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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好颜色

春天的好颜色纯属无中生有。

自茫茫枯黄死寂中来。夏秋冬,每一季都是上一季的叠加或消减,都来得可感可触。唯有春,从一个句号里凭空生发。

所以,当水红、嫩黄、浅绿次第出现枝头,会有那么多人站在树下赏看拍照,有那么多人不厌其烦为它歌咏词赋。饥渴是我们的本能。荒漠里,当眼睛几乎被唯一的沙石色灼伤;夜海上,当眼睛几乎被无边黑暗封锁;阴霾天,当眼睛几乎被尘雾蒙蔽,一片绿洲,一个灯塔,一方蓝天,便是我们目标的全部。

有友人生活高原,据他说,那里方圆几百里全是寸草不生的戈壁,当地的房屋外墙多建成鲜明的红黄蓝,人们也喜欢着艳丽的服装。每种习俗文化都有它存在的理由和凭据,就像中世纪欧洲直插云霄的哥特式建筑,动乱时代宗教的发展与繁荣,我们总在自身和外界之间寻找平衡,免伤自己。别再说你那些爱春的理由,也许就只有一个:冬天,让我们在单调色彩里跋涉得太久。

你若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你便能猜出,春的颜色是一个喜捉迷藏的孩子偷抹上去的。白天,你盯住一棵随便什么植物,比如柳树,你即使眼珠瞪疼了,也不会发现它滋滋成长着的绿。而当夜晚来临,你沉沉睡去,清晨一睁眼,你就知道,那个孩子来过了。这一点真像黄昏。我小时候老想弄明白黄昏到底从哪里来,白天是怎样变成了夜晚,后来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观察琢磨,发现竟然是在眨眼的时候。我的眼皮一碰,夜的纱幕趁机拉过来一层,再一碰又黑一层,我忍着不眨眼却找不到。我想很多人肯定不知道这个秘密。让我告诉你,春天的着色也是一个孩子玩的游戏,在你不注意的时候,特别是晚上。你去暗夜里找寻他,想看看他长着什么模样,是端着水粉还是油彩,是怎样左一笔右一笔往花朵、叶片上涂画,他却跳到另一棵你看不到的树上,让你惶惑,干着急。不过你明白,他每时、每晚必来,只要你不注意它,即使刮风落雨;每棵树、每株草也都不会被落下,即使一丁儿苔藓草芥。

那盘子里的颜料,都不偏颇,不夸张,不极端,在温暖柔和里游走。是水加得稍多,下笔又轻,显出一叠一叠的晕染效果,轮廓不甚清晰。即便如一种紫叶碧桃,盛开时满枝繁复的深红,也是活泼明丽,绝非浓艳妖冶。和风拂过,低一低头,小叶片儿遮一遮脸,是待字闺中的女儿家。是的,春的颜色是把握好了一个度的,不会无休止地走进庸俗里去。面对它,你就面对了纯洁干净,面对了欣喜和感动。

那天,沿着河堤散步。隐约看见前方站着两株花树,一棵开白,一棵开红,相互衬托,别有情致。那树我叫不上来名字,像桃和梨,却都不是。我想走上前近观,这时又发现了风景。一个小男孩,有八九岁,趴伏树下专注地搜寻着什么。我不敢走近,怕打扰了他。他蹲在一处呆一会儿,挪个地方再呆会儿,在挖野菜,看蚂蚁打架,还是察看一棵小草怎么样长大。这可都是我小时常做的功课,我凭自己的生活经验来推断他。

我在赏看这春的好颜色。又有一两个人过来,也在看。唯有那个孩子,一直都在跟地面过不去,那么忙。我这才看清,他穿的校服竟也是红白相间,像一朵大花趴在地上。呀,他在那里是多么融洽和谐。当孩童与花朵同在,当春天与春天相遇,眼前对我充满诱惑的春色,在他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呢。春天是他的亲密伙伴,他们一起拉手玩耍,难分彼此。他埋下一粒种赠春,春拿来一只虫给他。只有我们这些经过了的人,才会穿过距离,回头留恋。

天就要黑,我终于看到那朵大花站了起来,他要回家了。他朝我这个方向走来,及近,我笑问他手提的袋子里盛的啥。他打开,荠菜,萋萋草,甲壳虫,西瓜虫,正是我想象的,至于小草如何长大,他一定装到脑子里啦。喜欢春天吗,问出来,又觉此话无聊。不过,他仍是认真地抬起明亮的大眼和红扑扑的腮帮,冲我笑得灿烂,啊,春天真真好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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