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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香的喝辣的

印象当中,幼时仲夏的某些傍晚,在老家尚高耸着一座北向车门的院子里,方才享用过蒜泥淋了香醋凉拌的满满一碟子天晒虾皮儿,有时也或许是一钵蒸熟以井拔凉水浸过之后,加手辟成条条儿的茄子泥,总是滚油泼过了再加作料的那种。饭桌之上,父亲几盅子解乏烧酒饮罢,积习总似有些怪癖,乃是以筷子头儿蘸了半滴烧酒,逐一点染过我等舌尖说道:知道不,这就叫做吃香喝辣呢。这样有些惬意的时分,如果天上恰巧挂着一轮月色,那么院中那棵照例应时盛开着的木芙蓉,就有斑驳迷离的树影正好均匀地撒在地上了。

大概是缘于芙蓉花清凉的暗香笼罩,如此良夜,蚊虫亦轻易不来袭扰,正是祖母轻摇一柄芭蕉团扇,坐在一架乌油油的马扎之上,清清嗓子“讲古”的时候。

祖母说,仰起头往往天河的正南方向看过去,那东河沿边上,有个星团簇成的“银瓶”,是由执掌天河的雨神掌管着的。哪天哪夜遥望上去,见瓶中有水色氤氲着即将灌满“瓶口”的时候,过不了一两天的样子,就有瓢泼大雨将会叱咤风云的来了,且必定会下个湾满塘溢。此类民间天气预报,犹如“长蛇过道、水缸扎裙”之类农谚,尽管多数儿难以评判是否来得虚妄,却差不多总是屡试不爽的靠谱儿。

祖母絮絮叨叨讲着的时候,猫是早就目光如炬逛游着搜树剔穴一番,饱食了赶趁夜凉踱出来蜕壳的幼蝉,悄无声息地溜到藁荐之上作慵懒妩媚状卧下,眯着眼睛据说总在咕噜咕噜地念些佛经。旁边狗脖子竖着,有时吚吚呜呜地不能发出正经腔调。我于是历来十分存疑,身旁这条比兄弟姊妹还要年长许多的老狗,大概早就有些什么见识,也是想要说出来做些补充的,却又终究不能。

除去天上诸般轶事,讲说最多的,自然还是市井红尘中往日今朝演绎的诸多杂事。由此得知,我的祖上,原来稼穑之余,乃是营务过干粮和烧锅两个作坊的。乡间婚丧嫁娶,人来客去,一个措手不及,饽饽、烧酒总是少不得的一宗待客之物。然而自古有道是:编席的困凉炕,织绸的着粗衣。正经过日子的农家,绝不会见日喝酒捞肉。或许有鉴于此,尽管土地改革之后两个前店后作坊的铺子尽归了公家,我的祖父自幼秉持家训,从来不知“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之深意,是滴酒不沾的。

绝不像我的父亲,少壮时依恃身子骨儿健壮,响应号召跟随公社“出伕”大军转战南北,开沟挖河,雨雪天气进不得工地,一众精壮汉子自然就凑了分子,地瓜干子烧酒沽上一桶,萝卜一盆白菜一盆地喝上个云山雾罩。久而久之,竟赢得一个“海量”的美名。

大集体时期,尽管上级倡导大寨精神,有所谓“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餶餷(亦即正月初一的饺子)再下手(上工)”之说,然而北方乡下的腊月,千百年来多是大雪封门的农闲时节,农人照样藐视规矩,在寻摸吃喝方面还是有些方法和乐趣的。麻雀们那时尚戴着一顶暧昧不清的“四害”帽子,往往成群结队密密麻麻地落在杨柳树冠之上。鸟铳震天一声,它们老是着了霜的树叶子一般“扑簌簌”落满一地。褪毛油炸过了,即便酷爱政治挂帅的一众社、队干部们,也不免深入群众,端个烧酒盅子咀嚼得满嘴流油。

柴草是年复一年的匮乏。冬里的核桃树林,虽远离庄子,因不免有人记挂,是派了复员回乡的伤残军人严加看护的。如此偏僻乏味之处,竟也有些油水。看护房灶膛中火头镇日燃烧着呼呼作响,斑鸠野兔之类自不必说。倘若有人雪夜造访,只要有些脸面,逢了护林员精神高涨,必会扒开大树之下积雪覆盖着的沙土,自埋藏于此的一个瓦罐之内抓拿出块恒温储存的冷狗肉,撕吧撕吧装作一盘,滚烫的炕席之上,立即呈现出“热黄酒冷狗肉”那番古意盎然的意境。而狗们看家护院的间隙,漫坡溜达,并非发情之季欲火攻心。盖因村中乏食,希冀捕些鼠兔之类作碗外之餐的,岂知前赴后继尽作了人类之佳肴。不谙世事如斯,历代忠心不二的家伙们至今终在迷途。

乡俗即是这般,“花脖子四眼儿”雷同者比比皆是,一张张狗皮就钉在墙上风干,绝少有主人上门寻仇厮闹。开春之后,过不了多少时日,一窝又一窝的幼犬,就又相赶着满街撒欢了。

北方乡里的酒馆儿,虽也一般样貌方桌条凳,传统中却少见酒旗,匪夷所思的低调。不惟门面鄙陋,经见过的记忆当中,比之后来南北东西数番闯荡和游历,所见识过的种种花样翻新的菜式,在内心揣摩一番,亦十分令人汗颜。

我是打小就知晓老家享有丝绸之乡和鱼盐重镇的美誉的。然而祖上们十有八九是将全部精神用于了耕织劳作,以至于客商远路风尘而至,虽不至类于东北老乡急了眼那般巧立名目地来上几盆“乱炖”,宴席之上,终是乏善可陈的一番景象。鲁菜之乡,狗肉当然向来上不得大席。夏秋之外,翻来覆去就是炒鸡蛋、粉条子拌合菜,醋溜豆芽,猪头肉切作一盘,大豆腐炖了成一盆,吱吱啦啦地油炸些花生米之类,拼凑个七盘抑或八碗的礼数。若是打墙盖屋招待匠人,乃至囍席,就有些复杂,必须红烧一个鲤鱼。然而这个鲤鱼,老规矩是不待竣工及诸般“公事”完毕,只能够充作“看菜”,不便下箸的。

一方水土一方人。好在沿海,鱼虾蟹贝总是不断的。

然而老人们有个传说,不知确否。道是早年燕子南返前夜,有巧妇便会缝制一具小巧的布袋,内中纳入一颗晶莹剔透的上等盐粒,拴系于燕子纤细的一条腿脚之上。据说飞渡重洋之后,南人见了总会视若拱璧,趁夜间捉了腿解下袋子,取出盐粒,复将当地出产的一种珍贵的白胡椒置换于内,待来年春季燕子北归时捎带回来,以酬北地主人情谊。而北人见了胡椒,也同样稀罕得神魂颠倒。只是后来连天堑都变作通途,南天北地货畅其流,真珠宝贝都不再罕见,其俗遂绝。

盖因物以稀为贵之反义,家乡人待客,活蹦乱跳的海物儿,从来就算不得珍馐美味。你看,鲜美的蛤蜊、青嘘嘘的对虾、顶盖儿肥的石榴黄梭子蟹,乃至一托长短的鲈鱼,就那么一把火儿蒸了、煮了、炖了一锅呈上,绝对瞧不出半点诗情画意,只有性情倒是木讷讷地实诚得可爱。

其实真正的懂行的“酒家”,“肴”之丰欠,向在其次。还是垂髫之年,随长辈赶趁集市或买或卖,每集必见一位老汉,虽胡子拉碴,却正是一位有钱的主儿。他侵早入市,见供销社代销点甫一开门,立即递上毛票数张,买一瓶县酒厂所产的绿皮红标五十二度串香型白酒,张嘴咬开瓶盖儿,倚靠窗户就着一包饼干,有滋有味儿地喝上了。及至傍晌,酒瓶子见底儿,那包饼干恰好告罄,方见此老汉挎一架竹丝篓子,脸面红扑扑地晃悠着胡乱买上几样菜蔬,却又从不絮絮叨叨地讨价还价。

其实当时,老汉不过六十出头的样子,乃是一位退休返乡的单身工人。据说曾有好事者揶揄老汉道:大爷囊中如此厚实,何不觅个老婆儿暖被窝儿?老汉醉眼惺忪答曰:有酒即是神仙,何必找些麻烦?如此一番见识,古来文人、英雄所谓红袖添香、美人侑酒之妙处,此老想必终不能体会其中的情景和意境了。

我之与酒真正结缘,细细想来,其实始于数载行伍熏陶。君不见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初,有一部影片叫做《高山下的花环》的,数十敢死队员冲锋陷阵之前,皆豪饮一巨碗茅台,之后才摔了酒碗,演绎“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慷慨悲歌的吗?由此看来,古今中外,营伍当中酒文化一路绵延走来,大概缘由于此。

后来解甲归田,亲朋好友第一场接风洗尘酒席,是安排在街坊上的一个老酒馆儿里面的。互为堂兄堂弟的俩老者从年轻开始就专注烹调,历经公私合营、人民公社和开放搞活,年长后自镇上供销社的官办饭店光荣退休,始终也闲不下来,就又复了旧业。不过说实在话,除去煎制个把条海鱼尚称得上拿手,之外手艺,也只是平常罢了。

只有一样儿特色。猪下水煮作肴肉,早年庄户人历来看做相当奢侈的一味珍馐。客人来了,两位老人照例遵照往常规矩,先得上称称了,随后凉拌或者热炒,依据斤两结账,煞是食古不化。

现如今,两位“食古不化”的老者,连同他们那个鄙陋的老酒馆儿,想必俱已作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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