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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碾屋

相比于降雨充沛的江南水乡,几乎同样沟渠纵横的北方水系里,除去夏季里大雨行时,那一众所谓的沟壑短暂地呈现过一副其势泱泱,其流汤汤的狰狞面目,一年当中大部分时间,无论河道还是纵横交错的水汊子里,难得一见有一汪碧水不紧不慢地向前奔涌着,流泻着,真正拿出一腔河流应有的派头。其波澜不惊的常态,恰似北方人性格里隐含的那种低调深沉和胸有城府,永远缺乏一些活泼而又灵动的音符。

大抵因此,北方乡村的年轮里,从未出现过江南水乡烟雨缥缈或者阳光明丽的意境之中,村头村尾的沟渠侧畔,格调清新地矗立着一座青砖黛瓦的水碾房。硕大浑圆的碾盘之下,激情四溅的碧波昼夜不息地冲刷着、推动着湮没在水流中的那一架桨叶壮硕的水轮,强劲地带动碾盘之上那个粗可合抱,以坚硬无比的青石抑或白石钎制而成的碾坨,应和着淘米洗菜或者浣纱时那些听上去莺莺燕燕的吴侬软语,在天长地久的时空里,“咕噜咕噜”似乎永远不会停歇地转动着。

在几乎所有的乡村,湾塘的功用无非是雨季里储存径流,以免突如其来的暴雨恣肆汪洋地泡软了祖屋的根基。其余的季节,人们无论种菜、洗衣,还是水担杖“吱纽吱纽”地挑了筲桶,每天或早或午或晚汲取了淡水送往牛马驴骡们的槽头,猪羊鸡鸭们的棚厦,总之必须日复一日地走近,或缘于此,各村不知开凿了几辈子的水井往往也坐落在附近。实话说,北方村落里同样近水而居的大多数碾屋,虽不乏亲切自然的感觉,然而理念决定气质,显然是当地农人们过多地考虑了致用的功能,因此其形象实在不敢恭维。

你看,就在井口裸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那些井台侧畔,便有一处处黄泥混合着麦穰,一层层夯实之后,顶端搭配极其庄重地覆盖着一顶毛糙糙草帽的碾屋了。确乎有别于潜身珍藏在偏房里的磨坊,自古以来,碾屋都是淳朴的老少爷们儿拼凑了一分一文的散碎银子建起来的,绝非哪一位农人的私产,所以身份可谓特立独行,堪称乡村里最典型的公益设施。它们虽然门窗俱全,然而四壁并无农家院落中司空见惯的那种雕刻精细、拼凑严谨的门窗,就那样坐南朝北、不拘小节的敞亮着,俨然一位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的庄户汉子,身着粗布衣装,敞胸露怀、气定神闲地站立在那里,可谓土气得令人赏心悦目。

如此突兀得稍显怪异的一处碾屋,当碾坨子在一年当中的大部分时间里,安安静静酣睡在碾盘上的时候,或许只有一贯冒冒失失的麻雀们胆敢在白昼里的任何时分,“吱吱喳喳”精气神儿十足地振着翅子穿堂而过。其实经过数匝绕梁盘旋的缜密侦查之后,它们总是会成群结队地降落在碾盘之上,照例搜岩剔穴地从凹槽里、石缝中搜寻出些谷粒子、瓜干屑,藉此填补肚腹。而对于心知肚明的农妇们来说,麻雀们从来都是碾屋里忠诚而又相当敬业的清洁工,其意义无非在于它们两全其美地根除了那些似乎层出不穷,总是教人感到腌臜无比的杂七杂八的虫蚁。

季节里不期而至的燕子,秉持着工于心计的一股子谨慎,绝不会忘乎所以地陶醉于某个细雨霏霏的日子,贸然出双入对地衔了一口来之不易的春泥,濡砌在碾屋内外的某处墙角或者檐下,“呢呢喃喃”地筑作窝巢。因为碾台正上方的那架房梁上,经常有因为“鸡毛蒜皮的鸟事”遭到主人呵斥,因而使起了性子,故作夜不归宿状貌的猫咪们匪夷所思地盘踞于此,看似总在睡眼惺忪地打着呼噜,一截儿毛茸茸的尾巴慵懒无力地垂下来,呈现出一副幽怨无辜的样子。然而只要猛然瞟见鸟类们翻飞的身影,它们当然还是会立刻毫不客气地弓起身子,摆出一种不怀好意的姿势,目光烁烁犹如凶神恶煞,足以令肩负着繁衍重任的燕子们心惊胆寒了。

而屋檐上滴答着水珠的此类天气,却正是雨天里不必下地操劳的农妇们升盈斗满地携了米谷杂粮,端着簸箕笸箩,分工明确、呼朋引伴地“上碾”、“使碾”的大好时机。不少人印象中似乎只盛产于南方的稻子,其实在北方某些水源充沛的稻田里,如果清冽的淡水稳稳地压住了盐碱,虽每年只能够收获一季,但是恰恰因为生长期十分充足,所以蒸煮成米饭的每一颗籽粒,都堪称油囔囔的劲道无比,历来是进呈宫廷大内的首选。熙来攘往的碾屋里,整簸箕金黄金黄的稻谷撮进碾盘,农妇们轮番上阵,轻车熟路地推动滚圆的碾砣子,围绕着“吱纽吱纽”作响的碾转(轴)心,“呼噜呼噜”碾压不上几遭,便见晶莹油润犹如玉屑的稻米,白花花一片地龇开了牙齿。熟稔工艺的妇女轮番用簸箕簸干扬净米糠,不须过筛,“呼啦呼啦”倾倒进麻袋,这就是珠圆玉润的粳米了。

至于北方金秋里盛产的红高粱和黍子,其碾压脱壳的工序亦只是与稻米大同小异。只不过若需加工作面粉,从质地上说因为高粱松脆,黍子黏软,比不得瓷实而又金贵的麦子,一般情况下耐不得扁圆沉重的石磨,只有放在碾屋加工才算得上恰到好处。如果量大的话,又须在碾辕子上穿插一柄粗壮的碾棍,套上一头蒙了眼罩之后,形象顿时显得十分卡通的驴子,随后让这个晕头涨脑的家伙迈着小碎步,循着碾道不紧不慢的碾压上大半个时辰,就可以令它停了步子,拿一把干净利落的炕头笤帚扫进撮斗,架起网眼细密的罗筛,仔仔细细地筛进笸箩了。

北方的年俗中,正月里人来客去历来少不得喷香粘牙的年糕,所以辞灶过后,哪怕各村的碾屋非止一处,碾屋之外,盛了黍子的箢篼还是会排成长队。人声鼎沸的节日气氛里,经常见到某一头不胜其烦的驴子突然来了犟劲儿,虽然它拙嘴笨舌的并不擅长发些嘟嘟囔囔的牢骚,然而这厮撩了蹄子的一刹那,往往会惊天动地般引吭嘶鸣起来,那一刻的气势,当年不是曾经令柳宗元笔下那头没见过多大世面,数次“蔽林间窥之”的斑斓猛虎闻之,竟然误认作是一记晴天霹雳,亦且“大骇,远遁;以为且噬已也,甚恐”过吗?哈哈!

处理此类突如其来的罢工事件,胸有城府的农妇却也并不慌张——只须卸下套来,摘去眼罩,顺手抓一把早就准备妥当,碾作碎屑的瓜干塞进它口中。只见方才还勃然大怒闹着情绪的这个家伙,立马就会在碾屋门外的空地上打上几个滚儿,好一似瞬间就抖擞了精神,随后心满意足地咀嚼着满嘴甜丝丝的舒爽,脖子上晃动一串“哗楞楞”脆响的响铃儿,乐颠颠地又“上碾”去了······

我的老家位于渤海南岸广袤无垠的昌潍大平原上。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同仇敌忾的山东人摽着膀子,义愤填膺地跟日寇斗争得如火如荼的那一段壮烈而又曲折的艰难时期,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军民在这里建起了一条畅通无阻、赫赫有名的 “渤海走廊”。 通过这条连接胶东革命根据地和鲁中地区的红色走廊,无私无畏的齐鲁儿女们,为抗日武装力量输送了大量的黄金、货币、军火、粮食等重要军用物资,有力地支援了山东乃至全国的抗日战争。

老家的碾屋,在那时不但无数次地承担了加工军粮、转递情报的重任,而且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按照“一硝二磺三木炭”的配比,以地下军工厂的隐秘身份,为胶东抗日武装加工并提供过大量用于地雷制造的火药和土盐,坚定而慷慨地支持了令日本鬼子闻风丧胆的地雷战。当代著名作家峻青先生,就是于那个年代的战斗间隙,在山东昌邑潍河两岸这片“强悍”而“有情有义”的土地上,在无数次夜间转战栖身过的碾屋里,饱蘸着对当地军民的真挚感情和燃烧的战斗激情,累积而就了那部脍炙人口的短篇小说集——《黎明的河边》的。

正如岁月的长河里也不尽流淌着舒缓的浪花同样的道理,建国之后的那个不堪回首的“三年自然灾害”当中,老家的碾屋也承载了一段辛酸而又无奈的记忆。旷日持久的饥馑里,面黄肌瘦的人们,不得不整簸箕整簸箕地端持着晒干的地瓜梗子、地瓜叶子,和一粒一粒从盐碱滩上收集而来的黄蓿菜种子,掺入些无比金贵的杂粮和地瓜干子,调和着碾压成虽难以入口,却挽救回无数个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农人们的救命齑粉。那时,自碾屋中传出来的那些沉重而晦涩的“吱纽”声,无论怎么听上去,都好像是一位子孙众多的长者在吞声饮泣着,叹息着。

你知道么?北方乡村里的碾屋,历来还是穷苦之人的庇护所呢。从早年间每一个冬至节气开始,当年里遭受了洼涝旱蝗之灾,致使妻儿老小难以糊口的那些来自于远方外省的庄稼汉子们,都会无奈地将男人的自尊揣在怀里,抓紧大年之前的那一段难得的冬闲时光,神情凄然而又落寞地携了筐篮口袋,远路风尘地跋涉而来,就只为在昌潍平原那些个相对丰稔的乡村里,挨门逐户地讨上一冬的地瓜面窝头或者高粱面、棒子面饼子,晾干之后,积攒作妻儿老小来年整个春天的口粮。

也正是缘于此故,每年的冬至时节,老家的乡俗无一例外,总有醇厚的乡党自觉自愿地搭起伙来,和了黄泥,为村内每一个碾屋墙壁上裸露的窗子墼起坚实的砖坯,门口再挂起一道厚重的草帘,处置得严丝合缝,以免冬季里有一丝儿寒风透进屋子。其时同样缺草乏柴、生不起火炉的乡亲们,还会用架子车推了,在碾屋的地面上慷慨地铺垫几层厚厚的麦穰或稻草。夜幕降临时分,串着村子讨饭的苦人们夜归之后,铺展开随身携带的行李,当时倒也不失为一处挡风避雪、颇为理想的栖身之处。幼时,记不清有多少个飘着清雪的晨昏了,我一次又一次地目睹了善良乡亲双手端着一碗、一瓢热气腾腾的汤粥,在碾屋门外排成长龙的情景。

如今的家乡,仅存的几处碾屋,大都已经成为奇花异草间点缀民俗的怀旧景点了。然而,每一次站立于它们的面前,我还是会沉浸在莫名其妙的乡愁里,止不住潸然泪下。

或许,如今的我,仍然从心底里觉得,乡村里矗立着碾屋的地方,才是自己永远的、真正的家园。

(编辑:家乡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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