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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杂耍儿”

“杂耍儿”是个啥东西?若依我打个比方,它或许就是“麦糠底下使水”的一种促狭行径,走路的人若不去亲自踩上一脚,大抵是不会弄清楚内里勾当的。自古明白事理的农人不就常常叨咕嘛——艺人手头上如若没有点“花活儿”,好比作农妇们手底下揉搓着预备过年的“莲花卷子”,还不就只是一坨蒸熟了的白面么?

早年间,每见“秋分”节气过后,新播种下去的麦粒子们在温润的泥土里挣扎骨节儿,舒舒坦坦地扮作“小荷才露尖尖角”样貌前后的一段农闲时间,往往局不得时辰,村内垛着玉米个子豆秸杆儿的某处零星场院上,来自中原大地某处缺吃少穿的穷乡僻壤,身份同样是庄稼人的猴戏艺人,就又拖家带口地来了。

猴戏向来不必张罗搭台,只须于场地中央竖起根茶杯口粗细滑溜溜的丈八竹竿儿,白铜抑或紫铜打造的锣儿磬儿,诸般家什在当家艺人老婆孩子褴褛的袄袖之间一通敲打,其们落脚村屯的茅屋柴扉之内,七长八短的男女老少自会哩哩啰啰地围拢上前去,仿佛从来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一般嘈杂拥挤,兴奋莫名。

然而除去“初出茅庐”的“月孩”,即便刚刚离地的“吃屎”孩童,确乎又是见过些世面的。猴戏几乎每年都如期而至,不过是公母儿俩猴儿脸上分别戴了孙行者和白骨精的面具,先是随着鼓点在场地上“叮叮当当”对打一番,各自舞扎得喘不过气来的当口,但见白骨精照例丢盔卸甲诸般狼狈地“跐溜”一声上了杆子,在那时看起来高耸入云的杆子梢儿上吱哇乱叫地龇牙咧嘴,做出一副“草鸡”模样。而已作“宜将剩勇追穷寇”姿态的“孙大圣”,兀自在艺人手中操控的一条铁链子那端,挥舞条花里胡哨的木棒,“㖃㖃”嘶叫着恼怒不休,看上去如果不小心“哗啦”一声挣断链子,就要窜上杆头将那扮作“白骨精”的母猴子碎尸万段一般,全然不惦记戏外箱笼内整日耳鬓厮磨的夫妻情分,真真是令人捏了一把汗呢!

好在紧要关头,定场锣一敲,方才还令人悬着一颗心,生怕一对猴夫妻入戏太深,不当心就会酿成一桩血案的“孙大圣”和“白骨精”,刹那间就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各自僵在戏位上不动了。须臾之间,艺人身后闪出个小儿枕头一般柔弱的小猴儿,蹒蹒跚跚地平托了一面菜盘子似得小锣儿,面向观众绕场之时,艺人双手抱拳寒暄起来:各位老少爷们儿,婶子大娘!无君子不养艺人,小猴儿尚知道救母,为人岂不晓恤贫?恁舍几个小钱儿,赏俺爷们儿碗饭吃,免得小猴儿的老爹穷极生恶,咬死母猴儿,俺的饭碗就砸了······

一套说辞,实乃“戏眼”。啥叫爷们儿?那小猢狲难道是你和母猴子生的么?男人们戏谑归戏谑,吃烟打火的终归有几个闲钱儿,还是尚算痛快地解囊,钢镚儿毛票儿地丢进小猴儿手中托举着的锣盘子里,恰如风掠过之后,稀疏地落了一层榆钱儿。

而女人们手绢里层层叠叠包裹了不知道多少日子的几毛几分,却多是平日里点灯熬油结网子、掐草辫儿,抑或是大田里终日劳作之余,紧掐着忙忙碌碌昼夜难分的光阴织绸绣花,不容易挣来的。如果不是要用来年里节里买瓶雪花膏,捎块香胰子啥的,起码得隔三差五地秤几斤盐,量几尺布的吧,难不成为了饱几个时辰的眼福,就要像那些不知道“庄户日子细密过”的汉子们一样,大大咧咧地掏出去,岂不是要教人心疼出一头冷汗么?

女人们尚在犹豫,“噼噼啪啪”一阵子凄厉的皮鞭,便照例劈头盖脑地落在小猴儿的身上。但见方才还屁颠屁颠忙活着“化缘”的“小儿枕头”被抽打得上蹿下跳,端的是遁地无门的凄惨样子,锣盘中钱币也零零碎碎地撒做一地。艺人看似尚不解恨,嘟嘟囔囔地乱骂:不孝猢狲,用心不诚,怎能救母,要你何用——眼瞅着就要打死了。

情节至此,再瞧一眼艺人面黄肌瘦的老婆和他那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女人们莫不目中含泪,厉声斥责之时,那钱就争先恐后地向艺人手中塞过去了。然而散场之时,就有精灵爷们儿又挤着眼睛揶揄道:这些软面捏成个眼眶子的女人们啊!猴戏看过一次了么?咱赶了半辈子大车了,那鞭梢儿整天在牲口们头上炸响炸响的,恁见牲口们伤过一根毫毛唻吗?那都是宝贝呢,谁他娘舍得真打······

老话儿形容看耍儿,常有言道: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只不过瞅出了门道,也绝不能戳破那层窗户纸儿,断了人家的财路。老理儿明摆着在那里:有钱开店,谁还出庄跋疃作行商?薄田几亩,憨汉才会抛家舍业去闯江湖。

某年来耍儿,七八个汉子声称籍贯为人杰地灵的“大名府”,且“皆系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上手第一折子开场戏,乃是当众拍破一个瓷碗。但见一长须汉子运气之后,将碎片逐块捏在手中,捻巴捻巴,转眼就成了白面一样零零碎碎的一把粉齑。啊呀呀,好不令人咋舌!

第二折子,乃是个看上去好似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后生,左手执一块大豆腐一般厚实的老青砖,右手的中指在砖面上“吱嘎吱嘎”一阵猛钻,那砖竟然真就像块豆腐一般,霎时就如同被钻头钻出一个牛眼睛珠子粗细的孔洞!

两折子“硬戏”演完,老规矩重新“打场子”讨赏,人们错愕莫名,纷纷掏钱赏戏。艺人们抱拳谢赏预备重新开场间隙,村中一青皮后生心中存疑,趁人不备捏起一撮方才撒在地上的碎碗茬,细看乃是中药当中的一味“龙骨”,这种稀脆的东西,就是学步的孩子也能捏碎呢。什么高手,闹不好即便方才“钻”的那砖,亦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青皮后生由不得在场外意欲声张起来,可巧被本家族长揪住袄领子,一个脖溜子照脑后顺过去,恨声叱骂道:好兔崽子,谁不知道牛皮鼓是空心的?你给人家戳破,人家敲鼓的不得和你豁上?又好比王婆卖瓜,只要脆生,你管人家早茬晚茬的呢。人家一众大汉,不偷不抢,这是做戏呢!······

接下来的事情,看上去就更是有些玄乎。柔柔弱弱一个“豆芽菜”似的女孩儿,仰面躺在一张榆木条凳之上——四个彪形大汉,吃力地抬过去厚厚的一方青条石板,被牢牢压住的孩子仅仅能够露出头足而已。场景至此,已有村中妇孺失声尖叫起来。

岂料更惊险的事情还在后头,继续看下去,只见一虎背熊腰的大汉恶狠狠地操起一柄八磅油锤,凶神恶煞般地朝着青石板上一记一记砸下去。每一锤落下,都见火星子四溅,石屑横飞,声震天宇。大汉是如此狠毒,细胳膊细腿儿的小女孩儿眼见得就要化为一摊细碎的血肉了呀!

面色蜡黄的观众只得依照老规矩,朝着场地内又飞上一阵子“钱雨”。然而大汉仍无罢手之意。就在青石板于凌厉的锤击之下訇然断为两截的一刹那,村中一位平日里操刀卖肉的“孙二娘”,止不住眼若铜铃地嘶吼了一声,恰如平地之上起了一个霹雳。谁也没有看个清楚,她是如何母狼似的冲上前去,冲着挥锤的大汉“咔哧”就是一口,乌黑的血珠子立时顺着那汉的肩臂哩啦下来。

多年之后,我这位仍然“走起路来带着风”的本家奶奶,盘腿坐在炕头上絮叨起此事,是一副笑眯眯的慈祥模样:咱那霎就不明白,那孩子从石头板子下面一个蹦子蹦起来,屁事儿都莫有。还是我那打铁的小叔子往我腚上踹了一脚说是嫂子啊,俺打了十好几年铁,恁啥时见铁砧子下面那个木头墩子散过架?俺才醒过腔来。哎哎,只为急了眼咬人家那一口,赘上我十斤猪板油,你爷爷有大半年时间,杀猪前磨刀的时候,都朝着我呲牙斜立眼呢。

敲锣卖糖,各精一行。其实真正称得上有些“技术含量”的杂耍儿,当非“说书的”莫属了。

“说书”历来是“夜场儿”。即便天上挂了满月,老柳树下亦必悬起一盏玻璃罩子风灯。说书的瞎子总是一男一女。只是那女艺人一把三弦儿未见变化,人儿样子却出落得一年更比一年水色。风灯底下一坐,粉妆玉琢的一张俏脸,眼神儿精灵儿,眼皮儿忽楞儿,咋看咋像一尊玉观音。尤其春葱一般纤细白嫩的一双素手,按拨着三弦儿咿咿呀呀说唱起来的时候,村中那些一贯欢喜咋咋忽忽的后生,立刻就全体变作了目瞪口呆的石头蛤蟆一般,反倒招惹来大闺女、小媳妇们一顿偷捶和笑骂。

北方的正月多是旱季,积雪未融。然而你听听,那泛着白楞眼儿的老艺人倒“胡沁”了些啥:东西街,南北走,金銮殿上人咬狗。拾起狗来打砖头,砖头咬了狗的手。正月十五发河(洪)水,漫坡(田野)里漂着蜀黍(高粱)头······

俺的个天,这都哪儿跟哪儿啊——牛头不对马嘴的唱词,直令上过几天学堂的半大小子们迷糊得抓耳挠腮,而闪腰岔气的老婆儿、老汉们却豁牙漏气地笑炸了场!开场“楔子”过罢,老艺人抖擞精神,重新校准弦索,这才神情凝重地进入“素场儿”——说唱多为劝人向善之方。其中一则,大意是一位游方僧人某日至一户人家化缘,见到该户正在办喜事的场景,遂含悲带泪开口唱道:古古怪,怪怪古,孙儿娶祖母。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女食母之肉,子打父皮鼓。众人皆致贺,我看真是苦。此段唱罢,场中妇孺竟皆合掌高颂佛号曰:阿弥陀佛。

后来读书,方知此段说唱涉及戒杀、茹素、轮回等一段佛家故事:一位病入膏肓的老祖母,弥留之际见到出生不久的孙儿,慈爱之心发于骨髓,遂发愿转世之后,继续关照孙儿。不意重入转轮,再续前缘,却成为孙儿洞房花烛的新妇。娶亲那天,瞧瞧喜主为备办宴席而烹煮的那些东西吧,都是已经逝去的至亲投胎为六畜被宰杀而来的呀。再瞅瞅炕上坐着的那些亲朋故旧,哪一个不是前世被你家宰杀烹食过的猪羊?不懂事的小女孩啃食亡母转生的猪蹄儿,小小子敲打的那面牛皮鼓,他怎知道是他死去的父亲转生而成的牛皮做成的呢?哎呀呀,那么多人都来贺喜,可是叫我看来,众生难脱轮回之苦,多么令人悲伤啊!

“素场儿”唱罢,妇孺们泪眼婆娑地退场——要知道,明日须少不得早起司炊、喂猪诸般劳作呢。艺人饮茶漱口重整头面,便是岳家军、杨家将那些百听不厌的些陈芝麻、烂谷子了。只是鼓儿词又好比水性女子之头面,隔日见了,都不一定相同的。有一年的《杀惜》一段,就出现过阎婆惜女士因为“婚内拒奸”,而义无反顾地开枪自裁的惊人逸闻,反使得历来享有“及时雨”美名的宋押司闹了个灰头土脸。男人回家狐疑地说与女人,女人们出于同情弱者的妇人之仁,于是就头发长见识短地于凑堆碰头纳鞋底的场合,将宋江那千刀万剐的“杀才”嘟嘟着接连骂了数日之久。

然而半夜之后的“荤场儿”,于我而言确乎是有些刻骨铭心的惨痛记忆的。

那时,孩子们多已是熬靠得哈欠连天,即便武松借着酒意又打死了哪一个蛮不讲理的“青皮”这样的经典,亦再也提不起半点精神,只得晃晃悠悠地尾随祖辈们回家睡了。场中只剩些婚前婚后的精壮后生,眼珠子铮亮地等那前几场只做配角儿的“玉观音”,出来说唱“荤场儿”了。

所谓“荤场儿”,据老人们三番五次嘱咐各自家孩子们的版本,乃是个别不正经的艺人为了赶趁黑夜多收几个小钱儿,专门于后半夜开讲些妖狐女鬼之类教人毛骨悚然的东西的。讲到紧要处,漫坡里转悠着寻食的孤魂野鬼也会凑上前去躲在黑影里听——不听见邻村就有孩子“尸影不见”了么?那就是偷着听“荤场儿”时,被狐鬼们抓去撕巴着吃掉了。盖因有此前车之鉴,故而一众孩子对其向来谈之色变。

然而好奇大概是多数孩童的一种天性。就有一晚,返家之后,我顺手摸起一柄碾棍,藉此仗胆,哄纵瞌睡得迷迷糊糊的二弟悄然潜回场院,拱进一架草垛藏身。恰才扒拉出一抹露脸的缝隙,正好听见那“玉观音”叮叮咚咚地弹拨了三弦,娇声唱道——来了个人儿,他不是个东西儿,将俺拖进了高粱地儿······

继续听下去,似乎是那个“不是东西”的“人儿”在高粱地里摸什么东西!唉,高粱地是我们偷瓜摸枣之后经常潜伏其中“躲灾”的地方,里头有啥?连个蚂蚱蛤蟆都不稀罕往里钻呢,除去闷热,便是潮湿,那锋利的叶子还时常将人的胳膊拉扯得钻心的疼。如果是钻进去寻摸棵“甜秫秸”撅断偶尔解个馋,倒还是经常偷摸着干的事情,不过一个不小心让看坡的瘸子逮住,扭送给家中长者,几乎每次都是要被打个半死的。

听来听去,“那个人儿”摸来摸去总也摸不完,那女瞎子却竟然一下子牙疼一般“呻吟”起来。借着风灯发出来的微弱光芒,竟然见到场中几个听书的男子口唇边流出数条亮晶晶的哈喇子,木呆呆地也不知道以袄袖子擦去,都像是着了魔一般的样子。原本想听个妖魔鬼怪啥的挣些唬人的谈资,可这都说唱了些啥嘛!

兴味索然之际,身畔二弟早已是鼾声震天。不意有个什么东西竟自垛顶突然跳了下来,狸猫一般“㖟”地远去了。

归家之后,狐疑了几个时辰。次日早饭,一个忍不住,便神使鬼差地问母亲道:昨夜那女瞎子说有个人拖着她进了高粱地,俩人去摸些什么?

闻听此言,端着一碗粘粥的母亲愣怔了片刻,顿时变作一张铁青脸色,失手将那碗倒扣在地上,随之结结实实一巴掌拍在我的脊梁上,怒发冲冠地厉声叱骂道:你这不务正的杀才,谁叫你去偷听那“野狐禅”唻?

比之“杂耍儿”,庄户人自腊月里红袄绿裤地排练起来,一直锣鼓震天红火到正月的那些舞龙、高跷和地方小戏儿们,由于肩负庆丰、祈福的某些神圣职责,历来算作乡村风俗中的“正耍儿”了。或许因为它们与“杂耍儿”们一般土气的掉渣儿,且远远算不上“望得见山,看得见水”此类高雅的正版“乡愁”,即便有一些被划进什么“文化遗产”的范畴,而在如今的乡村,还是已然渐至销声匿迹了。翘望它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如今的游子,还有几人能如《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歌者那般深情地歌唱着,泪落如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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