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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野蛇灵

民国年间,陈庄村有一个大财主叫陈老八,家有良田千亩,马车百辆,在整个昌邑北乡可以说是声名显赫。出名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跟你吧,刘文彩在四川有多出名,陈老八在昌邑北乡就有多出名。时至今日,一提起陈老八的名字,四庄八疃上了年纪的人没有不知道的。

听老人们讲,陈老八对乡亲们还是很不错的。要是哪家青黄不接实在揭不开锅了,他便打发家人给送去一袋子粮食,以救燃眉之急。以后有了呢便还,还不上也就算了。农忙时节,他的几个儿子同雇工们一起下地出苦力,女人们则在家蒸馍做菜。开饭时雇工们吃白馍就咸蛋,老伴儿和几个儿媳只能吃窝窝头啃咸菜。

陈家粮库里有数个盛粮食的大囤,像一座座小塔矗在那里。中间那个最大的囤盛的是上好的白麦,此麦磨出的面白嫩香甜,平日里一般不舍得吃,只有逢年过节贵客来临时,才能吃上几顿白麦馍。多年来,挖取白麦一直都是八奶奶的“专利”,别人从不染指。每次挖麦,八奶奶便提上几条袋子,顺着梯子爬到囤顶,然后一瓢一瓢将白麦装到袋子里,再顺着滑板滑下粮袋,下面的人赶紧接住……奇怪的是她下次再去挖,粮囤仍是满满的,仿佛麦子又自己长出来了,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也半点儿不为过。

话说这年八月初八,八奶奶又带着人去取白麦,准备磨面过中秋。刚过门的小儿媳妇翠红不知规矩,抢在婆婆前面“蹭蹭蹭”上去了。“学武媳妇,快下来!”“娘,您年纪大了,腿脚也不灵便,还是我来吧。”她边说边揭开囤盖子,一瓢一瓢地挖了起来……忽听“啊”的一声,翠红从梯子上跌落下来。众人慌忙上前扶起,只见她脸色煞白,两眼发直,双手乱颤……在八奶奶张罗下,大家七手八脚把她送回了闺房。

住了好一会儿,翠红才缓过神来。“我的儿呀,你看到什么啦?”“我…………”原来翠红挖着挖着,突然从囤底伸出一个碗口粗的蛇头来,铃铛大的眼睛射着寒光,吐出的蛇信子有一尺多长……

“完了,完了,彻底的完了!这个败家的丧门星……”陈老八一听完老伴的话,便咳声叹气起来,烟袋锅子敲得炕沿梆梆响。“瞧你这死老头子,怎么说话呢?一天到头神神道道的!”“你们不懂,你们不懂!唉……

听说当天夜里,突然晴空响了个霹雳,紧接着一股黑风从陈家大粮库里钻了出来,绕树三匝,然后冲天而去……从此老陈家的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一年不如一年,临近解放那会儿,都快要拖着棍子讨饭吃了。当然这是后话。

再说翠红这一惊非同小可,失魂落魄了好一阵子后,方慢慢平复下来。数月后她产下一个大胖小子,取名“金玉”,暗合“金科玉律”之意。这金玉人如其名,真个娇花软玉一般,白嫩嫩,胖嘟嘟,方面大耳,秀色夺人。一家人如得了活龙一般。独老爷子不喜,大约是“怨屋及乌”的缘故。

一晃三年过去了,一般大的孩子早都说嘴巴巴了,这金玉还不会说话。别是个哑巴吧?幸好临近四岁时终开金口,不过是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往外蹦——“娘”“吃”“嗯”“不”……五岁时又得了一场怪病,通体火炭,久烧不退,名医请遍,就是不见好转。后来寻了一个偏方:烧蛇蜕为灰,童子尿冲服。这一招果然灵验,烧很快退下去了。糟糕的是人却一天天痴呆起来,并且越来越厉害,后来竟成了一个“野巴”。

昌北解放那会儿金玉十八岁,此时老陈家已是家业散尽,人口凋零:金玉的爷爷奶奶相继过世后,几个大爷也是病死的病死阵亡的阵亡。国军重点进攻山东时,他的几个堂兄弟全被抓了壮丁,连同家里的车辆马匹房舍田地也几乎全都姓了“国”。父亲学武抗战爆发后便毅然弃农从军……听说人还活着,在外面又娶了一个大官的女儿,现在大概已经逃往台湾了……

这可把土改小组给难为坏了,你说这孤儿寡母的“成分”该如何划?地主?母子俩如今只守着一亩薄田三间破屋,穷困潦倒。贫农?谁不知道金玉是大地主陈老八的孙子!蒋匪家属?翠红与学武早已失去联系十多年,实质上等于已经断绝了关系……还是组长胡汉魁棋高一着,说大家讲的都有道理,我看这个问题暂且放一放,我先去请示一下区里的领导。

胡汉魁并没有去请示领导。当天夜里,他暗遣自己的心腹告知翠红:务必到土改小组办公室去一趟,有要事相告!翠红这几天正为划“成分”的事心烦意乱坐卧不安,听得领导传讯,便急匆匆尾随而来,心中七上八下的,也不知是凶是吉。她一进门,胡汉魁立即站起来,指着椅子笑呵呵地说:“嫂子来了,快请坐,快请坐!今天请你来呢也不为别的,就是你家的‘成分’问题。说起来呢当初老掌柜的对乡亲们都不错……要不是你们家那几袋子粮食,说不定我早就成为饿死鬼了!只是……只是大伙儿一致认定你们是地主,是匪属!嗐……”“汉魁大兄弟,不,不,胡组长!你听我说……”“你也不必说了。”胡汉魁打断了翠红的话,“你家的情况大家伙儿都清楚!我们经过反复研究,打算如实地反映到区上。看区党委是什么态度吧?估计不会太乐观……”“大兄弟,求你看在……求你救救俺娘俩吧!金玉还小,若是……你让他这辈子怎么做人呢?”翠红说着便跪在了胡汉魁面前。“办法呢,也不是没有。除非……”“除非什么?”“除非……”胡汉魁伸出一只手,在她粉扑扑的脸蛋儿上轻轻捏了一把,嘴角挂着淫笑。翠红涨红了脸,任由他轻薄起来……

翠红当年可是方圆几十里一枝花,要不然也成不了陈老八的儿媳妇。说起来翠红与胡汉魁还是远房亲戚。儿时一起玩耍时,翠红曾说过长大后嫁给汉魁之类的话。随着两人年龄渐长,情愫亦渐浓。只因翠红爹娘贪图陈家财势,硬是拆散了这对鸳鸯。这胡汉魁虽说是家里穷得叮当响,却是一表人才,身材欣长,浓眉大眼。加之他从小头脑灵活,能说会道,参加“八路”后不几年就升了官……解放昌邑城后他没有随大军继续南下,被领导安排在地方搞土改工作……如今翠红虽徐娘半老,然风韵犹存,腰是腰,胯是胯,风流别致,惹得胡汉魁心里像猫爪子挠。

“嘭嘭嘭……”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谁这么不识好歹,扰了老子的好事儿?胡汉魁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两人慌忙整衣开门,只见金玉瞪着血红的眼睛站在门外……

不久翠红母子便以“贫农”的身份加入了互助组合作社,与大家一起参加生产劳动。翠红同一帮老娘们薅草捉虫打草扬场,农闲时绣绣缝缝编编织织。金玉呢,农忙时为社员担水送饭,平日里负责看护田里的庄稼。金玉对工作极其负责,特别是看护庄稼,谁损坏了也不行,六亲不认。

这年田里的玉米长势特别好,碧绿的玉米棒子顶着红缨,像缠脚女人的绣花鞋,一个个高傲地斜刺天空。社长胡汉魁(此时他已是初级社社长)的小女儿胡翠艳甚是张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仿佛她爹是皇帝,她是公主。小姑娘大摇大摆走进地里,折了一根玉米秸,嘘嘘啦啦地边嚼边吐,馋得我们直咽唾沫……我们溜到地边正要折,胡翠艳瞪着两只骚狐狸眼喊开了:“谁让你们折的?”“你怎么折来?”“俺爹是社长!”“俺爹还是主席来!”“你!”“你什么你……”大家每人折了一根玉米秸,撒腿就跑,边跑边喊:“胡翠艳,大坏蛋,骑着毛驴上医院!医生问她什么病?拔鸡毛子拔着腚……”后面下道儿的话尚未出口,只见金玉从那边忽闪忽闪奔过来了。

胡翠艳岂会把一个“野巴”放在眼里,仍是旁若无人地大嚼大吐,还不忘忙里偷闲骂我们几句。金玉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面前,一把夺过玉米秸,气抖抖扔回玉米地。“好你个野巴金玉,好大的胆子你,看俺爹怎么收拾你!”胡翠艳骂完后向金玉脚下吐了一口唾沫,然后伸出小拇指头……这一下可戳了金玉的肺管子了!据说“野巴”最忌讳两件事:一是在他脚下画一个圆圈儿,然后冲里面吐唾沫;二是用小拇指头指点他。这下好了,胡翠艳除了没画圈儿,其他的都全了。金玉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把翠艳双手反剪摁倒在地,顺势骑在她身上,腾出一只手,照着那屁股蛋子“啪啪”地扇了起来。我们可高兴啦!平日里气指颐使的霸道“公主”终于有人教训了,真解气!“金玉!扒了她的裤子,看看她的腚是不是让拔鸡毛子拔肿了?哈哈哈……”几个社员闻声过来了,我们一哄而散,金玉也松了手。翠艳一骨碌爬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方才的神气劲儿早已荡然无存。她像只斗败了的公鸡,奔村子狼狈逃去……呵呵,这回可有金玉好看的了!

奇怪的是一天天过去了,并未见社长对金玉怎样。听大人们说金玉娘提了一篮子鸡蛋去赔不是,社长非但没收,还奖励了一瓶酒两个罐头,高度赞扬了金玉大公无私保护集体财产的崇高精神。更为令人感动的是,社长两口子把金玉娘送出大门外还不算,硬是又笑呵呵地送到了胡同头。人们看到金玉娘的脸红红的,翠艳娘的脸青青的。

金玉被打是数天后的事了。这天清早金玉一出大门,斜刺里忽地蹿出一个车轴汉子,照着他的脸就是狠狠的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重极了,发出的脆响半个村子都能听得到。多亏金玉脖子粗,不然的话脑袋瓜子也被扇飞了。金玉昏倒在地,半边脸顿时紫胀起来。等大伙儿闻声赶来时,翠红正抚着他“儿”一声“肉”一声地哭叫着……

大伙儿议论纷纷。有人说是胡汉魁明着不好发作,暗地里找人报复来了。有人说不是,打人的是邻村的醉金刚,胡家与之并无瓜葛,是金玉偷看了金刚女人的大白腚。不对不对,看看老娘们腚有什么大不了的,那骚娘们用“白油罐子”换回二瞎子半袋子地瓜干,也没见那醉金刚咋样,是金玉糟蹋了人家的黄花闺女,听说今年还不到十三……

我想人们说的大概是真的。就在前些天,我在玉米地里薅野菜,忽听身后刷刷乱响。还没等我回头,一只大手捂住了我的嘴,另一只手一下子扯下我的裤子,只觉一根热刺刺的东西顶在屁股眼子上……我怕极了,“唔唔唔”地双手乱抓,一把抓住了身后一团毛嘟嘟的东西……捂嘴的手突然松开了,随之一股强大的推力将我掀了出去,摔了个“狗吃屎”。等我爬起来回头看,一个高大的黑影幽灵般消失在玉米深处……我被方才的一幕吓懵了,急忙挎上篓子,跌跌撞撞逃出玉米地。

呀,外面的世界真清爽啊!太阳暖暖地照着,一缕缕轻纱似的白云在微微流动。天空中不时飞过几只小鸟,你追我赶,“喳喳”地叫着,该不会是急着去看大戏吧。两只黄底黑花的蝴蝶上下翩飞,刚落在野菊花上,不知为何又突然飞起来了……

唰唰啦啦一阵响,四大娘从玉米地里钻出来了,挎着沉甸甸的一篓子野菜,满头是汗。脸红红的,就像一块刚刚洗过的红布。

“小虎,你怎么在这里?”

“我……俺娘叫俺趁着中午头没人,薅野菜……

“你什么时候来的?”

“吃了饭就来了。”

“好孩子,跟大娘说实话,你看到什么了吗?”

“没。”

“听到什么了吗?”

“没。”

“快走吧,孩子,再晚了怕是就让人瞧见了。”

“嗯……

我们正要抬脚走,忽见金玉从那边玉米地头闪了出来。哎呀,这家伙今天中午没休息呀!“大娘,金玉在那边儿。”“甭管他,咱们走!”四大娘的脸一下子又红到了耳根。奇怪的是这次金玉并没有追我们,朝这边看了几眼,便向远处去了……

多年后,已是组织部副部长的我回到老家,闲谈中又提及金玉家的事。

“娘,金玉现在怎样啦?”

“死了!死了好几年了。”

“怎么死的?”

“嗯……你还记得他家那口老宅子不?”

“哦……记得。”

“土改那会儿不是分给前道上留柱了么?”

“嗯。”

“前几年留柱翻盖屋,挖出一条大蛇。头有碗口粗,身子一丈多长……唉!虎子,你在听么?”

“在听呢,娘。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叫大伙儿用铁锨铲死了,铲成了好几截子。第二天金玉就死了。老人们都说金玉就是那大蛇托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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