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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圃里藏了个京巴犬

我居住了数年之久的小区,恰好位于小县城北隅的城乡结合部。一路之隔的北侧,就是一片密密匝匝的苗圃。一年当中,除去照例凋零萧瑟的冬三月,在长达八、九个月的时光里,这个方圆足有上千亩的静谧地方,如果纵横的阡陌不必计算在内的话,那么其不事雕琢的宜人程度,当然是所有能够被称之为“公园”的场所皆不能比拟的了。

倘若是不打算骑着车子回老家,循例泡上一壶酽酽的茉莉花茶,与父亲促膝叙谈些总是介于正史和野狐禅之间的陈芝麻烂谷子的话,几乎每一个假日闲暇,我都要溜达于其间,像早年间生产队场院里豢养的那条饱食了一肚子地瓜,镇日大腹便便却又无所事事的看场老犬一般,美滋滋地穿行杂七杂八的树苗子们柔软的枝条间,亲切检阅色彩斑斓的野鸡伉俪、蒙了一头软泥的蛐蟮姊妹、莽撞而又狡猾的兔子弟兄,甚至还有雨后匪夷所思冒出来的那些颜色可疑的蘑菇,在它们身边愣愣地蹲上半天,一本正经地揣摩它们妖艳的孢子中究竟蕴含着如何可笑的心机。

大约是麦子开镰之前的某个滴答着小雨的天气,有一件物事吸引了我。那是一些看似松松垮垮构筑在幼树们枝杈当中的鸟巢。有些暧昧的风一阵阵掠过树梢,同时也掀开些苗圃间平时看似密不透风的枝叶,一眼便看到隐藏得极为巧妙的茅草鸟巢了。它们并不像燕子们口衔春泥筑就的城堡那般看上去坚不可摧,当然就更比不上建筑大师喜鹊乃至乌鸦们在大树上呼扇着翅子咋咋呼呼完成的杰作。如果要描述它们的形态,倒极像是早年间雪季里幼童们整日穿了踏冰践雪而磨砺得翻卷了毛毛的一只鄙陋的蒲鞋,却又那么千丝万缕气定神闲地缠绕着固定在某一处隐秘的枝叶间,天知道它们它们短而又小的喙是如何扯断柔韧无比的茅草的呢?

叫不上名堂的鸟儿,那么专心致志地蹲在巢中,类似一个小型的鲜黄中带些黑斑点的粘米糕儿。听见声响之后,它有些吃惊地伸出毛栗子一般小巧的脑袋,用了一个幽怨而又恼怒的目光和表情,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却也并不飞走,而是潜下身子,继续专心致志地孵化着它说不定就要破壳而出的儿女们去了。它们这种蔑视人类的勇气,想必大约只会出现在这个微妙而又短暂的围产期。

母鸟们不会怀孕,没有乳房。它们或许没有见识过,庄户院子里平时温婉无比却哺乳着孩子的母猫,是怎样怒不可遏地抡起爪子,雌威大发地将某一头试图挑衅,也许只是意欲亲热一下它可爱幼崽的健壮狼狗挠了个满脸开花的不幸事件。类似的事件,矫健的鹰隼们亦莫不是心知肚明,那就是在漫长的孵化期废寝忘食,总是显出一副萎靡不振样貌的老母鸡们,一旦率领她那一群毛绒绒的鸡崽子出窝之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其角斗功夫是并不亚于目光烁烁的老鹰的。而公鸡们大多数时候只是沉浸在完成交媾的心满意足里,单腿独立着扮演酷相的惬意时光中,它们从来不会突然之间父爱大发,眯缝着一贯色迷迷的小眼睛,一下子关注起究竟哪一只“叽叽喳喳”的毛团,才是自己无意当中繁衍出来的至亲骨肉的。

对于别人家这些个事不关己的劳什子事情,近乎于坐“巢”观天的母鸟,当然没有兴趣和义务去琢磨出些关于母爱的什么哲理。它只是近在咫尺不眨眼地与我对视着,不时轻微地抖动一下翅膀,好让背上的雨滴顺着羽毛的边缘,尽快地滑落到窝巢的底部,一直滴落至地面上,以免浸湿它温暖柔软的腹下心无旁骛孵化着的一小堆宝贝。不知道它的宝贝们出世之后,天生的母性会不会使它也变作另一个凶猛的“泼妇”。然而当下的它似乎只在静静地算计着,天地之间,过不了多久,就又会翩跹着多出一群稚嫩习飞的可爱身影了。

暑假期间,爱心泛滥了许久的小女以中考成绩优异为要挟,终于成功地缠磨着住在老家的爷爷送了她一只小狗,名堂似乎叫个“泰迪”抑或是“贵宾”之类,通身金黄的蜷毛,活泼泼洋鬼子似的一个滑稽形象。只不过爱则爱之,“洋鬼子”一应后续的吃喝拉撒睡,特别是遛狗如此繁重的劳动,于我而言倒像是狗在遛人——她是一概“托管”的。

于是,又一个假日,“洋鬼子”屁颠屁颠地趋前率领着我,一溜小跑就到了先前探秘过鸟巢的那一片苗圃。因为期间下过几场雨,见紫叶李们原本油亮的叶子更加油亮了些,而枝叶间那些蒲鞋一般的鸟巢已是“人去楼空”了。腿脚上携了鸽哨的一群灰扑扑的鸽子那一刻恰好自以为优雅地凌空而过,不意却惊起树丛中一群鲜黄中带些黑斑点的幼鸟,没头没脑地在树梢上扑棱一气,却又一头扎进油亮的枝叶间销声匿迹,不知道它们的母亲彼时是不是就在近旁,立刻就会语带讥诮地戏谑孩子们惊惶失措的少见多怪。

“洋鬼子”兴奋莫名,但是它兴冲冲尚不成个调调儿的吠叫,在已经“出飞”了好些时日的幼鸟们的心目中,也许才是真正没有见过多少世面的一个另类的“刘姥姥”呢。大抵应了“同声相应”的一句古话,它荒腔走板的调调儿,却立马自苗圃深处引出了另一只趔趔趄趄的小狗,短短的嘴巴,一眼看上去,乃是一只白色成年京巴——只是,久已疏于打理的一身毛简直可以形容做“鹑衣百结”,糊着厚厚一层结痂的油腻,惊恐慌乱的一双大眼睛几乎糊满眼屎。令人有些触目惊心的地方在于它几乎小半个面部,堆结了茶杯口大小的一片俗称的癞皮。“洋鬼子”有些吃惊地盯着它的同类,看上去竟然像是愣住了。

看圃的老人溜达过来,慢悠悠地说道,这条京巴,被人遗弃在这里已有一个多月了。圃里也养了几条看圃的,仗着人势欺生,从来都是见头见脸地撵着咬,呵斥了几次有所收敛,过不了几天又故态复萌,也不知道这条京巴一个多月来寻摸些什么吃喝,好在坡里还有些蚂蚱、蛤蟆啥的蹦跶着。他最后又翘起胡须,恨恨地指着他那几条不怀好意围拢过来的看圃狗,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畜生,真是些狗仗人势的畜生啊!

京巴犬,在百度词条中是这样被描述的:“京巴,又称北京犬、宫廷狮子狗,是中国古老的犬种,已有四千年的历史。它是一种平衡良好,结构紧凑的狗,前躯重而后躯轻。它有个性,表现欲强,其形象酷似狮子。它代表的勇气、大胆、自尊更胜于漂亮、优雅或精致。

小狗们不识字,自然不会知道人类对它们的这些溢美之词是何等的动听。它们在母亲柔软的腹部簇拥着吃奶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将来是要被卖掉还是被送掉。它们被送掉还是被卖掉的过程中,永远是人类,也就是它们将来的主人在挑选它们而不是它们在挑选主人,它们从来以来没有这个权利。如果达尔文们的《进化论》所言非谬,它们的祖先真的曾经是狼的话,那么自从它们顾盼在进化完成的分水岭上,向人类拼命摇晃尾巴的那一刻开始,它们就永远失去了某些相当宝贵的东西。

小狗们不明白什么叫做抛弃和落寞,自然更不会懂得,人类万丈红尘的市井中,自古流传着一些关于“美人迟暮”和“英雄老矣”的俚语。英雄的成就无非是“在沙场上凭着一刀一枪,博得个封妻荫子。”而美人在迟暮之前,当多是凭着一副优雅的脸蛋和身段,才博得一段“春兰秋菊各擅一时之秀”的潋滟时光。然而即使有人“迟暮”了,亦或者意外到并未“封妻荫子”,最坏的结局也不过就是个“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局面,鲜见沦落为“丧家之犬”的悲惨事例,遑论成为饿殍的可能。如果小狗们能够明白,自己被有些主人亲亲热热地抱在怀里唤作“儿子”的时候,真相只不过是因“萌”而宠罢了。

鲍尔吉·原野曾在一篇文章里写道:家里养了小狗后,我差不多一下子理解了所有小狗的表情。原来怕狗,如耗子那么大的狗都让我恐惧。后来知道,小狗在街上怔怔地看人,它们几乎认为所有人都是好人,这是从狗的眼神里发出的信号。狗的眼神纯真、信任,热切地盼望你与它打滚、追逐或互相咬鼻子。狗不知道主人因为它有病而把它抛到街头;狗不知道主人搂着它叫它儿子的时候连自己亲爹都不管;狗不知道世上有狗医院、狗香波、狗照相馆。人发明了“狗”这个词之后自己当人去了。

我想,夏秋过后,人世间一定是还会有个雪季来临的。而那时,白雪皑皑的大地上大概不会再“有些蚂蚱、蛤蟆啥的蹦跶着”了。将要离开时,我慢慢地蹲下身来,试图向苗圃中走出来的那只京巴犬伸出手去。不意却见方才同样在地上蹲着的京巴“嗖”地一下子跳了起来,趔趔趄趄地跑进密林之中去了。我几乎无法揣摩,它之前和随后的一些梦境中,免不了经常会出现的那个身影,是它日夜眷恋的主人,还是它早已印象模糊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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