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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下的风景

燕子们的轨迹,一向堪入画图。而燕子们的籍贯,难辨北洋还是南洋。你看:“离洋舍岛伴春归,织柳捕虫剪雨飞。不傍豪门依陋舍,呢喃蜜语俩依偎。”古往今来,北国诗人们诸如此类的热情吟咏,听上去总会使人恍然大悟似的一下子领悟道:哦呀,原来北方一向有些姗姗来迟的春天,竟是追随着燕子们远涉重洋的向导和引领,自遥远的南方迤逦而归的呢。

 

渐始湛蓝和煦起来的天光之下,北返长途中急切忽扇着翅翼的燕子们,哪怕是眯缝着眼睛打个盹的间隙,它们意识中总也心知肚明,尽管“沿河看柳”的人们开始兴奋地念叨些“七九河开、八九燕来”的农谚了,但是眼下北方土地上,背阴之处却才残雪消融,溪流综综,幼儿学步一般顺坡而下,蜿蜒簇拥进河床怀抱之时,波光粼粼的河流才总算舒展开些惊喜的笑意。

 

滋润枝头的细雨,早已淅淅沥沥地下过几场。柳色含烟,枝条们是立时就泛出些嫩黄新绿,暧昧些,却写意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生动。梧桐们还需孕育情绪,紫色的花事尚无消息。只有挺拔的杨树,竟吐出些毛毛虫一样的花絮了。相比之下,远方田畴上薄雾氤氲里的春杏们,是美人脸面宿酲未醒的一副酡红意境。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画眉、百灵歌喉婉转,余音缭绕。土著的灰喜鹊堪称“话痨”,成群,自冬到春“吱喳”不休。而同样筑巢其中的斑鸠们,一年里大多时候闷不做声。大概见了燕子们穿林而过的身影,才蓦然醒过腔来,振翅翩跹着作久别重逢样貌,冒冒失失地从一棵树梢飞向另一棵树梢,“咕噜咕噜”声声相唤起来。惯常俯首觅食的麻雀们,积习惊慌失措,面面相觑过后,才“轰”地一声掠向远方又一片草籽绵密的空地。

 

暖融融的河川和堤坡上,有鲜艳的雉鸡咋咋呼呼地激烈对峙,呼啦啦惊起一滩野鸭和鸥鹭。牧羊犬继续没心没肺地奔逐,因管束羊群衍生而来的快感,使得它们时而故作威严的狂吠都有些荒腔走板了。一些母羊挣突到河边,往日的老草正好摩擦过她们肚腹下精致的乳房。她们的腿脚跋涉进及膝的河水,照了照脸面就用去一条鲤鱼腾跃起来又跌落水中的时间。

 

此时此刻,如果来一把梳子,该有多么带劲呢?她们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在河边忘情地洗了洗身躯上一些微不足道的泥垢。直到几只燕子掠过头顶,才犹如完成一个庄重古朴的仪式。复回首乜斜公羊们的时候,向来并不灵动的眼眸,立时就多出许多妩媚和迷离。她们需要那些还有点羞涩木讷的家伙们知道,爱情的季节已然又一次来临。

   

燕子在村落上空巡视,它们第一眼就看见村中的场院,那些熟悉的母牛们,肚腹下有崭新的牛犊纠缠着吃奶。场院上还增了那么多匹马驹,学会“嘚嘚”着小巧的蹄子撒欢了。它们的父辈就那样一旁晒着太阳瞅着,惬意地笑。几乎所有的猪栏,都替换作怯生生的猪仔。涨红脸面的母鸡们春心萌动。农妇已经在对着日头挑选孵鸡的种蛋了,她们此刻心中的憧憬,想必是谁才有幸去做那个幸福的慈母。

 

阳光充足的农家,香椿树膨胀了芽孢。移出屋子来晾晒着的豆酱,有蒿子融入其中的暗香四溢开来。整装待发的犁铧光芒四射。看家犬表情恬淡慵懒。猫咪固然多数时间盘踞屋瓦之上,然而前夜因为扯开嗓子演绎“关雎”,以致看上去上精神萎靡,并不见星点贼头贼脑的恶相。倦意十足的燕子们梳理羽毛之时,便信心满满地断定,檐下屋瓦庇护着的老巢,仍是这家伙的咫尺天涯。

 

于是,只待另一场不大不小的新雨过后,便是养精蓄锐之后的燕子整理旧巢,开筑新巢的最宜时分。空气当中,早就有些杂七杂八破茧而出的花蛾抖抖索索着了。性子急些的蝇子也懵懵懂懂地乱撞,恰好做了燕子施工的鲜美食料。这样的时光里,衔回一口又一口春泥的燕子夫妇,往往掺和粘稠的唾液,将那些昆虫翅膀,混合几茎柔韧的茅草,一并垒砌在层层叠叠的新巢外壁。以致风干着的时候,看起来倒恰如茶客杯盏内经了浸泡的春芽,而舒展开来的“一旗一枪”,有意昭示些什么似的。

 

很多时候,公鸡们其实有些诗意的。除过擅长报晓,据说还身被“五德”之美名,却不屑于抱窝。即便有“荆妻”占据铺了麦穰的一架筐篮,饥渴难耐孵着的那段,衣冠体面到五彩斑斓的它们,照例不会叼上半颗草籽以示慰藉。得农妇们端着碗泡透了水的米粮碴子,隔三岔五地悉心饲喂。老母鸡总算衣食无虞,当然就从不必去打听,燕子夫妻们是如何彼此体恤,呢呢喃喃地黏糊着,倒换班次完成孵化的。

 

鸡抱鸡二十一,抱燕儿却只须十五日。出壳之后,兄弟姊妹五六个,从光腚到长毛儿,小嘴嫩黄嫩黄的,齐刷刷地簇拥在元宝抑或水瓶状的窝沿口儿,静悄悄的等食儿吃。有些遗憾的是,首窝儿的雏燕,父母弄不来肥硕的蚂蚱,须夏秋里才有,那是第二窝兄弟姊妹独有的口福。好在那时,它们的翅膀早就硬实了。天朗地阔的日月里驰骋,想寻觅些什么不得?

 

雏燕歪歪扭扭出飞的那几日,天井当中,有几只鸡雏竟然也跟着撵。跑着跑着,小腿儿一蹬直往上蹿。老母鸡见了,大惊失色,赶忙伸出翅子捂住。农人夫妇坐在屋檐下瞧见了,就眯着眼睛笑起来。

 

他们或许早已忘记,村中学堂那几年,先生领着念过的几句“旧时王谢堂前燕”之类的唐诗,是个什么意思了。他们只晓得坊间历来有句“燕儿不进愁门”的俚语。即便寻常百姓家,哪怕柴门草扉,只要屋舍俨然,燕子总会年年回来,并不挑肥拣瘦。

 

春耕大忙已过。远村近郭,果树和庄稼么都在地里生长着了,如此这般,岁月静好,似一幅知足常乐的图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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