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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一棵树

多年以前,通过一个电视节目了解到,红树林是热带、亚热带海湾、河口泥滩上特有的常绿灌木和小乔木群落。它们生长于陆地与海洋交界带的滩涂浅滩,是陆地向海洋过度的特殊生态系。突出特征是根系发达、能在海水中生长。它们具有呼吸根或支柱根,种子可以在树上的果实中萌芽长成小苗,然后再脱离母株,坠落于淤泥中发育生长,是一种稀有的木本胎生植物。多年之后某个风的季节,在海南岛南端一隅天蓝水碧的浅海滩涂上,终于亲眼见到了它们郁郁葱葱的阵势——沙鸥翔集的一派欢歌之下,密密麻麻一片片无边无际欲滴的翠绿,就那样以一种勾肩搭背油亮亮的姿势,向着海风中蔚蓝蔚蓝的远方漫延开去,气势相当撼人心魄。

要知道,它们只在潮水退下去之后,才会短暂裸露出来的那些虬曲挺拔的根系,是深深地扎进苦咸苦咸的海水和浅滩之中的。谈及它们的存在,熟视无睹的当地土著从来不会惊艳于它们的婀娜多姿,当然就更不会去深思它们匪夷所思的强大生命力。他们只是说,每当蛮不讲理的台风或者是风暴潮突如其来的时候,正是这些平常看上去颇有些逆来顺受之态的树林,在横冲直撞的自然灾害面前,向来都是不卑不亢地打着“集体太极”,末了总会使那些来势汹汹的“进犯之敌”在一声叹息当中被拖垮,最终无奈地落得个筋疲力尽,一次又一次地使得沿岸比邻繁衍生息的人们得以化险为夷。于岛民们而言,确是些无欲无求的“恩人”啊。

老家亦沿海,不同的是坐落于渤海湾的南畔,近岸当然也绝对长不起来红树林。尚年幼时,放眼北望,大片大片一望无垠的滩涂地貌,除却每年的雨季,是终年泛着亮晶晶的盐碱花花的。据《地方志》载,这般的土壤,含盐量均在1﹪以上。如果不是季节里那些遍地丛生,极耐盐碱的黄蓿和叫不出名来的茅草们点缀,相信即便是没心没肺的野兔们,或许也终究会为如此乏味的生存环境抑郁而狂的。

这样一方地面,勉强能够算得上“植被”的,当是呈星星点点状貌分布,学名柽柳,被沿海农人称之为“红荆条”的一丛丛“柳子棵”了。这些春来萌动,见雨而生,着霜转红的耐碱植物,早年间粮草皆紧缺的年代,每到冬闲时节,农人们就会结起伙来,背负了食水和咸菜,推上架子车,携一柄铮亮的砍刀,伐作薪柴。稍长一些的枝条,因其煞是柔韧,正是编作筐篮的理想材料,是故需不得几日,便会被贴着根部砍伐一空,惹得那些数月时间需赖以隐身其间,冷不丁要蹿出身子偷袭个把野兔谋生的红毛狐狸们,莫不龇牙咧嘴做出些相当无奈的鬼脸——因为自此而后整个漫长的冬季,它们族群当中的男女老幼们,不惟整个洞穴都要暴露在无遮无掩,整日价呼呼作响的“白毛子”风里,且如欲组织次像模像样的围猎,想亦必十分艰难了。那一番尴尬的情景,如果贪婪的人们换位揣摩揣摩,怎不令这帮子目光迷离、神情妩媚的家伙们痛心疾首呢?

地面是年复一年如此光秃秃的“敞亮”,风们当然就不会来得半点含蓄与客气。每当天文大潮起来的时候,如果恰巧遇了天气,强劲的北风往往会趁机“掐”紧了潮头,无拘无束地朝向着南方,排山倒海地漫过海堤,将沿海一带稍稍望北一些的村落和田畴恣肆作一片汪洋——这就是当地人人闻之色变的“风暴潮”了。

我第一次亲身体验“风暴潮”,是上个世纪最后几年的某一个“元宵节”之夜。大风起兮云飞扬,明晃晃的月亮在疾速流转的乌云之上时隐时现。傍晚时分,飞溅的浪涌便已将貌似强大的海堤撕咬出数处丑陋无比的口子。不用说,往年照例上演的节日焰火,那一夜始终偃旗息鼓。人们清楚地知道,一旦海堤决口,不惟堤内数十万亩盐田将荡然无存,最骇人的推测当是春节之后恰才复工,贻误在各类工棚中来不及撤出,且数目难以统计的工友们,亦必将遭遇灭顶之灾了。

好在组织上自过晌时分开始,就已经依照抢险预案,举全民之力动员起来。数十公里横亘东西的海堤上,抢运石料的各类车辆依照西进东出的次序,密密麻麻的络绎不绝。怒号咆哮、浊浪排空的工地之上,不时有倾倒石料和沙袋的车辆压上被海浪淘空的堤段,悲壮地倒栽、侧翻进堤外冰冷躁动的海水里,瞬间被迅疾扑上来的,更凶猛的一排排滔天巨浪吞噬得无影无踪······

那夜,作为一个乡镇的现场指挥,我就引领着十多辆载重汽车,在海堤之上瘆人的强风里,整个人像只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摇摇晃晃地指挥了好几个小时之久。后半夜时分,大潮渐渐退却,风也慢慢停息下来。银盘一样巨大满月的清辉之下,仍显威严的海堤尽管千疮百孔,然而终归是顽强地抵住了“风暴潮”歇斯底里的侵袭和蹂躏。庆幸之余,所有默默伫立在海堤之上的人们却欲哭无泪——车辆再贵重,都可失而复得,当并不足惜。然而如此佳节之夜,本应在绚丽的焰火之中,与家人共度良宵的那数条铮铮铁汉的宝贵生命,当于何处去找寻回来呢?

返程途中,东方已然曙光初露。方才察觉到已然浑身透湿的我蓦然看见,海堤之内,阡陌纵横的盐田侧畔,竟然有一棵合抱粗细的榆树,根部浸泡在随风漫灌进来的一汪海水里,硕大的树冠婆娑着,褪尽叶子的枝条以处惊不变的一种姿态,在凌晨刺骨的微风里,无语摇曳着。

初春时节的一个假日,我重返当时的抢险工地,专程拜访那棵在特殊情境之下认识的榆树。暖洋洋的晴空下面,尽管地面上仍旧凝结着厚重而晶莹的盐花花,然而仰望上去,见树冠之间千万条柔软的枝条之间,已经绽放出数不清的嫩绿芽孢。想必过不了多久,一树嘟噜嘟噜的榆钱,便会洋溢醉人的芳香,弥漫在盐碱滩上空这片湛蓝深远的天空之上了。

见我长时间徜徉于树下,久久不忍离开,赶过来查看的一位盐场工人止不住打开了“话匣子”。

他说,他就是附近村里土生土长的人。过去,光听说榆树这东西“皮实”,孬好土地上都能落地生根,窜开身量。所以,沿海一带种地的农人,早年间马拉牛拽的一挂挂大车,都是以胸径足有“老牛腰”粗细的榆树解板做出来的,多少年也使不坏。前些年,上坡地里沟渠路旁的老榆树还有不老少。然而自打“以粮为纲”时代引入南部淡水压碱种植水稻开始,特别是近几年大规模开发滩涂晒盐养虾之后,一些耐盐碱的树就不知何故,渐至不见了踪影。

但是像这一棵,竟然能够在紧挨着海岸线的重盐碱地里,不知道多少年时间长成如此参天样貌的榆树,还是极为罕见的。也正是因此,大规模开发之后可谓寸土寸金的滩涂上,人们就将这棵榆树当成一处奇观保留下来。“它不容易呢,莫非是人们所说的有些变了态么?”盐场工人竟这样拙嘴笨舌地感慨道,还用了很是令人哑然失笑的一种讶异腔调。

说来也巧。这年春天,因为工作调整,我一下子就从昌(邑)南调到了这个县级市最西北部,号称沿海四大乡镇之一的龙池镇,还是分管“农、林、水”这一块。第一件大活儿,就是已经如火如荼地展开多日,举全镇之力“豁上”推进的春季植树造林工作。

那一年,北部沿海最前沿的第一道防风林带已经基本成型,树种以白腊为主。自北向南与之平行的第二道林带以旱柳当家,也已经郁郁葱葱地像了样子。再继续向南推进,就是呈棋盘状规划设计,需“大沟、大水、大苗”多行完善种植的农田林网了。

镇上负责植树造林任务的部门是农业综合服务中心,主任名字叫做寇玉湘。第一次在工地上见到他,看上去不过四十岁左右的样子,眼睛眯缝着并不太大,脑门却铮亮——终日叫海风刺溜着,人竟然还算是白净。只不过个头不算太高,不知道为什么从肩到背却明显往前佝偻着。其实,见面之前,对这个人的大概就做了一些了解。譬如说毕业于潍坊昌潍农校,已经在沿海几个乡镇务弄了十好几年农业和林业技术等等,人很实诚,就是有时有些“轴”,“抗上”等等。

第一次见面总得唠扯些什么。我说:老寇,龙池龙池,有龙则灵。你都在这里十好几年了,可真是个好地方啊。

老寇起先蹲在一条田埂子上瞧图纸,闻言站起来和我握了握手,一下子又蹲下去瞧着图纸,嘴里喃喃地嘟囔道:啥好地方,早年间兔子不拉屎,种棵树都费老鼻子事了,你不要听他们念叨那些什么好听不好使的传说。所谓龙池,叫我说就是龙王爷引着海潮漫过来,倒灌了湾塘,才叫的龙池。什么正经八两的龙稀罕到这个地方来,整天生些“狗驼子拉油碾”的熊气?······

当晚开党委扩大会专题研究林网绿化问题,树种就要在会上最后敲定了。老寇坐在会议室的一个角落上,咕嘟着嘴,起先并不作声。

书记的意思,上坡地水浇条件和土壤条件都好,用速生杨就不孬。镇财政一直并不太宽裕呢,关键是省钱,也并不影响完成任务。再说几年就成材,见效快。委员们七嘴八舌,各种意见都有,最后还是速生杨占了上风。

眼看待要表决时,老寇一下子站起来拍了桌子,梗着脖子嚷嚷起来:打年前我就说过,咱这是盐碱地,榆树成活率最高。要是光为了省钱,干么不插上些棉槐条子?那样更省。榆树就不成才么?你们这样抹光滑墙,老百姓是要背后里叨叨的。要是说钱的话,从哪里紧紧手省不出来?

说完之后,竟然气得直喘。

结果那一年春天,全镇就又铺天盖地的种上了数万棵胸径接近五公分的白榆。

龙池这个革命老区,去过的人都知道,有名的地广人稀。人口不过两万出头,版图面积却称得上是“宽漫”。可能是因为过去长期吃过温饱不济的亏,老百姓在种地方面只认粮棉。尽管前些年多是广种薄收,人均土地又不少,当地群众还是习惯于抠抠搜搜,连沟头地脑都开垦起来种上庄稼。要是一说收回来统一种树,用老寇的话说,“难度无异于和一头老虎商议着要剥它的皮做件袍子”。

那一年盛夏,正是棉花生长旺季。因为连日风雨,北部有些品种不同的棉田就有部分棉花因为倒伏害起病来。对于棉花,老寇称得上是专家,像这样的情况,都是会火急火燎地组织人现场指导抗病害,一般都是会手到病除的。

不料半头晌在服务中心,老寇和上门邀请的农民吵吵起来。我了解到的情况是,老寇对人家说:树还是少了,树多的话就不会刮这么大的风。老区人普遍性格戆直,正在火头上的农民也梗着脖子犟道:真能装蒜,龙池自古以来就是个风口,和树多树少有个屁关系!

结果老寇就又忍不住拍了桌子,农民也摔了门气哼哼地走了。及至我赶过去,服务中心已经锁了门。

那时还没有手机。焦急了多少个时辰,半过晌时分,我才见到老寇和他的几个“兵”拖泥带水地正在服务中心换鞋换裤子,脸上红扑扑地像是喝了酒,却兴奋地嚷嚷着说道:我不和他一般见识,傍晌天就带着伙计们赶到北海滩,帮着那个“犟人”把棉花长病的事办了,小菜一碟。那个家伙高兴地安排老婆割了两斤猪头肉,非逼着我喝二两,还赔了不是,承认树就是太少了。他还吆喝着秋后就拔了棉花柴种上片林,这就对了。哼哼,起初还和我犟得脸红脖子粗呢。

几年之后,我进了城,还是在农口工作。每次下乡,也并不是每次都能见到老寇,人们说他平时多是在灰头土脸地在田坡里转悠。坡里到处都是他设下的“护林房”,谁要是胆敢搡他一棵树,“后果”据说是十分麻烦的。

不知为什么,只要是有人说起老寇,有那么好几次,我都会一下子忆起之前曾经看过的一篇文章——说是俄罗斯强人普京走起路来右手几乎不太摆动。这种怪异的步态,联系普京曾经的职业,有专业人士分析,乃是一种标准的“枪手步态”。而老寇那一副令人印象深刻的佝偻肩背,是不是因为长期痴迷于像照看孩子一般照看他那些树,而形成的一种什么“步态”呢?

有一次,我带队例行巡视完北部滩涂上重新繁盛起来的数万亩柽柳林,因为在树丛里竟然意外地看到几只一晃而过,原本据说已然绝迹的红毛狐狸幼崽,返程途中,觉得心情大好,遂决定绕道龙池,将这件轶事向老寇说道说道。

好不容易找到老寇,在防治“美国白蛾”现场,见到他穿着一身塑料袋子改制成的保护衣,一头一脸豆大的汗珠子不住地往下滴落,正领着一帮子人张罗着高枝喷药。和他说完柽柳林中红毛狐狸崽子的事情,老寇竟然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地呛了我一句话道:早都有了,你才看见,野兔子、野鸡也多了呢。

趁他休息间隙,我又问道:老寇,听说你孩子都上了浙江大学,你也五十好几的小老头儿了,该考虑进城了吧?

说起孩子,老寇自豪地笑起来:早都毕业了,国家选派在新西兰留学深造,比咱出息得多了。我不是不想到城里享享清福,只是这“美国白蛾”,比原先粮囤里头那些狗日的耗子都能生养,一窝不罢一窝,太他娘的气人了,恁说啥时候是个头儿?

告别老寇时,太阳已没进了树梢。果然是“热极生风”,虽在溽暑,却起了些凉爽的晚风——仍然裹挟些海腥味道的那种。

四下里望望,杨、柳、榆、刺槐、白腊们种类繁多,不一而足。层层叠叠的林网,拥挤得密密匝匝。头顶之上,张牙舞爪的树叶子们“沙啦沙啦”不住声儿地喧哗起来,很有了些林海听涛的意境,只是个浩浩荡荡,绿意盎然。

然而在我看来,树丛中身姿最最挺拔的,还是那些仰望上去势已参天的榆树。因为在它们攒劲的躯干上,仿佛都叠印着一个人、一群人,或一个时代的精神和气质。

看样子,即便是有几缕风意欲穿林而过,估计步履也将会十分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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