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昌邑文学作品 农家栏圈一头猪

农家栏圈一头猪

大体是春分节气前后的某个绝早清晨,东天看上去似乎还氤氲着一种混杂了橘黄意思的铅灰颜色,这样的一个时分,春寒当然还是有些料峭的。

年前入冬之后诞下的猪崽,和它一母同胞的十数个兄弟姊妹们,尚睡眼惺忪地簇拥在铺了几层厚厚麦穰的圈子里,有一遭无一遭地咂咂老母猪已然有些干瘪的两排奶子。冷不丁瞧见当家的主妇,竟然一反常时地拎了满满当当一筲热气腾腾的汤水,呼啦一下子倾倒进墙角那个石头槽子。

瞬时之间,那一股子地瓜连同杂七杂八的粮食,在铁锅中熬制了几个时辰而散发出来的要命香气,便一下子弥漫缭绕在清冷的空气当中了。老母猪哼哼唧唧,不容易站立起臃肿的身子,一对镇静而又深沉的黑眼珠瞧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痴痴呆呆地瞧着它哺育了那么长时日的一窝幼崽,在墙角吱吱哇哇、挨挨挤挤、涎沫横飞地吞咽着那一槽子平日难得的美食。及至一个个肚皮滚圆像是盛了个西瓜,老母猪那时就禁不住暗自叹出口闷气,但它随即便又一次释然而豁达地想道:唉唉,即便屋檐上做巢的扁毛鸟雀们,终归都有个出飞的日子,何必定要去弄出些哭天抹泪的老婆勾当,白白地惹人些笑话呢?已经是时候目送孩子们上路了。

一窝子猪崽被装上架筐,筐顶蒙了条麻袋,懵懵懂懂乘架子车到了乡村集市上的时候,天光已然铮亮了。集头子上,侵早便有吃食摊儿撑着布棚子,炭火油锅的烟火缭绕,已是人声鼎沸的一派热闹景象。主人停稳架子车,卸下肩袢,顺手扯开架筐上蒙着的麻袋,人便慢慢悠悠地溜达着离开了。一路酣睡的猪崽们顿时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有那么一阵子诧异到闷不做声,显然是因为初出茅庐,让眼前这一片突如其来的市井繁华给震慑住了。

小猪们于筐篮中挨挨蹭蹭,想必并不知晓自己即将被卖掉。推了它们来市上的主人,那时就谋量着转悠到某一处杂色百衲席棚子底下。反复比对过之后,瞧瞧价钱也算公道,就拽一架马扎,豪爽地唤过一海碗滚烫滚烫的粘粥,揸开五指转着碗沿儿,响声震天地托举着吸溜。只不过两茎油茅草捆扎了的一束儿油炸果子,金黄金黄的成色,蘸了碗中的粘粥,胡子拉碴地嚼着,教人看上去亦竟是一副大快朵颐的阔绰派头。

此番景象,席棚子底下同样熟稔庄户岁月的老板娘子,只须掠一眼就心知肚明,如此这般一条庄户汉子,十有八九乃是手头儿上备下了相当值些价钱的硬通货预备出手,方才舍得来这席棚底下的“集头馆子”,大模大样地豪奢一回的。缘于此,粘粥一碗之外是不再另外收钱的,说到底不过多添几瓢水的买卖么,此为“老路儿”规矩。亦缘于此,集市上席棚子生意一向是出奇的火红。

至于一贯赶早摆摊占埝儿的小本儿生意人,是压根儿就不敢去瞄一眼那些油囔囔的包子、油条们的。他们走近席棚之时,多是陪着一副笑脸,打老棉袄内掏出个结结实实的棒子面窝头,抑或是老婆擀成的几张包皮面单饼,花上几枚钢镚,低声商议席棚底下的夫妻,藉着铁锅热灶,点几滴豆油,葱花姜末地爆了锅烩作一碗,也那么热汤热汁地蹲了坐了呼噜着吃,不大一会儿工夫,身上也便觉得暖和起来。而这时候,汉子已然吃饱喝足,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肚腹,又打出一连串响亮的饱嗝,方才心满意足地向他那一架筐猪娃子溜达过去。

他几乎一眼就看见,设在集头的牲畜市上,已经有些待售的羊羔子,和些鸡鸭鹅等扁毛畜生,热热闹闹地嗷嗷叫着了。而他架筐当中的那些猪娃,亦被赶早集的一大帮庄户汉子团团围定,唾沫星子乱喷地议论着什么。汉子胸有成竹地咽了口唾沫,心里说:着呀,好货不愁出手慢,这正是预料中的场景呢。

成年猫儿般大小的一个猪崽,价值总是不菲,寄托了庄户人家多少兴家立业的憧憬?赶集买猪娃,历来是当家男人们的专利。一头猪娃儿身架子、精气神儿如何,直接关乎它随后长成的分量,也就更关乎一户庄农全年一笔大额进项的丰欠了。相看上去,它最好具备一副苍狼般修长的身形。只有这样,认了槽子之后,才能够狼吞虎咽、心无旁骛地成就为一头膘足体壮的肥猪。男人们眼“毒”,尽管不擅长妇人们那般锱铢必较地讨价还价,好在一分钱一分货,历年练就的眼力,女人们总是自叹弗如的。

一年之计在于春。开春之际,对于迎接一头崭新的猪娃进门,女人们皆是动了真情的。自从男人手心里攥着她沾着唾沫,细细地数了多遍的一叠票子出门算起,灶王爷神龛之前的香炉中,缭绕的香火已是燃过了数寻。只有她自己才能够听明白的念叨,在嘴唇上不知咕哝着默念过几遍了。每一遍的念叨,都是祈求近在咫尺的这位一家之主,好好儿的施展法力,护佑即将进门的猪崽,像她辛苦养育起来的每一个孩子一样,每日里都平平安安的,皮实着长大。

正午时分,望眼欲穿的女人,终于将期盼了多少时日的小猪,乐颠颠地抱在怀里。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然而当下的女人笑意融融,眼眸中的世界,仿佛一下子又多出许多她自己说不清楚的五颜六色。端详到激动处,天井上空竟似祥云缭绕,就连同鸡狗鹅鸭们一如往常的骚动,也极像了她正月中穿红着绿、动腰晃臀扭过的秧歌。

猪崽进栏之后的第一顿吃喝,是当家的主妇提早泡软了金贵的豆饼,掺和了喷香的棒子面熬煮而成。温乎乎地舀进涮洗干净的食槽,老婆孩子们一家人笑眯眯地围着看,教它“认槽”,这几乎是一个郑重的仪式。初时,它瞪着亮晶晶的一对小眼睛,在撒了一层松软黄土的猪栏内撒目着东张西望,装作一副气定神闲的表情。随即,就有些羞怯地和瞧着它的几双眼睛飘忽着对视过几次,终于犹豫着小步靠近它的食槽,粉嫩的一张莲蓬嘴巴,一下子扎进半槽子吃食,汁液四溅地“啯啅”着颠起食来。

日头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端的好个万物勃发的季节。

家中孩子散了学,须每人携一架半大筐篮,攥一柄锋利的饭铲,去田坡中的沟头垴畔去转上一遭。遍地油亮而又肥嫩的蛐蛐牙、燕子尾、斧子苗,还有水灵灵的荠菜、苦菜等时令野菜,须臾就剜作一筐。天傍擦黑儿时挎了回家,不须淘洗,直接倾倒进猪栏,那已舒展开身量的半大猪娃子,立刻就会突上前去,频率极快地甩晃着一条可笑的短尾巴,如获珍馐似的大嚼特嚼。这一副饿鬼转世的尊容,在上了学堂的孩子们看来,与连环画中尚未改皈依正道的猪刚鬣相比较,其贪吃贪睡之态,着实并无二致。

不则一日,话说一天,那猪鬼使神差自酣梦中醒来,透过稀疏的某处门缝,一下子瞅见令它匪夷所思的一幕:整日在天井里神情倨傲的公鸡,突然就面目狰狞地噙住一只母鸡,凶神恶煞般地将其按在了身下,吱吱哇哇地扑棱着翅子。然而一向堪称敬业的那条看家老狗,蓦然见了,竟然不动声色。

猪八成儿不知这便是鸡们的交媾。然而那时大概已经有了些甚么义气思想,就隔着门缝,没来由地大吼了一嗓子,心里头煞是有些义愤和不平。它其实很想嘟嘟囔囔地骂上一句:娘的,晴天白日,这是在干些什么,不欺负人么?却终因为嘴拙舌笨的,不能说出些什么话语来。

只是自此往后的几天,猪就乱七八糟地生出些郁闷的情绪。不惟莫名消瘦起来,了不得的一件事,乃是时常火刺刺地口干舌燥,胯间腹下火烧火燎的那种难受滋味,必须以身子撞几下墙根之后,方才觉得通身筋脉舒活些。于是它在又一次撞墙的时候,就思想了一下:哦呀,这他娘是不是见鬼了呀?

猪几天来生出的这些诡异行为,女人拎了筲桶上圈喂食的时候,看在眼中,笑眯眯地并不作声。

夜晚烧热了火炕脱衣睡下时,女人就在枕头上侧过身子对男人说道:“舍了你那半瓶子烧酒,让它少受些罪吧。”平日嗜酒的男人不语,只在枕头上点了点头,翻身又打起了呼噜。

于是,翌日一早,女人照例将一筲桶滚热的猪食倾进槽子,之后又“咕嘟咕嘟”地将大半瓶子地瓜烧酒倒了进去。

猪先是翘了鼻子嗅,那股奇异的味道飞快地飘散到空气当中,极是令它意乱神迷。它显然不知道自己即将被阉割,将一副长嘴巴贪婪无比地探入一槽子汤汁当中,咕噜着泡泡大吞大嚼的时候,酣畅淋漓的那种感受,瞬间便冲击得大脑一片空白。

猪大约是昏睡过两个时辰之后醒过来的。它晃眼似乎看见一个形象猥琐的小老头儿,将一柄铮亮的刀子擦了擦,装进一个油腻腻的布包儿,一摇三晃地走了。随即,它感觉后尾处某个部位一阵钻心的疼。猪窜出一头冷汗,简直懵了。它哆嗦着腮帮子想:这他娘咋回事嘛,简直是见了鬼了呢!

打这之后不几天,痛定肿消,猪很快便忘记了日前那个很是不愉快的片段。落第一场雨的时候,它十分惊喜地趟在一汪泥水里打了几个滚儿,舒坦得眉花眼笑。眼下时刻,它的记忆当中,甚至不再残存曾经哺育它的老母猪,和它那一帮子兄弟姊妹的任何痕迹了。

你看,房檐上几窝抱着蛋的家雀,时常扑扑楞楞飞下来啄食槽子沿儿上的几粒残羹。老母鸡率领着的一群鸡雏,冷不丁就有几只沿着栏圈缝隙挤进来,好奇地东瞅西望,全然不顾及老母鸡“咯咯”着焦急呼唤。甫出窝的几个小狗,也来纠缠着闹腾。栏圈外头梨花杏花热热闹闹地开了,那花瓣随风飘进来,花花绿绿落了一地,猪就禁不住生出些诗情画意,时不时地琢磨道:这他娘是多么惬意的时光啊。

自古道“编席的困凉炕”,庄农不惟种地纳粮,养家活口,外加上养猪,粮食亦是一般的紧巴。不过嘴头子上省下来的瓜干、麦头子,主家是绝不会皱一下眉头的。

入夏之后,数月之久的一段时光,对栏圈中这头已然蹿起膘来的家伙来说,简直堪称一场漫长的盛宴。正餐之外,肥嫩的青草,多汁的马齿笕,乃至乡村集市蔬菜摊子上因遭了虫口而弃下来的土豆,见天儿整筐地挎来。每天享用着这些几乎无穷无尽的美味,嘴巴机械而麻木地咀嚼着,猪有时候竟然幸福得有些痛苦,是那种特别想停下来哭上一鼻子的感觉。

数月之久的栏圈生涯,如果说猪将所有的眷恋和感情,全部集中在胡吃海塞一件事上,它八成儿是打心眼儿里不乐意的。尽管并不知道世上有“条件反射”之说,然而不知道自哪一天起,猪水汪汪的一对小眼睛,哪怕是从门缝中,只要瞅见女主人的身影儿,心里头立马就变得柔软,觉得一股儿哈喇子随时就要流出来似的。它有时甚至怔怔地想到:自己或许原本就是她的一个孩子吧,只不知为甚,日复一日出息成如此臃肿的一个鬼怪模样。

有一天,猪气喘吁吁地对着堆地瓜发呆,忽就有些斑驳的黄叶随着阵凉风,漫过墙头飘了进来。有那么几片落在肩背,它费力地扭头看看,见通身不知啥时都长出一层尽管稀疏,却也茁壮的毫毛,这时才觉出有些暖融融的蹊跷感觉,禁不住惊喜地咧开阔嘴笑了一下。

雪开始飘起的那夜,猪照例拱在女主人抱来的一团麦穰中呼呼地酣睡。傍明时分,它睁开眼睛,恰好一片硕大的雪花舞旋过来。它忽楞一下子挣扎起来,见房檐之外那一小片空地上,已然厚厚地铺了一层洁白的东西。猪长时间伫立在那里,有些琢磨不明白,眼前这个粉妆玉琢的样子,是意境呢还是个梦境。

冬至过了,雪开始一场接着一场地来,上学堂的几个孩子终于放了年假。那晚喝罢了汤,女人掌上油灯,一家子盘坐在热炕头上,男人的心情是出奇的好。他“噼里啪啦”拨拉着一架算盘,对孩子老婆有一句无一句地念叨:“恁娘,两块花布。老大和老二,各一双棉鞋,要厚的。”

见最小的那个嘟着嘴默不作声,就伸过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摩挲那个青嘘嘘的小脑袋,逗扯道:“老三只有一挂千响的鞭,过年还是光着腚吧。”小孩子听了,知道是爹的玩笑,也咧开嘴嘻嘻笑了起来······

拂晓,女人早就烟熏火燎地忙活已毕。雪片子依旧扑簌扑簌掠过窗棂,窗户纸隐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原本睡着的孩子,是被几个男人的一阵子咋呼,还有栏圈中那头肥猪一声接一声的嗥叫惊醒过来的。及赶他们胡乱穿了棉袄和棉裤,支楞起耳朵听听,那猪的叫唤已是渐渐出了村子。

沉寂下来的栏圈中,他们的娘手中仍紧捏一柄喂猪铁勺,圪蹴在那个空空如也的猪食槽子旁边,泪珠子雨一般地滚落。见孩子们大眼小眼地瞅着,赶忙掀围裙擦了去,嗔道:“些熊孩子,恁大一场雪,去去,还不上炕睡去。”

关于作者: 昌邑之窗

小城昌邑,欢迎来做客

热门文章

© 2022 昌邑之窗 (海外版) All Rights Reserved | 关于鄑邑文摘 | 站点地图 | 声明:原站关闭后,由海外游子搜索历史数据复开,不提供交互,仅作备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