嫚姑

    那一年,坡里的麦子都开了镰,天气却反常得一连“哩哩啦啦”地下了好几天的雨,弄得村里的三、四个湾塘全都漾了出来,浩浩荡荡的呈现出一幅颇为吓唬人的样子。

    “下雨阴天歇泥汉”。老天“喇哒”下脸的那几天,嫚姑白天黑夜和几个“铁杆儿”坐在炕头上甩扑克,甩得五个手指头都有些疼刷刷的。停了雨的空当,他百无聊赖,也整天扛了一架半大梯子,混在放了麦假的半大小子堆里掏鸟窝。掏出些长了一张嫩黄嘴的“光腚蛋子”麻雀,他最初也并不是没有想过自己拿回家去养着。

    只是后来想了想,生怕婶子看见了,又要“嘟嘟”着骂些不中听的话,于是便乖巧地顺手就分给了身旁近左跟着、围着看热闹的小屁孩子,显见的是抢了一帮半大小子的“生意”。大抵因他嘴唇上只是生了些稀疏不过的绒毛,看上去,远不如他刚从屋檐下才掏摸出来的光腚家雀生出来的黄毛顺眼,于是那些半大小子就不屑地离着他老远,一起跳着脚恶毒地叫骂起来:嫚姑嫚姑没羞臊,黑灯瞎火去尿尿。攥着个“小鸡”不困觉,三十多的光棍儿不着调……

    在生产队轰隆轰隆响着机器打麦子的麦场上,除去那帮照例光着屁股过六月的半大男孩子,那些成了年的男社员,固然还有些年长的赤裸了脊梁,甚至连胡子也忙活的好几天不剃了,然而那些刚刚成了家或者是冬里就要娶亲的青年,自从看过几遍公社电影队来村里放映过好几次的电影《刘巧儿》之后,吃惊地见识到片子里的男劳模叫做赵振华的,人家无论下地劳动,还是出门去开会,就并没有光着一双大脚丫子,于是,以往几乎年年都要打着赤脚度过五黄六月的老少爷们儿,脚上都不约而同地穿起一双千层底儿布鞋,或者半新不旧的一双“解放”牌胶鞋了。

    嫚姑也瘸牯着一条腿,趿拉了一双颜色浑浊不堪的胶鞋。可是走起路来的时候,两只脚上趾甲盖子老长的脚趾却都明晃晃地在前头露着,十分类似大队代销点货架子上摆了老长时间,据说因为要价高达八毛多钱,而一直滞销在那里的一种军绿色塑料凉鞋,却又破得不像。大概是因为这双破鞋有些影响了嫚姑的形象,打麦机器一旦被调皮后生们胡乱塞进后膛的“鹪鹩”个子缠住憋死的时候,趁机抱了木杈或铁叉喘口粗气的男社员,顾不得抹利索一把头脸上汗水搅和成一摊的麦糠,老是此起彼伏地用了怪异的一种腔调吆喝起来:嫚姑嫚姑,恁是个葫芦儿······

    于是打麦场上重新“哄哄哄哄”地笑成一片。

    “葫芦儿”在那时的意思,是暗喻男人身上某一个轻易见不得人的物件,这其实连捂着嘴偷笑的年轻女社员也全都知晓。然而嫚姑多数时候并不恼,他往往凑在女人堆里摸弄着自己青嘘嘘的一个光头蛋子,“叽叽嘎嘎”地和对面那些男人嬉笑着对骂:葫芦儿就葫芦儿,恁爹黑夜间不使?恁是石头缝子里蹦出来的?

    年长些的婶子大娘辈分的女人,笑过之后立时就有了些不忍。她们往往像在田间地头遇见嫚姑收敛起笑容一样,一本正经地做了正色嗔怪道:嫚姑,你看人家,孩子都长到老牛腰了,你中说个媳妇了,老是这么没大没小的和他们净耍些贫嘴,哪里是个头绪?!

    嫚姑嘴头子很快地回击道:光见恁说些嘴了,恁谁给我说媳妇我不要唻?

    这个时候,嫚姑当着队长的一个亲二叔,就虎背熊腰地矗在场院边上的一棵大柳树荫影下,从阔嘴里取出杆羊脂白玉石嘴子旱烟袋,咧着嘴也笑笑,复又眯缝着一双柑黄的牛眼睛珠子,蹲坐在一架碌碡上,“吧嗒吧嗒”地吸上一会儿旱烟,看上去总像是在时时刻刻算计着些什么,从来并不多说一句什么话。

    每年麦季打完了场,队里都是有些花花绿绿的“劳动牌”羊肚子毛巾分的。还有进了腊月门儿,队上一季子地瓜“喍”肥的一茬子肥猪,杀完猪卖了肉,饲养院大锅里,必须得煮些个猪头和心、肝、肠、肚以及蹄子之类的下水预备过年。这些紧俏的东西,队干部乃至果菜园子副业上的头头儿们当然少不了。然而对社员们来说,“和尚多粘粥少”的只有“抓阄”处理才显得“妥帖”。

    嫚姑的二叔惯常是将“阄”捻成些黄豆粒儿大小的纸蛋蛋,藏在自己油腻腻的一个帽子头里。到抓的时候,他照旧就圪蹴在地上用两个大腿里子夹着让人来摸。奇怪的是,平常出工干起活来总是往死里下功夫的嫚姑,不知道究竟差了些什么火候,从来就没抓到过一回。

    倒是那些个成天价围着个花花头巾,抹着一脸香喷喷的雪花膏,根本算不得整劳力的妖娆娘们儿,手气却出奇的好。于是队里平时混得有头有脸的社员就有些看不过眼去,笑话嫚姑死心眼儿,说嫚姑啊嫚姑,你见天那好几盆子热粘粥都喝到猪肚子里去了。你都赶不上个“眼风”勾人的风骚娘们儿机灵,你那几根手指头,难道就不会冲着你叔手心里头摸索么?

    嫚姑一下子红了脸,青筋暴跳地嚷嚷起来:我叔拳头在帽子头里紧紧攥着哩,抓阄就是抓阄,我叔这才叫公平哩,恁懂个毛毛啊!

    这话久而久之传到他二叔耳朵里,他二叔因此就很是宾服嫚姑。后来不止一次在社员大会上表扬嫚姑不贪财,说嫚姑不像他爹似的过日子“玍古”,每天烧火做饭时,一个豆粒都舍不得填进锅底,总要戴了老花镜,摸索着拾起来放在锅台上攒着熬粘粥。岂料到日子过来过去,还不是让革命群众打了“恶霸”?嫚姑这个孩子出身虽是不体面,却比谁都懂事要强得很呢。

    嫚姑的爷爷早年到县老爷那里考过一回秀才。虽没有考中,却被乡里乡亲称作“秀才”,传说是很有几亩地的。到了嫚姑他爹那一辈,也耕读传家地读过几本经书,教过几茬私塾的。只是他过日子远比教书出名。不算上拾豆粒攒着熬粘粥那样丢人的事情,例子之一就是除去农事当中的收秋和收麦时节,其它季节,他家屋檐子底下储着下饭的几坛咸菜,都是用老湾泥弥封着看死盯牢,老婆孩子硬是从牙缝缝儿里省出些东西,才守住些祖上传下来的一份家业。

    不料道到头来弄来弄去,省出一顶“成分”挺高的帽子,不单单让他“吃了秤砣”的两个亲兄弟领着工作队分了地,牵了牛又挖了粮去,就是他娘趁半夜塞进风箱内的几样银子首饰,甚至还有公公留下来的一个羊脂白玉石烟嘴子,也一并让人给掏摸了个罄净。一个想不开,他爹扎进井里,他娘悲悲切切地痛哭了一场,半夜里又跳进湛凉的湾里。及赶发现,早直挺挺的跟着去了。

    倒是他的两个叔,年轻时极是能“忽楞”,见了过日子“细详”的土财主就“斜楞”着两个眼珠子,没来由地生一肚子气。虽说闯来闯去,弄得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然而运动一来划分成分,有远见的两个人却都成了响当当的贫雇农。赶上土改的好政策,从地主富农们手中没收出来的青砖房子水浇地,一下子就全都有了。儿女方面,恰巧他三叔和三婶子自打年轻起,只生了一个“扫炕笤帚”一般细弱的女孩儿就“歇了怀”,顺势将嫚姑过继过去,又一下子闹了个“儿”女双全。

    细说起来,嫚姑跟了他叔,家境还是算得上殷实的。前面的事情不说,入社之后,队里辟了块菜园子,他叔长了个鲁智深模样,可巧就当选了菜园子的头儿,实际叫做副业队的队长,领着一帮成分出身都硬梆梆的老婆娘们,扛着耙子铁锨干些浇水种菜之类的轻快活计,挣的是俩人的工分。

    有些眼红的人于是远不止一次背后里胡叨叨说:茄子黄瓜洋柿子啥的咱虽然看不见人家公开嚼一个,可单是立了冬套上头叫驴给队里磨那一季子豆腐,一瓢又一瓢喷香喷香的豆浆子,光闻个香就闻饱了。更实惠的是,梆子一敲卖了豆腐,赶集上店出脱了果菜,银子钱儿都替集体在他自己腰包里装着哩。年底决算时,才捧了一本流水账,“杀马靠槽”交给队里的会记。如若不是成分硬梆,哪里会有这份荣耀。

    人家评判嫚姑他叔,大体就是如此这般的一个口碑。不过,人家也评论嫚姑这人像他爹似的“不拐弯”,生就的一个榆木疙瘩脑袋瓜儿。文化都大革命了,还是顶着个封建脑袋,你改口叫声爹娘呗又能咋的——他愣是不叫,还是三叔三婶子的胡乱叫唤。好在婶子大人大量的并不计较,仍旧在她大伯哥和大伯嫂子留下来的那幢青砖大屋中,精打细算地操持家务。

    正房西厢的三间草屋,那是留出来给侄子说媳妇“将”媳妇用的。老太太身子骨弱,老汉儿自不必多说,乃是顶梁柱子,日常也不过将就嚼咕些“搀面”干粮。老太太动不动就语重心长地向嫚姑絮叨:你别听外面些过日子“不路头”的人胡叨叨!年轻啊就还是得像你爹一样过日子俭省,岂不知“棒子窝头就虾酱,越吃越胖”么?紧靠着海边子虾酱稀烂贱的味道又好,端起碗翻滚热的粘粥,拈上棵葱那真是好吃煞咧。

    柴草向来金贵。不过婶子每天熬粘粥顺带烧炕,倒也舍得。饭时嫚姑端着个瓦盆走到婶子锅台边,想喝几盆子随便舀过去就是了,不过就是多添几瓢水的小事一桩呗。至于困觉的炕总是凉的,他婶子说了,嫚姑有床他爹留下来的狼皮褥子,隔潮的功能非同凡响。村里的小孩子没见过狼,听说后便三三两两地过去串门子,进门后趴在嫚姑一年四季冰凉的炕沿上摸弄了不止一次。摸弄过之后,有的就说大不了是一张棕黄色的狗皮褥子罢了。诸如此类不识货的话柄,嫚姑彼时都大小伙子了,听了仍旧有些恼怒的神色。

    嫚姑的妹妹打小长得俊俏,他婶子是很早就找人说和着,嫁了大队那个整天戴着一副厚厚的酒瓶子底眼镜,半路上殁了“家口”的会记的。加上“前窝儿”留下来的一男一女,几年的工夫,又唏哩呼噜生下了一堆,整天骚蛋尿裤地蓬蓬着一头乱发,天上一把、地下一把地拉扯着没法子出工,日子由此就过的煞是有些够不着头脚。

    眉眼儿俊俏的妹妹一次一次背了口袋回娘家挖粮食的时候,嫚姑的叔和婶子照例要偷偷摸摸地给闺女塞进手心里些钱。然而塞过之后,毕竟是有些后怕,几乎每次倒像是做了贼似的左顾右盼地对闺女嘱咐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闺女你要躲避着人看见,你是干部家里的,你哥还没说上个媳妇,一个“闪失”传了出去,人家不得嚼舌头说我和你爹打断胳膊肘子往外拐?

    老话儿说“家里头有银子,邻亲那里就有戥子”,“道路不平自有脚踩”。这些教人烦心不过的事情,也并不是没有知情的人递了嫚姑叨叨,说是嫚姑啊嫚姑,你是个整劳力,挣的工分不老少,钱粮都这么顺着黑影里走了,你还依靠什么说个媳妇?

    但是嫚姑这个“死心眼”的却总是梗着脖子犟道:猪头烂了汤还在锅里,我妹夫在大队当干部要体面,我的脸上也光彩着呢。再说了外甥们身上也有我的“骨血”吧?要是看见他们顿顿喝稀的,一个个撑成个蜘蛛肚子,你当我心里能好受?这是我叫他们娘回来挖的哩。

    对于嫚姑的媳妇问题,他婶子是最急躁的一个人。哪怕是在赶集上店的路上,他婶子挎着竹丝筐篮颠跶着一双小脚,都忘不了向身旁近左的一众老婆们叨咕:俺家嫚姑,不缺胳膊不少腿,就是心眼子憨实。去了打小饭量大,地瓜萝卜啥的胡吃海喝撑起个“砖窑肚子”,再就是腿子稍稍瘸那么一点呗,恁谁行行好千万帮着划拉划拉,权当给观音老母烧了香······

    奇怪的是一众老婆都是抿着嘴笑笑,没有一个应声。

    嫚姑的饭量大这的确是不争的事实。一个队里的老少爷们几乎都见过他在修沟挖河的工地上一口气喝上过三四瓦盆粘粥,当时还有人取笑他说就是个“廓落猪”也咕噜不上这么多汁水。要是工地上因了活计重熬了一大锅白菜萝卜,抑或是一锅粘粥里加上一把子黄豆、白米或者地瓜块子什么的煎锅,好歹算是改善一次生活,那就更了不得了,他总会将肚子撑得像个怀了孕的蜘蛛。但是凡事总要反过来看看才好。嫚姑打小相好的几个“铁杆”光腚耍伴,就常常为他打个抱不平——说是你看看人家推车子,那土石啥的都装成一座小山了,咋不看看人家出多少气力呢?

    其实嫚姑小时并不是这个样子。跟着爹娘出门上店,洗净了脸,再扎上一个“朝天鬏”,领在爹娘手心里,那实在算作眉清目秀、油光水滑的一个孩子。

    胡琴笛子那般难以玩弄的响器,比不得婚丧嫁娶公事上那几把土气不过的喇叭唢呐,人家嫚姑打小跟他爹学得有鼻子有眼儿,高了兴黑夜间在街门口乘凉的时分,演奏起来那才叫美死个人。就因为这,大队里忽楞着唱样板戏的那一阵子,村里除了几个民办老师,就找不出几个懂得乐器的人来。上公社大礼堂汇演的时候,好歹因为公社文教助理点了头,固然成分差些,倒也勉强叫他上了台。一出《红灯记》演下来,又加了一个独奏节目,竟是一首台下谁也没有听过的《阳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谁知道这个高粱穗子底下出来的小子,究竟啥时习练了这首“洋”曲子?他那把长虫皮胡琴在台子上拉了个弯弯绕绕,将人都听滋润了。谢幕的时分,公社革委会的“一把儿”竟然专门走过去拍了拍嫚姑的肩膀子,嫚姑因此一下子出了大名。

     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天底下的事情往往就是这般阴差阳错。嫚姑出了名之后,留在了公社革委会的宣传队上。那时间时兴个文艺交流汇演,不但全县里二十多个公社几乎转便了,听说还要出了县到地区上去演出。

    田坡中那些仍旧一身屎一身泥,每天听着出工哨子和牛马叫唤上工的小青年儿,全都羡慕得红了眼。

    地头上歇着的时候,不少人嘟嘟囔囔地说道:你看人家嫚姑的爹,虽是个倒了槽的“老财”,眼光子却就是个长,一把二胡就把嫚姑弄成工作队,都吃开公家饭了。

    那一阵子,嫚姑在队里工分照常吃平均,外头还拿着好几块钱的补贴。不知道是谁就领着他找了社办的缝纫社,做了一件四个兜兜的干部服穿在身上,还留起了一个铮亮的分头,每天照着镜子洗脸时都美得不行,演出间隙都要弄些唾沫抹在头上,十分注意形象起来。

    同一个宣传队宣传并且扮唱着“铁梅”的那个邻村姑娘,不惟身段一流,脸蛋子那个粉嫩啊!对这个大大方方又坦坦荡荡的姑娘,嫚姑是小时跟了爹娘赶集上店都脸熟的。姑娘阶级成分虽说也是挺高,但是人家天生一个“嫦娥”模样。但凡看过她化了妆之后那个俊俏扮相,几个大队的小青年儿眼睛都是直勾勾的,据说好几天回不过神来的。

    两个人许是都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女孩儿一得了空闲,就黏糊在嫚姑身边不离开。特别是有一回,那个姑娘自外地演出另一出剧目回来,下午吊嗓子时,一下子将三、四根油条用报纸卷了,偷偷地快速递到嫚姑手中的时候,嫚姑那一刻简直像是醉了似的。

    中秋节前,宣传队放了一天假,嫚姑借了一块“国防牌”自行车子载了姑娘回家。半道上,俩人拐了个弯儿,找到本公社一个出名挂号的果园。因这村里书记是个“样板戏”迷,虽然相熟时间并不是很长,见了公社里下来的两个小青年,还是像见了神仙似的,赶紧张罗副业队长茶水、糖块儿地好一番热情接待。于是两人只花了九分钱,就买了一大网兜“八月脆”桃子,提溜着一并上了车子,进村之后寒暄了一路,日头西斜了才风风光光走进家门。

    其实,他叔早就听了些风声,傍黑儿时分故意在大队屠宰组的汤锅上,就着一海碗猪头肉,伙着两个屠宰员,吆吆喝喝地喝了一肚子地瓜干烧酒。两个兴冲冲的小青年一走进家门,他叔就狼嗥一般骂开了:可倒好哇,两个地主的后代不在革命队伍上好好改造,搞破鞋搞到贫下中农的家门子上来了······

    见叔絮絮叨叨地不住声,嫚姑守着对象,面皮很是感觉下不来,不免还了嘴。他叔一看这小子这是反了呢,于是借着个酒劲儿顺手抄起一柄顶门杠子,咋咋呼呼就朝着两人夯了过去。

    嫚姑生怕对象吃了亏,在他转过身去张手护住那个吓白了脸的小“铁梅”的慌乱中,他叔的顶门杠子“咔嗒”一下子就落在了嫚姑的左小腿上。嫚姑晃了一晃,吭也没吭,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伤筋动骨一百天”。然而满打满算还不到一个月,嫚姑的婶子就整天在窗户外头不干不净地唱些“风凉腔”,道是庄户人家的孩子哪有这样娇嫩,不挣工分吃西北风云云,总之十分听不得。嫚姑还是有些血性的一个青年,不耐其烦,又不便和一个女老人顶嘴,就瘸着一条腿下了炕。有人在秋种时的一天问起嫚姑,说是嫚姑,你总该恨死你叔了吧?腿瘸了,花骨朵似的媳妇也跑了,这叫“撵”妻之恨哪!

    嫚姑手里头攥了一条牛缰绳,圪蹴在一条田埂子上认真地考虑了一阵子,抬起头来,吭吭哧哧地说道:我也想过唻,也不是没有恨过我叔。可是后来我就想通了,酒装在瓶子里啥事没有,到了人肚子里它就糟蹋人——我叔那是喝醉了酒失了手。要不然的话,我在炕上养伤那几天,我叔和婶子还给我买过一回猪骨头?啊呀,那几块大骨头下到锅里一连熬了三四天,那汤可是真叫过瘾,我一顿都能喝上三四盆子,撑得个肚子跟个蜘蛛似的。再说,我叔说过,就是在家里头种地,人也不能不讲究个阶级觉悟嘛!

    这一年冬天,那个雪沫子沸沸扬扬跟风搅了鹅毛似的,下了个铺天盖地。放晴的那天早晨,一挂撑着红花台布车棚子的马车,自嫚姑家院墙东边的河堤上往北海边驶过去。嫚姑听见马脖子底下銮铃哗啦啦响得热闹,就放下手里捧着喝粘粥的瓦盆,随着一众老婆孩子簇拥过去看热闹。本家一个嫂子眼尖嘴快,见嫚姑瘸着一条腿走过来,立刻扎煞着两个手喊了起来:嫚姑嫚姑你快过来看哪,你那个一块儿唱戏的“铁梅”做了新媳妇了,婆家是海边上打渔的呢!

    嫚姑怔怔地站在雪地里看着,直到那挂撑着彩棚的马车渐渐地消失在白雪皑皑的地平线上,他止不住“嗨嗨”地干咳几声,终于一口鲜血混杂着一肚子黄甘甘的粘粥喷涌出来,哩哩啦啦的洒在雪地上,斑斑驳驳的,像是季节里随着寒风飘落了一地腊梅、红梅的花瓣子。

    生产队散伙的那天,场院里牛马驴骡和犁耧耙扙“叫行”叫得热闹。嫚姑的叔骨瘦如柴地蜷缩在炕上。这个年近八旬的老人已经气若游丝,癌症剧烈的疼痛像一把磨钝了的刀锯,一下又一下地锯割着他皮包着骨头缩成一团的肌体。大概应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那句老话。又一阵痛入骨髓的抽搐过去,他叔从油乎乎的被窝里伸出一只枯瘦不堪的手,一下子攥住嫚姑的一个手脖子,费着老劲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来:嫚姑啊,叔在你身上造了孽了,奈何桥这一头儿,你和你妹妹就帮我多哭几声吧,叔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啊。

    嫚姑知道,他叔交代的这桩事情,对远村近屯行将就木的每一个老人来说,那真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了。

    除去关心一具百年之后就要睡进去的厚板儿硬木棺材,无论哪一个穿上寿衣的老人,只要是咽气之前还能够挣扎着说上几句话,那话一定是嘱咐身边守着送终的孙男娣女,叫他们在“头七”的每一场哭号中尽量使些力气——因为据说亡人们到了“另一辈子”,阎王是一定会铁面无私地按照阴间的规矩行事,要吩咐“小鬼”们不留情面地给亡魂“上绑”的。届时,任神仙佛祖说情都不顶用,只有亡人的儿女们是个例外。每哭一声儿,阎王在宝座上听见便会心软一分,吩咐“小鬼”们松绑一寸的。算计算计,七天下来,那条绑得绷紧的绳子,早就该解下来,挂到阴曹地府的墙上闲起来了。

    于是,他叔一咽了气,嫚姑顾不得按照他婶子的指挥,先去找张黄表纸给他叔蒙脸,而是一屁股蹲在地上就扯开嗓子,哭了大半宿都不住声。

    天傍露亮的时候,见炕上的几个孩子心烦得龇牙咧嘴,隔墙的一个邻居有些“草鸡”,却又不便漫着墙吼出些不中听的话来,叫老少爷们听见笑话,于是一溜小跑将村里白公事上专门主事的一个老爷子找来,请托让他趁着吃饭的工夫,给嫚姑细细地说说些关于丧事上的规矩。一早上设了祭,嫚姑趁机快速喝了几大碗面条子,瞅瞅“主事儿”的老汉端着一大碗面条子仍埋头“呼噜”着,想想三叔这时候说不定正饿着肚子在奈何桥这边儿等哩,他就又跪在地上哭个不住。

    她妹妹穿了孝服跪在一旁哼唧了几声儿,见嫚姑仍没有住声儿的意思,瞅帮忙的人一个看不见,从他哥腋窝里伸进手去,狠狠地拧了一把,悄声恨道:你这不长心的“嘲巴”,还叫人活不活了呢?

    嫚姑后来接下了他叔留下来的那副豆腐摊子。只是有句老话儿说“同行是冤家”。在集市上,但凡一瞅见嫚姑挑着挑子趔趔趄趄地走过来,同行们一概做出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用他们义愤填膺的话说,嫚姑这个人大概终究因为出身不强,思想觉悟自然就差了不老少。这几年都“扎煞”成行业中的一个“害群之马”了——恁看看,做豆腐点卤这道工艺,同行们早就用开了石膏,这样子点出来的豆腐,卖相又白嫩,最关键的一件事,乃是分量也就出奇的高。

    只有嫚姑这个不顾及“行规”的鸟人,一贯于“费事霸道”地还在使着祖上传下来的锅熬卤水,弄得赶集的那些老婆疯了似的,专门围着他的卤水豆腐摊子挤着疯抢。只有嫚姑的豆腐卖光了之后,同行们才能勉勉强强地“发市”——这不是“狗驼子赶集——熊人”是干什么嘛!

    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嫚姑终于惹出事来了。那是一树又一树梨花开得热闹的某天头晌,有个卖豆腐的小媳妇,被一个赶集的“泼妇”抢白了几句不中听的话,气急了眼,竟然一口唾沫啐在嫚姑多皱的一张老脸上,尚不解恨地骂道:嫚姑啊嫚姑,卖个豆腐恁都这么缺德挤兑人,天老爷有眼,你就打一辈子光棍儿去吧!

    究竟天老爷睁着眼还是闭着眼,谁也没法子弄架梯子爬上去瞧瞧。然而“清明”前后的一段时间,已经五十多岁了的嫚姑的确是红鸾星发动了。媒人不听说是谁,媳妇倒是轰动了大半个庄子——原来就是那一年腊月坐着红台布马车嫁到北海边上的那个“铁梅”!

    村里耳目灵通的一帮子老婆娘们儿,兴致勃勃地围在街上唾沫星子乱喷的那几天,有关于“铁梅”的消息一天比一天明晰起来。

    事情的起因听说是这样子的:开了春之后的一个大风天气,“铁梅”那个过日子一向“瓷实”的男人,见那几日“开凌梭”出脱得顺溜,就又穿上皮衩邀了几个见钱不要命的“海汉子”撑了筏子出海。想不到抖擞着渔网去摘那些活蹦乱跳着的梭鱼的时候,一阵怪风刮过来,那个“靠海吃海”了好几十年的壮实“海汉子”,竟然一个头昏栽进浪头里,当场就叫海水灌了衩,像个铅坨子似的沉下去了。及赶牛劲巴力地打捞上来,人已经脸色煞白地不中用了。难受人的是,留下两个动不动就犯“羊角子风”的闺女,一个九岁,一个才刚刚掐了奶半年。

    午饭时分,在家里蒸好了馒头的“铁梅”,手里攥了柄锅铲,蓦地见了拖拉机上抬下来的那个硬梆梆的男人,一声没吭吭,咬了咬牙,翻白着一双眼珠子就往后倒了下去。一舀子凉水灌过来,平日间水灵灵儿的一个“铁梅”,打从那时起,就成了个漫大街上打溜溜的嘲巴老婆了……

    “铁梅”拖拉着两个孩子过门儿那天,是个难得的晴朗天,湛蓝湛蓝的天上没有一丝儿云彩影儿。嫚姑前些年盖下的五间大瓦房门前,一棵搂不过来的洋槐树上,棉花一般雪白的洋槐花穗子开得嘟噜嘟噜,上搭下挂的。嫚姑没有去麻烦大队纺织厂的那辆“金杯”牌大卡车,自己开着那辆擦洗得铮亮,平日里开着串乡赶集卖豆腐的柴油三轮车,不过半头晌,就将媳妇和两个女孩儿“突突突突”地接了回来。

    大半个庄子的老少爷们儿在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八大挂高鞭挑在粗壮的竹竿上“噼里啪啦”炸响过去之后,嫚姑一个蹦子跳下前座,自撑着红台布车棚的车厢里,先是亲亲蜜蜜地抱出来那个扎着羊角辫是女孩儿,随即扶着小女孩儿的姐姐下了车。

    嫚姑歪拉着一条腿,踩着脚底下火红火红的一地鞭炮屑子,左怀里抱着一个,右手上领着一个花红柳绿的女儿。当年水灵灵的那个“铁梅”,蒙着个花头巾,眼光痴痴迷迷,就在身后头迟迟疑疑地跟着。老少爷们儿欢快的锣鼓唢呐调儿里,嫚姑的嘴笑得咧成了个瓢。

    媳妇坐了床,不知道什么原因,嫚姑那个已是耄耋之年,出门见了人仍然叨叨着给嫚姑说媳妇的婶子,却盘着腿坐在在铺着崭新高粱席子的炕头上,咧开没有剩下几颗牙的嘴,莫名其妙抽抽搭搭地哭泣了一场。亏了嫚姑的妹妹在脚地上拍打着炕沿粗声高嗓子地吼喊了几声,炕头上卧着的一只老花猫都惊得跳上一张八仙桌子,忽楞忽楞地蹬打了一摞临时借过来办喜事的细瓷碗盏,老太太才没有咧开嗓子,复又沉浸到她惯常半梦半醒的无意识状态之中去了。

    那时上了喜酒,还没有开席,嫚姑的几个光着腚一起长大的“发小”,就点了香烟坐在几架小板凳上,愤怒地龇着牙低声发作道:他娘个腿呀,大喜的日子,真他娘的不吉利!

    “铁梅”自从春上嫁过来,一头花花搭搭的头发到了秋天就又重新变回了油光水滑。小日子真个过得滋润无比——黑夜间嫚姑推拉磨盘。半夜时分,看着电视泡透了脚丫子的“铁梅”,只须执了一瓢卤水,点进那一大缸白白嫩嫩的豆浆子里,再抄起一根搅料棍子搅和一番,随后的一干事务,就一概不必嫚姑管顾了。至于赶集卖豆腐这样的敞亮事儿,能说会道的“铁梅”一概包了下来,那豆腐就出脱得比往常多出好几倍去。

    逢了下雨阴天,嫚姑当然不必再到混在孩子堆里掏鸟窝了——在他们那个敞敞亮亮的门洞子过道里,嫚姑一把崭新的胡琴弯弯绕绕地拉着,重新丰腴白皙起来的“铁梅”经常唱上半天,大半个村子的老婆娘们都听得如痴如醉。只可惜的是,“铁梅”过门的第二年,嫚姑的婶子就在睡梦里安详的去了。老太太还在的时候,时常絮叨的一句话就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换成嫚姑她妹妹的话讲,现如今光景是这般舒坦,她娘真正算得上没福气消受的一个人了。

    “家有一老,是为一宝”。每当嫚姑家的门洞子里又舞扎着唱起戏来的时候,嫚姑当过队长的那个二叔,也时常叼着他那根羊脂白玉石嘴子的旱烟袋,提溜个黑乎乎的马扎子,老眼昏花地赶过来听上半天,还是笑眯眯的那副样子。这样的一番景象,叫村中的每一个人看上去,真是祥瑞得了不得。

    生产队“叫了行”之后不几年,乡上委派干部到村里统计人均收入,嫚姑的家庭被上级认定为村里的第一个“万元户”——从城里回来的人还看见嫚姑披了一条大红绸子被面,和其他乡里的几个“万元户”一起,每人骑着一头黑驴,在县城里的一个广场上游了半天街呢!

    其实这些消息都不用出庄跋疃地到处打探,县广播站一连在各家各户的有线喇叭中播了好几天,那个嗓子音儿十分中听的女播音员,还在喇叭中“竭命”地号召全县广大群众向这些带头发家致富的“万元户”们学习呢!

    这些“原子弹”一样震撼人心的消息,很是让四邻八疃那些身强力壮的乡党们吃了一惊。愤懑过后,就有明白人静下心来细想了一想,对那些见了有钱人就要没来由地生一肚子气的人开导道:细细地数算数算,这几年,就是那些出身不咋地的人都发了家——他们老子一肚子的弯弯绕绕,都在他们血管子里老是流淌着哩!

    有了钱之后,嫚姑那个渐渐发了福的“铁梅”,有一回嘴里“哈拉”着一块冰糖串门子闲聊的时候,显见的是说漏了嘴,将庄户人向来十分忌讳的一桩本应窝在炕头上商议的家庭秘密给抖搂了出去——那就是,嫚姑近几年来老是觉得,再有钱的庄户,没有个男孩子顶门立户,出门见了老少爷们儿,那也是矮人三分的。

    用他上了年纪之后反而变得“咬钢嚼铁”的妹妹的话说,在些个大事上,嫚姑终归算个懵懵懂懂的“混账”人。为了生儿子的这桩“心焦”事情,嫚姑和当过队长的二叔接连商议过不止一次。大概因为他二叔已经老掉了牙,脑子时常犯迷糊,始终不得要领。后来显然是受了他妹夫这个因为接二连三地“超生”,早就被乡里“拿”下来的“高人”指点。要不的话,他怎么会卖了豆腐之后,隔三差五直接就在集市的肉摊子上割些香喷喷的“肴肉”,其实不过是些肝心肺肚之类——散了集市捣些大蒜加了醋和香油拌些黄瓜菜,吩咐老婆炒上几个蛋,小卖部里再去提溜几棒子县酒厂生产的“鲤鱼牌”串香白酒——好在村干部们并不拿些架子,多数是个见请就到。

    为了这桩教人整宿整宿困不着觉的闹心事,嫚姑前前后后、翻来覆去花了不下几千块钱,然而终究因为吃完喝完之后,照例抹着一张油嘴的村干部们十分严肃地说政策乃是个“硬杠杠”,他和“铁梅”再生上个孩子的愿望,还是犹如竹篮子打水,一次又一次的落空了。有一天半夜,嫚姑磨毕了豆子,心里头突然一阵子烦躁翻了上来,禁不住从抽屉中摸出一架算盘“噼里啪啦”拨了一回,自己在昏暗的电灯泡下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道:日他娘,这一番折腾,一家子接近十亩地,收了一年的麦子、棒子和豆子,就是全粜了也不够啊!

    乡里的明白人常说一句“天无绝人之路”的话语,嫚姑后来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细细地琢磨了一下,还真是不差的。

    那一年春上,嫚姑的大闺女出了嫁,闺女和女婿二日回门,吃了中午饭,小两口因为赶着坐客车没有住下,当天返回去了。傍晚时分,嫚姑那个“咬钢嚼铁”的妹妹,扶着嫚姑早就拖拉了腿的二叔颤颤巍巍地上了门。

    家里恰巧剩下些酒菜,嫚姑吩咐媳妇热了热,又倒上两盅子酒,听他二叔不紧不慢地说道:嫚姑,这些日子我老琢磨一件事儿,趁着孙女做了媳妇,我得和你道扯道扯。你这个孩子要强,这些年像你爹似的会过日子,就像芝麻开花似的,村里老少都知道。只是屋里头就你一个男人,我今中午歇晌还梦见你爹朝着我龇牙哩!我的意思是这样,你妹妹屋里你还有两个外甥没有成人,也都算是你的“骨血”哩。你选一个过继过来,不就儿女双全了吗?

    嫚姑的二叔说这话的时候,嫚姑的妹妹看上去脸上是个“不开晴”的模样。他二叔就又说:这也就是你妹妹。换了旁人,我老汉一大把年纪了,我也不去费这个老牛劲。听了这句话,嫚姑的妹妹竟抽抽搭搭哭起来了。

    当天夜里,嫚姑和媳妇商议了一宿,傍明的时候终于有了主意。第二天一早,两口喜滋滋地敲开二叔的街门,一头一个坐在二叔炕头上,对披着一件棉袄坐在被窝劜的二叔说道:二叔啊,你这是好心眼哩,换了旁人就万不会管这样的闲事。的确是,外甥都是我自己的,抱着领着一样亲。就劳驾恁和我妹妹妹夫过话过去,我们将还没上学的那个外甥过继过来——至于改不改口的搭在后头,这毕竟是个大事哩!

    傍晌时分,二叔带过话来:你妹夫和你妹妹好不容易才都点了头,亲生的骨肉,舍不得哩。只是,小的那个是个“犟筋头”哩,死活不肯离开他爹娘,也就罢了。最后还是看我“火刺”了,倒数二的你那个订了亲的外甥,才随他爹娘点了头。这就好啊,过来之后,秋里在北屋里头给他“将”了媳妇,你两口就都搬到西厢房,光“䞍着”坐在炕头上当公公婆婆也就是了······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最适宜”。那一年秋里天气和暖,种上麦子之后,就是霜降节气了。立冬过后,嫚姑和媳妇卖了那辆春天新添置的三轮,终于凑够了“将”新媳妇一应所需家什,新媳妇吹吹打打过了门,喜事办弄得很是风光。嫚姑两口领着上学的小闺女,挤巴着搬到西厢房新盘起来的一铺火炕上,整日笑眯眯地当起了公公婆婆。

    只是到了过春节的前几天,嫚姑却又手忙脚乱地收拾了堤坡下那处阴森森的青砖老宅子,急急火火地领着老婆孩子,匆匆忙忙地搬了过去。有人串门子打听,嫚姑和老婆口风是高度的一致:小闺女学习要安静哩,这里清净。他哥哥和他嫂子都年轻,年轻人上来性子难免“吵戚”几句,咱些老老小小地和年轻人一个天井,明摆着不便当哩——待他们小两口给我添了孙子,少不得还得抱过来一个锅里摸勺子的······

    嫚姑等了两年多,没有等来孙子,却先当了姥爷。嫚姑当了姥爷的那年七月,对嫚姑来说可谓双喜临门。因为二闺女也考上了县里的一所高中。

    但是,叫所有认识嫚姑的人万万想不到的是,嫚姑这个人到了“地头”,却并非是个懵懵懂懂的“混账人”——嫚姑竟然是个硬心肠的狠角儿。

    医院里查出他和他叔得了一样的病,第二日头晌,嫚姑就人不知鬼不觉地,一条麻绳挂在了东堤外的一片树林里,悄没声息地走了。

    县火化厂消毒车间窗口,看起来像是刚毕业的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孩子,表情非常严肃地接过嫚姑的身份证,十分狐疑地问道:嫚姑这个名字,应该是个女人哪,身份证上咋么标了是个男人?

    嫚姑的女婿有些摸不着头绪。亏得嫚姑打小光着腚长大的一个耍伴,打小脑子就快——生怕公家人生出什么狐疑来,再让他们返回去开些麻烦不过的证明啥的,就慌慌张张地递上一根过滤嘴香烟,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恁看恁看大兄弟,忘了向恁汇报了,在俺那块地儿,家里头过日子讲究的老人,打小儿就兴给男孩儿取个女孩儿名儿,是因为阎王爷都不喜见,像“石头、狗剩”一样不上眼,好养活啊。

    嫚姑生前打小儿长大起来的那个村子,沿河靠海,自古以来树高坡广,兔子、耗子啥的野物儿奇多,夜猫子也就多。嫚姑走了以后,不管刮风还是下雨,他那个“铁梅”有时候半夜时分就冷不丁的窜出街门来,游魂似的溜达在长堤上,低一声高一声地哭喊出声来:嫚姑啊,嫚姑······

    这般瘆人的一声儿哭喊,如果恰巧伴随着夜猫子“嘻嘻哈哈”的笑声,弄得黑夜间失眠或者晚归的人们,往往一下子就会惊吓出一身冷汗来。

关于作者: 昌邑之窗

小城昌邑,欢迎来做客

热门文章

© 2022 昌邑之窗 (海外版) All Rights Reserved | 关于鄑邑文摘 | 站点地图 | 声明:原站关闭后,由海外游子搜索历史数据复开,不提供交互,仅作备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