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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园子轶事

近年浏览卷帙,蓦然发觉,时下种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壮游记叙,窥其意境,着墨多在山川。过目之后,恰如啜饮常温之下平淡的一盏白水,往往就于释卷俯仰之间,意兴便顿时阑珊作烟消云散了。其实世间况味,并非只在万重山外。

历来大家,铺笺执笔时怀及故园,笔触所及,看似恣意成篇,实则滤尽尘世功利的文字——诸如鲁迅先生笔下的三味书屋和百草园、譬如汪曾琪先生散文精选《人间草木》中,任何一段朴实的文字,那不过只是他们于慵懒平和的一种意境当中,信手拈来,在琐屑岁月里,裹挟了率真性情和真实的体温,孕育而成的一串串珠玑。

此类浸染了淡墨乡愁的美文,万丈红尘里,无论何时何地展读一篇,几乎总会使人产生犹如晴窗映雪,柳浪闻莺一般爽利而柔软的心绪。书斋之内,不需移步,在空灵之中,你难道不是一下子就会听到,人世间那些渐行渐远的故园里:淅淅沥沥的雨滴正细密地敲打在窗棂,虫子隐身青青草色欢快地吟唱,鸟儿们扑棱翅膀,就在窗外吐了新绿的枝头上无拘无束地喧闹着······

提及园子,幼时,自老屋向南望过去,是曾经有过一处的。来历缘于曾祖父当时膝下二子,故置下南北坐落相连的两处宅基,北侧先起一宅,不意幼子早殇,遂心境苍凉无意再建。久而久之,又几代单传,便蹉跎下来,成为居家怀抱里貌不惊人的一处园子。

记事之始,每当穿了开档的花棉裤旋摸在老屋院子当中,一次次惹弄得鸡飞狗跳的时候,目光偶尔瞥过南墙,见墙头之上早又高高地冒出一片繁茂的梨花,便随即醒悟到,春天这是又回来了。蹒跚着一步一步走过去,南园子破败的柴扉照例关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黝黑铁锁。然而其稀疏的栅栏,历来是我和整条街上的家犬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捱身过去的。

仰望一树梨花,那是一棵海碗老粗的阳梨。孩童并不解何谓“冠盖如云”,然而早谢的一些梨花那时节稀稀拉拉飘飞作一地,却是极像腊月中雪入梅林的景观了。绕着树的柔风的确有了些许暖和的意思,而硕大的像洒金黑绒子布裁就的蝴蝶们此时尚未出头,只有些淡黄、嫩白相间的花蛾子们,翩跹翻飞着“滥竽充数”。

好几个春天的时间里,还有只通体雪白、体胖如幼豚的老猫,老是终日目光烁烁地盘踞其间。揣摩其“鬼祟”,它总不过是想藉着繁花的遮掩,间或逮个把莽撞的家雀,随后潜身园子里的某处角落且啖且玩,落得个快活罢了——全然不去顾忌园中树上几巢忙碌的喜鹊,随时会发作些嗔怪的叽喳。这种极不厚道的本事,青天白日情境之下,左邻右舍擅长于潜踪夜行的那些黑猫、狸猫们倒是相当不便于施展了。

阳梨这东西,后来听说大清光绪年间才从个甚么“英吉利”国引进,先在胶东沿海的山区试种的一个稀罕物件儿。祖上从“东县”引种在此,家中男女已是享用了几辈子,老一辈人能耐由此可见一斑。

经春历夏,中秋时节大田里的豆子棵乍一泛起硫磺色,菜葫芦一般形状凹凸有致,胖墩墩可喜至极的阳梨们,正是酸甜多汁的时候。那时节,在热热闹闹垂下来的果枝间碰头打脸地穿行一番,跷起脚来选准一颗绿中泛黄的摘下来,急吼吼地咬上一口,那叫一个汁液四溅,绵软当中带着脆生。个中甘甜滋味,方外之人怎知,阳梨们其实当得一个“金不换”的名头呢?

美中不足的是,此物却不耐储存。一茬一茬地卸下树来,须摆布进盛着粮食的砂瓮抑或瓦罐待些时日,口感才会更加绵甜,色泽亦呈油嫩嫩的金黄,差不多入口即化,另又蕴含些许如有若无的酒香,极受村中垂髫之年的童稚及缺齿少牙的老人喜爱。捂至八九分熟,祖母便会整瓢整瓢地端了,待村中炊烟四起之时,磕磕绊绊地走街串巷。仲秋月圆前后,坊间哪一户农家的老幼,没有品尝过此树上卸下来的三五颗梨子呢?

只是后来,有那么一两年的时间,想吃也难。原因在于上面有人要“割尾巴”。幸亏街坊们急中生智,你三我四相帮着,密密匝匝地搬运了柴草,一夜之间将梨树“堆砌”成一个高耸入云的草垛,公社不止一次突击检查,倒也从未看出什么破绽。只有一棵幼龄的柿子树当了“替罪羊”:不得不当着干部们的面刨根挖出——那已是秋后了。年轻气盛的父亲不舍弃,趁验收的大员们离开之后,又开穴植了起来。且填入了整窝腐熟的鸡粪,老井中提了大水漫灌过,四周培了厚厚的数层棒子秸秆,次年竟然又郁郁葱葱地发势得枝繁叶茂,而且挂果多于往年。坊间所谓世事难料,不料树族竟亦是如此。

数十年树龄的一棵直挺挺的榆树,不惟气势不凡,身量尤其可观,年复一年矗立在南园子的前墙身畔——那个地方,据说本是曾祖计划之中另一处宅院的门楼。谁知道呢,我只是多次逞强一般尝试着要搂抱它一次,然而终须得伸着双臂接连转上几个圆圈才得遂意。

梨花开时,它也不甘寂寞,一改冬日那股子不动声色的矜持,将一串串浅黄肥嫩的榆钱子萌发得上搭下挂。教人遗憾的是,它们总是整树地摇晃在云彩影里撩拨人心,须得以高杆绑了钩子,方得够下来几大簸箕,一枝一枝地撸下来,沾水之后拌些棒子面粉上笼屉蒸熟,香喷喷地吃上几顿过瘾。爷爷说,这棵解了板足够打制一挂大车的老榆树,早年间青黄不接的几个当口,可是非止一次救过村中的人命的。

不过后来的许多年月,我对这棵貌似忠厚的老榆树就怀了些根深蒂固的怨恨——狗子们不分白昼,日复一日痴心不改地看家护院,最扎眼的举动,不过是在饥肠辘辘的情况之下,满脸愧疚地舔食几口鸡鸭们吃剩的糠秕,究竟招惹了谁哩?偏偏就有昧了良心的人,说是人家夜里成群结队地潜入庄稼地里,似有咬嚼集体粮食的嫌疑。“打狗运动”一来,狗心惶惶。

殊不知狗们乃是有灵性的。家中那时豢养一条白底黑花的健硕“牙狗”,白日里不再人前人后撒欢,夜间亦竟销声匿迹。前后约半月时间,乃在返青的麦子地里见过它一面,嫣嫣的神情已是瘦骨嶙峋,却又含着一泡眼泪拼命晃动尾巴——于是我知道,它原来是在祖上一处老坟茔盘里潜伏着藏身的。

再次见它,已经被条麻绳吊挂在南园子那棵老榆树的树身上,开膛破肚——被杀戮之际,它免不得一番挣扎求生。而“打狗队”们的屠戮手段如出一辙:其时已然恐惧得魂飞魄散的一个无辜生灵,只待其张口嚎叫的一刹那,一瓢凉水灌下去,登时就会呛破肺脏,落得个惨死。

“打狗队”们终日乐此不疲之积极性的来由,除去贪恋队里不菲的“公分”之外,当然还是将它剥洗干净,奴颜婢膝地拖到队长家里,厚颜无耻地煮作一顿“狗肉宴”的。而慰藉主家不忍之心的,无奈之余,仍只是留张狗皮,撒些草木灰敛了油脂,钉在墙上慢慢风干罢了。

愤懑此狗之不幸,念及其往日伴学陪护等诸多旧好的同时,尚有另一个重要原因,乃是其平生屙尿,从来只在南园子墙根的一处角落。经年累月,竟积作规规整整的一堆。村办的完全小学,其时极力倡导“越干越喜欢”的“公社小社员”们“割草积肥拾麦穗”,每个孩子是分配了积肥任务的。

却道不得一个“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因为全体农民都要投身“学大寨”,此事上升到政治高度,牛马驴骡等牲口们出工,屁股上都要挂个“粪兜子”,村内村外所有牲口们过往的街巷和马路上无不是铮明瓦亮,哪里去寻粪肥的影子?于是多亏此堆狗粪。数载村小期间,第一也是唯一的一张奖状,放年假时黄橙橙地捧回家中,见夸张的金黄色麦穗簇拥着墨迹炫目的四个大字,为“积肥状元”的,就是全拜此狗所赐。

自此之后,趣意盎然的南园子,印象中顿时变作血腥恐怖的一处伤心之地,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里,总是望而生畏,望而却步的。

村内村外,待到一树又一树繁花开过去,狗尾巴草们鼓胀穗子,窜起几拃高的个头,那时,忽就觉得——邻家温婉俊秀的梅姐姐渐渐长大了起来。每次被她暖暖地牵了手,尾随在那条一步一跳,且缠了炫目红头绳的大辫子后面,久已足不至南园的复杂心绪,才终又别别扭扭地活泛起来——此时,夏日的急雨已经接连着下过了几场。

撒过多次草木灰的向日葵们,忽闪着蒲扇大小的叶子,溽暑的阳光下,扎眼的黄花托举了些晶莹剔透的雨珠子。一阵风来,便又会淅淅沥沥地滴落做一头。大大小小的蜘蛛,总是惜时如金的典范,立刻盘点油亮的一张网子,默不作声地查漏补缺。知了们一早就展开了没完没了的歌喉,只在沿墙而植的那些粗壮的树干上,留下几枚湿漉漉透明的蝉蜕。其们金身脱壳之后,铮亮的眼目尚自往上骨突着,深情凝望雨后才有些湛蓝的苍穹。

黄瓜自是顶花带刺的最佳时节。几架挂了果的“洋柿子”妄自簇拥得热闹,然而似乎正如多数的孩童惧怕蓄了黑胡须的男子一样,其焦酸的果实若不汆作汤汁,直接入口煞是使人望而生畏的。只有爷爷专为“兀弄”孩子而特意种下的一丛“洋枣”——果形近似于现今的“以色列番茄”的,其色味倒兼具赏玩可口,今似已失传日久。

至于园中年年萌生得密不透风的一大片“鬼子姜”丛里,整个漫长的暑季,其实并无琴瑟相谐的和鸣。只有蚯蚓和蜗牛总在昼夜不息,哜哜嘈嘈地嘶鸣,当然就欠缺些秋虫唧唧的情趣。那些自以为行踪隐秘,却异常稚嫩地蹦跳起来探头探脑的草虫——还是些尚未长全翅膀的“哑巴”孩子呢,只在偶尔突如其来的蟾蜍们面前,才面如土色地显露出些许惊惶失措的敏捷。

而待到秸秆着霜,“鬼子姜”们肥嘟嘟、嫩生生的块茎出土的时候,这些可爱的生灵俱已做时序更替的过客了。老秋和深冬里,某一个歇了灶火的晨昏,重新繁盛起来的狗们往往匪夷所思地吠上几声儿,户外天上的星子正是稀疏时分。照例托举一大碗滚热的棒子面粘粥,咀嚼一碟腌制得异常脆生适口的“鬼子姜”,似在转眼之间,曾经生动了好几个季节的那些稚嫩身影和嘶鸣,还是会时不时地躁动在风雪季已然萧条的耳目里。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老家祖屋和它怀抱着跨过了百年寿稚的南园子,终于在迟暮之年黯然谢幕,湮没在乡村一大片、一排排水泥和砖瓦筑就的规划房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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