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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晒熟了喷香的豆子

 

                                 姚凤霄

 

 

    偶然翻开《诗经》来读,眼前一亮。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诗经·豳风·七月里,对豆子的记载有几千年的历史了。正是秋阳晒熟豆子的时候,我心中那根久远的火柴便倏然划亮了,一团火苗像平凡生活中的一朵绯红照眼的小花,闪过来荡过去,我整个人一下子跌进初心和人本里。

    七月煮葵又煮豆。八月开始打红枣,十月下田收稻谷。酿成春酒美又香,为了主人求长寿。细细品味,温暖又心酸,千古浮世之相,人间风流云散。曾经的收获和淳朴,用诗歌来记载,有诗为证。前人来过,来过苍茫大地,来过这人世之初。那时,前人过着平静而混沌的生活,把身心托付给摇摆不定的命数,听天由命地活着。前辈会用各种方式告诉后人一些往事和生活经验。这些生活经验带有时代的痕迹,也有某种偶然和假象,但是那些人和事带着陈年的味道,带着朴素的生存道理,给我们这些后来人提供丰富的营养。我就只说说关于豆子的事吧。

    山东半岛四季分明,秋天自是硕果累累。秋天到了,庄里一群没上学的小孩子密谋好久了,要偷拔生产队大田里的豆子棵,然后烧豆子吃。上世纪七十年代,大太阳好像是呼呼响着的,晒得大地火燎火烫,绿油油的豆子地渐渐失去了葱茏,叶子枯黄零落了,褐色的干豆叶落了满地,结满了荚的大豆棵露出了肥嘟嘟的脸,豆荚啪啪的一连声爆开,豆子们就瞪着圆鼓鼓的小眼睛不停地瞧我们。

   偷豆棵,烧豆子吃,这可是一个挑战大人管教,隐秘又充满冒险乐趣的大事,这与只是偷生产队瓜地的瓜吃,偷偷下水拔邻庄湾塘里的莲藕吃,是大不一样的。偷了豆,还要烧熟吃,想想都能神往的笑出声。

   那时候,小孩子没上学之前是没人管的,家家吃不饱饭,吃饭都是大问题了,照看孩子的事情就不大了。大人们忙他们觉得很重要的事情,写大字报,打着纸糊的小彩旗四处转,谁有心思管这些孩子们。小孩子们自己玩,有的孩子还要背着或抱着自己的弟弟妹妹。小孩子上树爬墙,捞鱼摸虾,敲鸡打狗,摔泥巴,捅马蜂窝,打架和好,哭哭笑笑,孩子们自己随便,如果过分调皮,出格了,生病了,才会得到父母的呵斥拳脚或疼爱,大部分时间都任凭孩子们天亮后饿猴子一样聚拢,呼啸而来,天黑以后,鸟兽而散,满脸泥尘,草芽菜叶,花红柳绿披挂一身,各自回家去。

    庄里有队屋、牛屋、学屋,还有碾屋。队屋是生产队的办公室。记工分,开批斗会,传达文件,都在队屋,我们小孩子敛了声息,可以跟着大人悄悄进去,自己探头探脑进去,一准被轰出来。牛屋就是生产队喂牛的地方,一间土屋旁边搭上一长串草棚子,生产队最值钱的马和牛都在那里喂。学屋就是小学校,那里有老师,不能随便进。我们上学不够岁数,最多就是扒个墙头眼馋无比地看热闹,如果轻举妄动,出声喧嚣,一准有大孩子出来一顿拳脚。要知道庄里自古有习武的风气,动手比试几下算不了什么。有个大哥哥告诉我,要会揍人,先学会挨揍,慢慢我知道,还真是这么回事儿。我被大孩子揍一顿,鼻青脸肿,呲牙咧嘴地回味,才知道被揍后身上哪里最疼。还知道,脸长得比别人白也是被揍的原因。谁说我长得白,我就立刻笑脸变怒脸,黑眼珠翻成白眼珠。(那时脸白不革命,小资产阶级习气,小孩子的认知也受影响。)

    除去队屋、学屋,庄里娶媳妇送亡人,我们小孩子都会前去搅扰一番,跟着笑笑哭哭看热闹。庄头碾屋是放石碾的地方,家家的粮食要到石碾上磨成米和面,这里常常是一些奶奶大娘婶婶们在,我们一群小孩子和鸡狗鹅鸭,都常在碾屋附近玩耍逗留。

    我们就是在碾屋听我奶奶讲了香香屁的故事,才朝思暮想要偷豆棵烧豆子吃的。

我奶奶说,从前,有一个善良勤快的穷孩子,家里没有饭吃,就到河边捉了大螃蟹煮着吃。这天,穷孩子坐在灶膛烧火,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紧接着,灶膛里“啪”的蹦出了一个烧熟的黄豆粒,焦黄焦黄,还爆开了缝,穷孩子想都没想,捡起来就填进嘴里吃了,细细嚼,咽下去,哎哟哟,可香可香了,从小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过了一会儿,灶膛里又蹦出一个大黄豆粒,穷孩子又吃了,香,舌头香,牙齿香,鼻子、眼睛都香,香得他晕头转向。穷孩子就觉得这豆粒很神奇,接连从灶膛里蹦出的豆粒就舍不得吃了,找个小葫芦放起来。然后,继续烧火。不大一会儿,穷孩子觉得肚子一骨碌,砰,放了一个响屁,这屁更香了,满屋香,香味开始四处飘散,不一会功夫整个庄子被香味填满了。庄子里的人闻着奇异的香味,都从家里跑出来了,互相问,哪里这么香啊,后来找到了香味发出的地方,原来是穷孩子放了一个屁,人们都惊异这个香香屁。有人给穷孩子出主意,你把这个香香屁卖了,肯定能换好多钱,这样就有饭吃了。

   穷孩子和香香屁的事情,传得闪电一样快,四庄八疃的人很快都知道了。穷孩子就到周围庄里卖他的香香屁,一边走一边唱:香香屁,屁香香,我给姑娘熏衣裳。香了天,香了地,香了姑娘的好嫁妆。还真有富家姑娘把穷孩子请到家里熏嫁妆了。穷孩子吃下葫芦里的香豆子,对准姑娘的衣箱,砰,放一个香香屁,赶紧关上衣箱,香气绕梁三日不绝,那种奇异的香气还让姑娘越来越俊美。香香屁出了大名,姑娘家送给穷孩子绸缎和银子,穷孩子边走边唱:香香屁,屁香香,我给姑娘熏衣裳,赚了绸,赚了缎,赚了一个银子串。穷孩子从此吃上饱饭,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有个懒惰的孩子听说了这个故事,眼馋极了。他仿照穷孩子的样子,烧了黄豆,装进葫芦,也去卖香香屁,学着穷孩子唱:香香屁,屁香香,我给姑娘熏衣裳……谁知道,懒孩子吃下豆子,觉得口渴,便喝下凉水,等啊等啊,终于有屁放了,对准姑娘的衣柜,砰,一声巨响,立刻臭气熏天,脏了姑娘的嫁妆,当场熏倒了姑娘,姑娘从此越来越丑。姑娘的家人不干了,抓住这个懒孩子,一顿好揍,还把他腚眼里砸进枣木楦。懒孩子撇着腿,一瘸一拐,边走边唱,香香屁,屁香香,我给姑娘熏衣裳;吃了豆,喝凉水,臭了嫁妆臭姑娘,唉,没赚着绸,没赚着缎,赚了一腚枣木楦……

   听过香香屁故事。我们一群小孩子嘻嘻哈哈满大街地唱:香香屁,屁香香,我给姑娘熏衣裳……我们的黑眼睛亮亮的,都很期待能吃到烧出的香豆子,自己也能放出个香香屁。

炒豆子香,我们都尝到过。我们一群小饿鬼在牛屋里来回折腾,在生产队马槽里翻草料,捡过几个炒熟的豆粒填进嘴里,嚼的嘎嘣脆,真香。那天,我们不只是抢了马槽里喂马的豆粒吃,还顺便薅下几根长长的马尾,做成扣子,用来钓树上拼命叫的知了。最大胆的小雷薅马尾巴时,差点被大枣红马撩起呼呼生风的马蹄子踹到脑门上,我们都为他庆幸呢,一股劲地赞扬他,小雷胆大,真有本事。我们头领大虎说,现烧出的豆子香,一下子就能把人香到大槐树杈上。听了这话,我们就更加神往吃到烧豆子了。

    烧豆子吃要用火柴。火柴是看牛屋兼喂牛的二爷爷的,我们一群孩子缠着二爷爷,大虎一个人钻进二爷爷的屋里偷拿的。平时二爷爷抽旱烟都是用火镰火石打火,火柴舍不得用。二爷爷是个老好人,庄里的傻子三保到牛屋抢他手里的窝头吃,他也不恼,还顺手给三保摘下结成了疙瘩的头发上的乱草叶和苍耳子。

   我们盯准了庄头生产队的一片黄豆地。豆子开始在秋风中摇铃铛了,饱满的豆荚密密丘丘地挂在豆棵上,瞅准了四周没人,一群孩子就下手拔,不一会儿,豆子地翻肠破肚的遭了劫,满地都是豆棵和泥土泛起的味道,豆荚很扎手,哗铃铃,哗啦啦,豆子在豆荚里等不及地乱叫。我们抱着豆棵,找了个藏身的小河沟,四处拾豆叶、干草、干树枝堆在一起,放上豆棵,划火柴。风大,划出的火苗很快灭掉了,我们就围成一圈挡着风,还是点不着,二爷爷的火柴剩下不多了。大虎脱下小褂子挡着,才终于点着了火。

     烧!火烧起来了,烟尘四起。豆叶特别呕烟,熏得我们眼睛流泪,小手一擦,一个个立刻变成了小花脸。终于豆棵开始噼噼啪啪地爆响,豆子从火堆跳出来了,一双双小手忙不迭开始捡豆粒,往自己嘴里填,烫嘴的大黄豆,牙齿研磨一番,咂咂嘴,真香,伴着黑黑的草木灰和豆子香,咽进肚子里,肚子里的干瘪胃肠立刻欢呼,一会儿就香遍全身,好像眼睛也倏然亮起来。

  “我的豆子,别抢,这是我先看到的。”一番争执后,大孩子总是获胜。不服气吗?拳脚是现成的。还是乖一点,自己动手再烧豆子,我就是那个年龄最小的乖孩子,怕挨揍。我喜欢跟大孩子玩,挨揍也跟着。头领大虎说我,小鱼串在大鱼串上,打不退的小犟孩。   

   再去拾草拾树枝,别让火灭了,快再去拔豆棵烧。一阵乱忙,烧豆子的火堆向旁边移动,黑黑的灰烬拉成长条,豆子一番番烧熟了,香喷喷的,黑黑的小手从火里扒拉出豆粒,不顾一切地填进嘴里,吃吃吃……有几个吃饱的孩子,开始围着火堆转圈奔跑,时不时助一下跑,大呼小叫地跳过火堆,跳过去,又跳过来……

小崽子们,偷豆子还耍火!一声吆喝,打断了我们的美餐。齐刷刷抬头看,远远的,小兵瘸着腿来了!小兵是个外号,他是抗美援朝的荣誉军人,矮矮的个子,常常穿一身绿军装,他在朝鲜战场上被美国大炮伤了腿和胳膊,是为生产队看坡护青的人。

快跑!小兵与我们交战多次了,总是撵不上我们。他只是吆喝的声音大,走近我们还要一段时间,大虎和小雷几个楞孩子嬉笑着做鬼脸,笔直着胳膊瘸着腿,学他走路的样子,喊他的外号,小兵、小兵!叫得漫天满地响,我们也一起附和响应,齐声大喊,故意气他。

火还在烧,豆粒啪啪的乱爆,来不及吃了,快灭火!土坷垃砖头石头抛进火堆里,看不见明火了,一股浓烟却冲天而起。我们知道,这样会招来更多的大人,不敢久留了,一群孩子刹那间乌泱泱鸟兽散。往后看,见小兵瘸着腿慢腾腾的走。后来,我才知道,并非小兵撵不上我们,是他心疼我们,不想抓这些腹内空空的小孩子。

    烧豆子的香味,奶奶、二爷爷、傻子三保、小兵,永远地留在我的记忆里。这些人都去世了,我把香香屁和烧豆子的记忆,囫囵吞枣的写下来,现在反刍咀嚼,便能觉出一些悲悯又酸楚的味道。那个时代,大人们高呼毛主席语录,广开红旗招展批斗会,学屋里学生们写大字报,唱《大海航行靠舵手》,都与我们关系不大。我们只知道太阳晒熟了豆子,我们烧烧吃,豆子很香。童年不知愁滋味啊。

   现在想起这些,心中没有悲苦。无来由的,一阵酸楚,眼里涌出点点泪花。哦,不听不看,闻香便洞明世界,在淳朴的嗅觉里,静静地,静静地攥着纯真和福祉吧。


《散文百家》2015年8期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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