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小品《鸟语》系列之六
猫 头 鹰
遍数鸟类王国之冤假错案,无如猫头鹰之为最者。自有文字记载始,便被冠以“恶鸟”之恶名,被视为不祥之兆,已洋洋三千余载矣。虽早已被现代科学研究证明是益鸟,然在民间,特别是一些偏远山区乡村,猫头鹰至今尚未摘掉“恶鸟”的坏帽子,人们避之唯恐不及。由此可见,传统偏见这把软刀子,杀人虽不见血,毒害可谓深远矣。亦足以说明,移风易俗、破除封建迷信、摒弃陈规陋习何等之艰难,科学普及工作依然任重而道远。
猫头鹰古称鸮、鸱鸮、鸱枭,因其面型酷似猫,故称猫头鹰。专以老鼠为食,是老鼠的天敌,堪称大益鸟也。猫头鹰视觉敏锐,在黑夜里其能见度比人高出百倍以上,专门在夜里捕食猎物,属于夜行性鸟类,故民间俗称其“夜猫子”。仔细想来,这是由其食物的活动规律决定了它的生活习性,因为老鼠专在夜里出没,要想捉鼠,也就必须昼伏夜出,练就一双夜光眼,“夜猫子”之名可谓名副其实,不虚传也。
猫头鹰蒙冤可谓久矣。先秦诗歌总集《诗经》里就有猫头鹰的篇章,但非赞美诗,而是讽刺诗。《诗经·豳风·鸱鸮》开篇便道:“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在这里,猫头鹰俨然是一个巧取豪夺、杀人越货的强盗形象,的确令人切齿发指。但物竞天择、弱肉强食乃自然法则,更何况其食物乃害虫也,猫头鹰何罪之有乎!然而可悲的是,自此以后,猫头鹰“恶鸟”的罪名便不翼而飞,作为反面形象出现在文化典籍和民间传说之中。我国最早的字典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中解释“枭”(即“鸮”,猫头鹰)曰:“枭,不孝之鸟也。”此鸟不孝,不知许老先生从何得而知之?但恶鸟之名已经进了官方字典,影响更为深远矣。明代冯梦龙沿用此说,在其历史小说《东周列国志》里就把它说成是不孝之鸟,颍考叔借此感化郑庄公要孝敬其母:“此鸟名鸮,昼不见泰山,夜能察秋毫,明于细而暗于大也。小时其母哺之,既长,乃啄食其母,此乃不孝之鸟,故捕而食之。”此言更是无中生有,乃不实之词也。西汉刘向的《说苑·鸣枭东徙》中有“鸮与鸠遇,曰:我将东徙。鸠问何故。鸮曰:西方皆恶我声也。”的寓言故事,猫头鹰为避流言蜚语,竟落得个流落他乡的悲惨境遇,不亦悲乎!时至今日, 三千多年的历史风雨也未曾洗刷干净强泼在它身上的污水,民间有的地方仍将猫头鹰视作报丧鸟,是不祥和死亡的象征,还流传着这样一些俗语谚语:夜猫子进宅——不是好喜兆;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老鸹抱夜猫——一窝不如一窝······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究其原因,恐怕主要是因为猫头鹰专在夜间出没,飘忽无声,宛若幽灵,叫声凄厉,在黑暗中显得尤为恐怖,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极易产生可怕的联想。于是乎,因恐惧而反感,进而恶之。再加上文学作品的推波助澜,渲染放大,所以以讹传讹,流毒甚广,难以肃清。猫头鹰冤莫大焉,虽窦娥之冤犹恐不及也!
不过,猫头鹰的确另类,与众不同。它喜欢在夜间捕食活动,但却是色盲,黑白不分。奇怪的是,既是色盲,他却是鸟族中唯一能分辨出蓝色的鸟类。攻击猎物时完全靠听觉定位,出击时毫无声息,一招制敌,堪称“闪电战”之高手。其他动物,包括人类,体型都是雄性大,雌性小;而猫头鹰却恰恰相反,母大公小。凡此种种矛盾现象集于一身,岂不怪哉?
其实,在远古时期,猫头鹰是备受先人崇拜的神鸟。早在六千多年前的红山文化时期,猫头鹰就是先民的图腾崇拜物。在内蒙古赤峰市红山文化遗址考古发掘出土的玉器中,玉猫头鹰出土数量最多,造型朴拙传神,姿态各异,栩栩如生。尤其是两只大眼睛,夸张突出,炯炯有神,极具洞穿力。据研究考证,远古时期,人们恐惧黑暗,希望在黑暗中得到光明或者看清一切;人们经常遭到其他野兽的攻击,希望能够像鸟儿一样飞起来,以避免受到伤害;人们过着农牧渔猎生活,又希望像雄鹰一样轻易地捕捉到猎物。而猫头鹰恰恰具备这一切优势。猫头鹰黑夜活动,可以飞向高空,又给人以通达天地阴阳的神秘感。先民们希望猫头鹰能够给予自身与自然界抗争的神奇力量,因此,受到崇拜而成为敬仰的图腾,也就自然而然,不难理解了。在已出土的商周青铜器中,有许多猫头鹰造型的器物,如鸮尊、鸮卣、鸮盉、鸮壶等,可见当时人们对它的喜爱和尊崇。由此推断,对猫头鹰的文化诋毁,应发端于春秋战国“百家争鸣”时期。其时,东周王朝礼崩乐坏,天下大乱,诸侯争霸,诸子百家齐放争鸣,各种意识形态纷纷粉墨登场,颠倒传统,诸多学说莫衷一是。而猫头鹰形象凶恶,叫声恐怖,民间多厌恶之。于是乎,文人墨客驰骋想象,添油加醋,附会演绎出猫头鹰的种种不良意象。而不幸的是,又被编入了儒家经典、官方辞书、寓言小说等,三人成虎,成为了共识,这就是文化之功。自此以后,猫头鹰恶鸟的形象,便一代代流传下来。
对猫头鹰的崇拜不独中国一枝独秀,其他国家也比比皆是。在欧洲,猫头鹰象征智慧、洞察力和耐心,备受推崇。在古希腊,猫头鹰是女神雅典娜的爱鸟,是智慧的化身。日本则把它奉为幸福鸟,长野冬奥会就是用它作为吉祥物的。在风靡全球的英国小说《哈利·波特》中,猫头鹰是巫师的宠物,具有超凡的智慧。而在加拿大,猫头鹰是人们崇拜的图腾,当地土著印第安人至今还保留着猫头鹰的图腾舞。
名人喜欢猫头鹰的也大有人在,最著名的当数毕加索与黄永玉两位中外美术大师了。毕加索一生创作了大量猫头鹰陶瓷雕塑作品,特别突出了它的一双大眼睛,以表现猫头鹰超凡的洞察力。他还收养了一只受了伤的猫头鹰,当做宠物,对其喜爱之情可见一斑。
我国当代美术大师、艺坛怪才黄永玉,更是对猫头鹰宠爱有加,特别喜欢画猫头鹰。他青年时期为儿童文学作家贺宜作品《野旋童话》所作插图,第一幅即为猫头鹰,这是他的处女作,当时只有十八岁。他画的猫头鹰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被戏称“冷眼看世界”。因画猫头鹰,还引发了两桩“黑画”公案。第一次,是在1966年“文革”风暴来临时,黄永玉所画“画配文”《动物短句》,其中“猫头鹰”一幅配文曰:“白天,人们用恶毒的语言诅咒我;夜晚,我却为他们工作。”本来是些闲情逸致之作,显露出作者的机智与幽默。“文革”爆发后,却被诬蔑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毒草,横遭批判。第二次,是在1974年,由“四人帮”发起的一场轰动一时的批“黑画事件”。事件涉及到18位画家,波及之广、影响之大令人咋舌。黄永玉首当其冲陷入了“黑画事件”的漩涡,不料仍是由一只猫头鹰而引火烧身。他所画的猫头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是根据猫头鹰的习性而画。猫头鹰夜间捕食、活动,白天休息,为保持警惕,就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就成了黄永玉“仇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社会主义制度”的“罪证”,受到公开的批判和讨伐。最后还是由毛泽东主席亲自出面平息了这场风波,在听了“黑画事件”的汇报之后,毛主席说:“中国画是用墨画的,墨哪能不黑?猫头鹰本来就是一只眼开、一只眼闭的嘛。”多年以后,画家黄永玉曾感叹:“猫头鹰何罪之有?”他在一幅猫头鹰画上题曰:“余于此鸟原不多画,偶尔一为,即有‘鸱鸮之案’。幸四害已除,其所云不祥也者,已请其自受。造化玩笑有如此弄人者,奇绝奇绝!”他在另一幅猫头鹰画上题曰:“北京动物园鸱鸮群,常双眼开合不一,有谬此王某者诬其为不祥之鸟。此鸟每只一生捕鼠一千二百余只,合节约粮食一吨有余,乃大大益鸟也!四人帮天良丧尽,何德何能,堪与鸱鸮论功!”其为猫头鹰冤案愤愤不平之情,溢于言表。为了以正视听,他还在一幅猫头鹰画上题曰:“世上最可笑者千百万,然对于科学的无知乃新品种也。王某名为唯物论者,实为天字第一号之形而上学者,其沿用封建迷信口号诬此鸟不祥,呜呼噫嘻!”、“四害已除,大吉祥”等等,为猫头鹰平反昭雪大声疾呼。
颇为有趣的是,编纂《诗经》的孔圣人为猫头鹰定下了“恶鸟”的调子,而猫头鹰却以德报怨,成为“尊孔的典范”。据说曲阜埋有孔子的墓地孔林中,猫头鹰、乌鸦从不光顾,以免惊扰圣人的清梦,导游为此津津乐道。诚然,即使孔林中真的没有猫头鹰,那也是因为那里没有老鼠等猫头鹰喜欢的食物,绝不是尊孔或仇孔,只不过是导游作为吸引游客的噱头而已,乃茶余饭后的谈资,切莫当以为真焉。
由于科普工作尚未做到家,猫头鹰在民间还未完全彻底还其清白,不无遗憾。可喜的是,学术界早已为它平了反,正了名,恢复了其“益鸟”的身份。然而令人堪忧的是,近年来,随着气候、环境的变化,食物链的萎缩,猫头鹰的生存环境日趋恶化,种群数量急剧减少,平原地区几乎绝了踪迹,人们鲜见其身影,已无须避之,早已是“别时容易见时难”了。虽已被列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但其前景颇为不妙,不容乐观,亟需特别保护。否则,如其灭绝,老鼠无了天敌,定将卷土重来,鼠害必定泛滥成灾,损失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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