唰唰唰……”成片的麦子就倒下了……割得最快的是手脚麻利的二大娘——每次她都是“头镰”。只见她半蹲着身子,连割带捆,一会儿就落下了男人们一大截……捆好的麦子叫“麦个子”,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直教人联想到孩儿枕一般瓷实而又暄腾的大馒头,密密麻麻的煞是喜人。

我对二大娘敏捷的身手煞是服气,止不住回家说给奶奶听,不意老人家却是一脸的不屑,还撇着嘴嘱咐我离他们家的人远着点儿,弄得我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奶奶为什么竟会有这般成见。后来才隐隐地听人说是父亲当社办教师时,一向直来直去、口无遮拦,却并没有一根儿花花肠子的二大爷似乎曾从中作梗,事情差点儿“功败垂成”,惹得奶奶心里头一直疙疙瘩瘩不得劲儿,所以至今耿耿于怀……直至多年后二大娘的长女婿当了我们镇的镇长,后来又当上了县里的教育局长,奶奶还是放不下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一再叮嘱我要事事小心,生怕人家再“给小鞋儿穿”。其实,这都哪儿跟哪儿呀?老理儿说得好: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乡间家长里短着多少蒙昧和误解,都是起源于几句庄户女人穿针引线,“哧溜哧溜”衲着鞋底,“过堂风”一般,刮过去之后就再也寻不见源头,也难觅踪迹的传言啊——也许当年的事情本身就是个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误会!老人家珍惜儿子声誉的“舐犊之情”固然源自天性,然而理清是非曲直也是她一向对子孙后代的殷切教诲,故此我对奶奶纠结于心的这番话从未心存芥蒂,见了二大娘依旧一口一个“大娘”地叫。平心而论,无论大爷还是大娘,对我们姊妹几个确实挺好,在我们麦子一般经冬历夏,拔节成长于家乡沃土之上的那些庄户日子里,开通明理却不明就里的两位老人,多少次追着撵着,就为了塞给我们一把裹着花纸的糖块儿,抑或是方才摘下的几根顶花带刺儿的黄瓜,同样春雨润物一般营养了我们纯真而透明的童年生活……

我们队里的地“趟子”长,一个来回割下来,也就快晌天了。为了抢收小麦,社员们中午一般不回家,生产队管饭。素贞大娘最先割完,只见她满头满脸都是汗,就像刚从水里捞上来,衣服湿得只剩了两个角儿。其他人也陆续割完了:有的一腚蹲在地埂上,边擦汗边喘粗气;有的长长地打一个哈欠,夸张地抻着腰……

每当这时候,远处总会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肩挑双桶,背挎包袱,“忽闪忽闪”雄赳赳而来……这送饭的人便是金叔!金叔是我们队里个子最高、心眼儿却最少的人,土话说就是“野巴(傻子)”。金叔没媳妇,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娘,母子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清苦而平淡。听人说他爷爷在世时家里还有钱有势,后来不知怎么就败落了。金叔儿时并不傻,长得虎头虎脑,很是惹人喜爱——便是当时也并不难看,只因得了一场大病,就如同失去了魂魄,变的呆头呆脑了。金叔极少开口说话,即便是说,也只一个字——“娘”“吃”“嗯”“打”……他讲的最多的一个字就是“傻”。没事儿的时候,大人们总乐意逗他:“金啊,什么时候娶媳妇?”“喂!你那个‘娃娃亲’媳妇前天还来过咱村,没去找你?哈哈哈……”每每这时,金叔先是鼓着腮不理,说急眼了,便对着那人“呸”地吐一口唾沫,紧跟着一句:“傻!”惹得人们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因为金叔心眼儿实诚,体力又好,队长便把送水送饭的任务交给了他。

金叔刚放下桶,劳累了半天的人们便围了过来。两个大桶经过一路颠簸,此时仍丝丝地冒着热气。一桶绿豆水,绿里透红;一桶高粱穗子煮的水,红中泛紫。此时人们的心思并不在这儿,紧盯着他一下一下打开包袱,一摞摞的“芝麻酥火烧”便映入眼帘,携着缕缕香气直钻鼻孔,把我们馋的呀,“眼里都伸出手来了”……午饭过后,大人们随便找个树荫凉,或躺或坐,稍稍闭闭眼,下午还有更惨烈的战斗等着他们。孩子们是闲不住的,把桶底的高粱穗子、绿豆粒儿抢光后,便四下里摘野花、扑蝴蝶去了……

后来生产队取消了,集体的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户。这对于我们孩子来说算不得什么,只不过是吃不到那绽着白花儿的绿豆粒儿了;可对大人们而言,真是“几家欢喜几家忧”呀!家里劳力多的,早已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没劳力的,就只有暗暗发愁了。刚分开地那会儿,把父母还有奶奶愁得好几宿没睡着!能不愁吗?一家六口人,没一个中用的,用堂叔的话说就是“尾巴靠着头”。我们三个孩子不用说,人小力薄。姊妹三个我是老大,除了能惹事儿,没别的本事,用奶奶的话说是“狗腚眼子都戳到了”。今天给张家打瘸了鸡,明天又摘了王家的瓜蛋子,惹得四邻三天两头到家里找。奶奶让神算“瞎麦来”给我算了一卦,老头儿扔下两句话:“横草不拿竖立。围着桌子转一圈儿。”第一句话好懂,就是说我懒,不爱干活儿。那第二句是何意?“围着桌子转”?当木匠还是做厨子……直至后来我鬼使神差般考入师范,一家人才恍然大悟:哎呀,这“围着桌子转”是说这孩子长大后当老师呢!看来“瞎麦来”的“神算”大名,还真不是“北海滩上潮来的”……老大尚且如此,妹妹、弟弟就更不顶事儿了。奶奶年事已高,还缠着一双小脚。父亲教书,只不过是假日里领着学生拾麦穗、割青草,庄稼地里的活儿并不在行。剩下母亲还算个“整劳力”,偏生那几年身体又不太好……

分开地后第一次“打场”,就遇到了大麻烦!那一年风调雨顺,再加之分开地后人们格外上心,小麦长得特别好,家家户户割回来了的麦子堆成了“山”,一座座矗在场院里。接下来就是把脱粒机拉进场院,挨家挨户“打场”了。当时我们家是要人没人,要用处没用处,看起来似乎谁都不愿意和我们“搭伙”……父亲一咬牙,我们自己干!人家用半个小时,咱用一个半,大不了多花一个小时的钱……

机器发动了,发出震耳欲聋的“嗡嗡”声,大有连人吞进去的阵势。一家人分工协作,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父亲输送麦秸;妹妹带着弟弟运“麦个子”;母亲用木杈挑麦糠;奶奶踮着小脚撑袋子;我撮麦粒子……干着干着,身边的人竟渐渐多起来,来生叔,增春哥,还有婶子大娘一大堆都来了,帮我们打的打、运的运……不到半个小时,一座高高的麦“山”就变成一个软绵绵的麦糠垛了。我撮完最后一撮子麦粒,一腚蹲在麦糠上,再也不想起来了,浑身散了架似的,像个死人。母亲买来冰棍儿和汽水,先是分给前来帮工的邻居,算是答谢,剩下的冰棍儿我们每人一支。轻轻舔一口,甜津津,凉丝丝,凉到骨髓里,甜进心窝里……我曾想天下最幸福的事儿,就是打完场后躺在麦糠垛上,吃着又凉又甜的冰棍儿……

再后来家里没了责任田,因为此时父亲已“转了正”,随后带全家“农转非”了。可母亲像是没种够地似的,又到邻村承包了二亩。我那个不愿意啊!刚刚跳出“苦海”,又跌入了“盐池”。虽说我干活儿不中用,留下的“念语”可不少,多年后人们还经常念叨我的一句名言:“庄稼地里,没一样好活儿!”你说什么活儿轻?拾麦穗算是轻快活儿了吧,头顶烈日,脚踏麦茬,扎的手上尽是血点子,汗珠子浸得眼睛针扎似的疼……于我而言最累的活儿还是割麦子。

印象最深的是到准丈母娘家割麦子的事儿。那时我已“定亲”,尚未结婚。临近“过麦”,对象商量我麦假能否去干几天?咱脑子又没进水,话已出口,名曰“商量”,实是“命令”,非去不行的事儿,与其含含糊糊,倒不如斩钉截铁。行!虽说答应得痛快,到底心里还是直打怵。吃几碗干饭咱自己心里有数,你看那些“老把式”割麦子,没有割一把放一把的,人家先是一把把夹在腰间,够一捆了,抽出一把麦秸,一分为二,双手一拧,然后顺势一兜,再一拧,一个大“麦个子”就躺在地里了!我哪有这本事?咋办?练!没人的时候,我就半蹲下身子,左臂夹枕头,右手舞“镰刀”,练夹力,练蹲功……

割麦子那天,我一大早就出发了……到了麦田一看,嗬!她家的麦子长得实在太好了:密密挤挤一片金黄,麦穗儿又长又大,麦秆儿又粗又高,一镰下去,只剜了一个“窝儿”。好在“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坚持着没怎么丢丑,姨子、连襟还不住地夸:“小陈人实在,干活儿也踏实!”平生第一次听到有人夸我能干活儿,虽说累得腰酸腿痛,心里还是挺受用的。

曾几何时,手割车推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随着社会的发展进步,机械化程度也越来越高。你看,一台台联合收割机“嗡嗡”低吼着,在麦田了缓缓地匀速前进,前面刚把一排排麦秸吞进去,后面即刻就吐出打碎了的麦糠,饱满的麦粒全留在“肚子”里。早已等候在地头的拖拉机、三轮车,把这些金黄的、浅黄的或是黄里泛绿的麦粒一车车运到场院里,运到公路边……然后均匀摊开,一大片一小片地晾晒。晴好天气,两个日头就可以入库;遇上下雨,就赶紧“抢场”,男女老少齐上阵,飞速将麦粒堆起来,罩上塑料,四周压上砖头瓦块,以防麦粒被雨水冲走。

近几年我们镇实现了“村村通”,村内的大小胡同,村与村之间的所有道路,全部用水泥预制硬化,大伙儿再也不用到公路“占”地儿晒粮了。旧日的场院还在,但早已失去当初的功用,已被人们一垄垄、一畦畦地种上青菜了……

“今天是个好日子,千金的光阴不能等;明天又是好日子,赶上了盛世咱享太平……”甜润的歌声穿过树林,掠过原野,飘进了庄稼人的心坎儿里……

火辣辣的五月,又是遍地金黄……

(编辑:家乡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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