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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如岸

一 游走河道

 

车行乡道,如舟于河流,皆因眼前景物所作出的暗指。

首先,这条路是窄的,嵌置于村庄与村庄、地块与地块之间,明晃晃的灰白,不经意拐带一个小弯儿,正是河水远望的色彩和形态。这就要求我们需小心地扶堤行走。我们扶堤行走,忙着向两岸告别,却留不住它们的一点影子,那些影子一个替代一个,一个盖住一个,与我们一样的速度,向着相反方向。由此看,人阅历越多,并不能证明留在心里的就越多……这么想着时,车子差点撞上堤岸迂回处而溅起一朵浪花。

粗高的白杨、柳树架起岸的篱笆。春末夏初,叶子是已近成熟的绿,繁茂的枝体,密密的排行,构筑令人窒息的牢固、丰厚与沉淀,让我成为最新的一滴,在更迭复更迭的朝代里穿行。岸护佑着,也约束着,漂流之物才得以前进又不致迷失航向。有时我们真不知道自己将走向哪里,而岸知道。那就跟了它去吧,那个终不离弃我们的忠实伙伴。

天阴沉沉,这里又处两个地级市的衔接点,所以虽是才下午三点,路上却一个人影儿也不见。村庄比起城市总是任性些,大白天,想睡就睡了。此时活跃的是鸟儿,尤其是燕子,鞍前马后让人眼花缭乱。同行的同事说,他们曾经开快车撞死过一只鸟。看来,惨死的个案不足以引发万物的生存进化。从古老里走来的燕子至今毫无忧患意识,忽而跟车并驾,多情地与我仅隔一层车玻璃,然而只是一瞬,我甚至来不及看清它的脸。忽而由远而来,那平直的翅膀呈滑翔状,越近我,目的性越强,如坠石般冲车窗砸来,继而一个迅疾转身,脱离危险,让我替它攥一把冷汗。一路上我手心里都攥着冷汗。我想,它们若因此而死,必像赴一个殉情的约会。它是追不上,便要决绝地回头撞上吗?突然,若有若无的情绪游丝般滑过,于是我感到有一张纸在心底慢慢铺开,觉得确乎有什么东西是需要记下来,我把它留到回去之后。

两岸的树形成了屏障,燕子无法突围,只好在我前后左右的河道里穿梭盘旋。它贴低而飞时,是要蘸一滴清波去筑巢吗?我摇下车窗,一股静谧、悠远、朴素、清新扑面而来。我记起一句古诗,“两岸绿芜,船头独立”的意境便与眼前风景重叠再重叠。我听到车轮劈波斩浪,身后跟着水声哗哗。

好久未到乡间了,只顾看风景,几乎忘记了我们是要去一所村庄学校上法制课。

 

绿涛看我应如是

 

行道树尽头,岸消失。

正要惶惑河水将往哪里去,前方道路两侧呈现出无垠碧野。一下子,心里有了底——角色总是在神奇中悄然转换——这一条小路顿时成了围护绿涛的岸,我们倒成了那岸上的风景。

一切限制、边际、规划都没有了。麦子的、土豆的、玉米的、棉花的,混合一起再也分不开,只是绿,只是苍茫。因了没有阳光,更像在雾气弥漫的苍茫的海上。风不小,催促着海水折叠出层层生动的波纹,一层撵一层,奔向远方,无穷尽的远方,不可知的远方……任谁都是为远方而活啊,从树立目标,到抬脚起航,到想尽办法踏除坎坷,哪一样不是为了最终的抵达?我若是一个人来,且无公务在身,一定会停下来,不顾一切跑到那绿的最深处,实实地趴在地上,哭一场要不就睡一场。哭在我,只有五分之一出于哀伤,其余纯属感动或称幸福的宣泄。所以,当你偶然碰到一个人满脸泪痕,请不要拿出必然的怜悯,面对绝美又令人绝望的人间,难道我们不该有一双善流泪的眼睛?而此情境,也顶适合瞑眠,在绿里,做一个地老天荒的梦,直睡到醒来后不知今夕何夕。或者,我会盯住某一处远方,走,走,把所有都弃了,不怕鞋子磨破,不怕脚掌起泡,疼痛也不能阻止我,无休止地走下去,看看那里到底是藏着什么魅惑,能让人穷尽毕生去把它追寻。

车子从砂石路拐上土路,更窄。“应该快到目的地了。”同事说。浩瀚的海水也就离我愈近,浪的舌头几乎舔舐到飞转的车轮。堤岸在此处是薄弱环节。这时我担心的事出现,风陡然加大,有气流互相摩擦的声响一阵阵掠过耳边。果然,浪头的频率加快了,浪花扬起头来了,我眼看它们涌动着自远而来,齐刷刷抱定排除万难的决心一步步逼近我,欲淹没我,而我无处躲藏……

“能按时到达吗?”我希望车开快些,尽快驶离这一段。“离约定时间还有十五分钟,来得及。”同事虽看不到我心里的慌张,却也提了车速。

在那绿野眼里,我们也是一道飞驰的风景吗?

 

泊渡

每一段陌生行程,大方向往往好把握,只怕越走到末梢越容易迷途。我们这是第一次去这所小学。

按照事先得来的路线,并没有看到学校的影子。询问路边一位村妇,她仰仗着对这一带的熟悉,有点嘲笑起我们来,“你们凭什么这样走啊,呵呵,你们八成是掉向了……”我和同事面面相觑,这不是正北方吗?然后脑子里飞快捋一遍来时路线,没错,是正北方。然而因了她的朴实和口气的坚定,我感到一定是我们的哪个环节存在着偏差,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顺着村妇的指点,我们按原路回返,然后右拐再左行,一边走,一边小心地辨认方向。至一村庄,再问,人家说,从这条道一直往南,遇到水泥路往东,大约走一里多路就到了。我们就又走。越走却越觉得有一点儿诡异,这不是刚才的来路吗?它不是指向一个错误的方向吗?同事也是心怀疑惑,握着方向盘犹犹疑疑。此地村庄稀疏,人烟零落,加上迷向,让人联想起亘古荒原、时间隧道以及超现实科幻片……那些旷野田畴通过数不清的阡陌穿插分隔,路边又没有一个标志物作参照。所以总体来说,我们基本上是在缺失灯塔的海上历险。但在这困惑下,我再也无意眼前风景,而是想,这形而下的路与人生路的抉择又有什么本质区别?然后,我们是在实施着一个精神范畴的活动吗?好歹同事及时醒转过来,让车子一点点驶出,径直开到了那所小学门口。

一路上,我都觉得是在与水同行,始在舟中,转而成岸,再又迷航。现在,终于泊渡。而孩子们朴真的脸蛋和欢叫,正是岸上鲜明活泼的花朵,摇曳风中,笑声泠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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