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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棚逸闻

柱子表弟,幼年也在乡下长成。闲暇时分,往往就拉开话匣子,听来听去,是很有些意思的。

那些年,生产队老幼不等的数十头牲口,在七八间麦秸覆顶,却以古典雅致的青砖垒砌起来的低矮棚厦当中,自东向西面对面地排列开去。盖因牛马驴骡俱全,若似南方乡下一概称作牛棚,就难免教人联想到以偏概全之意,姑且叫作饲养院则无比贴切了。各种会上,队长甚至多次严肃地说过,柱子的祖父,职务相当于其中的“弼马温”——且不要笑,这是个天庭上都设着的官职呢。于是,其时,近十年之久的一段时光,那里就自然而然地成为柱子自幼的乐园。

圈子里头看看,一边一排硕大的食槽,高高矮矮错落有致着,竟十分近似于长城碟头的走势。不知何故 ,尽管有几头雄赳赳的犍牛,看上去不乏魁梧的体态,然而马们却历来被称作“大牲口”,吃草的槽子亦是方方正正显得有些鹤立鸡群的意思,以相当硬实的木料打制而成。每一架这样的槽子,四条腿子高度约等于马腿,如此,那些高大的家伙们“咯嘣蹦”声情并茂地咀嚼着草料的时候,方才不会失却风度地垂下脖颈,尽显教养有方之优雅仪态。而一年当中几匹说不上什么时候出生的马驹儿们,经了无数次努力之后,终至有一天,垂涎三尺地将一柄长嘴探进母亲的食槽,冒冒失失品尝了几口远不如憧憬当中那样子鲜美的草料之后,复又去探寻奶头时,那当娘的母马就转过脖子望望,迅速地抬起腿跨,轻款地顶撞了一下那孩子幼稚的脸面,喷着响鼻儿以马语说道:伙计,你长大了呢,难道还要赖皮涎脸地缠着吃奶呢吗?

经春历夏,这样的一个时段,铡作寸许的料草当中,潜伏着阴险毒辣的蝎子。这是柱子于一回得意忘形地在草料堆里扎猛子、翻跟头时,穿着开裆裤的某一侧屁股蛋子上,自一次突如其来的尖锐剧痛中得来的见识。于是,自此之后,就常常不怀好意地盼望那些总是慢悠悠吃草的牛们,舔食草料时长度惊人的那一条舌头,抑或是总挂着晶亮亮涎沫的口唇,也能够被毒辣到几乎从来不显露真身的蝎子蛰一家伙,随即被怒发冲冠、眼目狰狞若铜铃的某一头犍牛,气哼哼地“咔哧”一家伙嚼碎,那才解恨。然而惜乎的是,如此过瘾的念想,始终并未出现,足见牛们貌似憨厚的外表当中,蕴涵的那一股子狡猾和谨慎。

驴子说到底算是牲口群中形象猥琐的家伙。或许因为它们的任务只是听从于队上老汉、婆娘们的驱使,最繁重的体力劳作,不过多是些赶集上店运果菜,入冬之后拉碾子磨豆浆做豆腐之类的活计,是故体力精力永远充沛,总是牲口群当中春心最易萌动的一类。往往是开了春第一拨紫燕绕梁时分,家猫野猫们昼夜凄绝不休求偶嚎叫声中,马和驴们收工之后梗着脖子对视的目光亦变得相当复杂起来。有那么几天的时间,尤其是叫驴,引吭高歌的频次几乎镇日不休,加上茶饭不思地刨着蹄子,赤裸裸地制造些骚动不已的诡异气氛。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柱子的祖父便不得不率领饲养员们,配好“鸳鸯谱”,捉对儿牵出棚圈,煞费苦心地安排好数场惊心动魄而又短暂的婚事。自此之后,牛棚中的紧张气氛犹如荡过涟漪的水面,终至于风息雨霁。长达数月乃至近乎一年的妊娠期过后,诞下骡驹的父母,照例不会去关注些什么关于“杂种”的议论。反正无论驴骡或者马骡,调教不长时间,即是一匹既耐得粗饲,又健壮无比的牲口。这些驴骡或者马骡,槽头鞍绺之外,从不去动些有关于繁衍后代之类杂七杂八的念头,省心得教人十分不好意思。此事似乎足以资证,牲口们令人脸红的欲望,原来竟是队上财富积累的重要源头。

像其他队里的官一般,柱子生产队上的队长,也是个五大三粗、不苟言笑的“狠角儿”。不同于其它队长的是,他脸上自左眼眶到右下颌,斜着纵贯一条刀疤,据说那是早年跟随许世友将军的部队,参加“三合山战役”后留下的战伤。复员回乡之后,按月领取国家补贴,并不享受队上的工分。安排妥当每日的生产任务,闲暇时候,他最热心的一件事情,就是在饲养院转悠,不厌其烦地端详那些吃草的、轮休的牲口,偶尔咪咪地笑,毕竟掩不住一副凶相,看上去总有些狰狞的意味。

然而据说田间地头,瞅见耍皮屌蛋的愣头青,他向来话也不屑于说半句,三两步上去,瞪起一双亚赛铜铃般的牛眼睛珠子,当头便是一记响亮的漏风耳光,挨过耳光的那些怂人过后形容滋味,无不是“眼眶子前金星子四溅”。以队长自己的话说,人都是这样欺软怕硬,“鬼怕恶人,三句大爷不如一记耳光”,自古以来错不了的,比阶级斗争以及思想工作都要管用。

其实,尝过耳光的社员,夜晚在饲养院东厢那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下,簇拥着等待记工员登记当日工分的时候,私下议论却是这话儿:这个掘墓挖坟的“绝户”能当队长,真是老天不长眼啊,走着瞧吧,总有报应的!

那时候,柱子就跟了祖父,贪恋一个热炕头,每天在牛棚东厢那铺整日热乎乎的大炕上过夜。听了掘墓挖坟这样惊悚的话题,感觉只是心惊肉跳,是没有胆子和兴趣插嘴去问一问来由的。

每头牲口满月,负责接生的饲养员,照规矩都有几块钱的补贴。只是这钱到手那日傍晚,设在菜园子当中的豆腐坊,立马就会送来半板儿豆香扑鼻的豆腐。队长早就提溜了好几棒子烧酒,盘腿打坐于牛棚东间的一盘大炕上,指挥着凑份子。葱花爆锅,一板大豆腐全都下去咕嘟上大半个时辰。香气缭绕的氛围中,那张看上去永远板着的脸就开始浮现些笑模样,然而细看看还是有些狰狞——倒也不在话下了。吆喝四五个饲养员围定锅台,热豆腐温烧酒须臾告罄。喝高之后,铁定的习惯,乃是背着手逐一巡视一番槽头上拴着吃草的牲口,那时才堪称笑容可掬,似乎那些牲口都是他的儿女抑或兄弟。

只是一场这样的豆腐宴下来,几个饲养员到手的补贴,往往就耗去大半。各家老婆们翘首企盼着这钱到手,好置办些锅碗瓢盆,抑或是针头线脑啥的,眼见得男人“噇”得一张油嘴醉眼惺忪的,一副败家子嘴脸,于是无不义愤填膺,背后不知恶毒地嘟嘟着咒骂过多少遍。然而碍于队长一张整日阴森森的“狗脸”,不得不“哑巴吃黄连”,出工时见了,照样得毕恭毕敬的,作出往常一贯的驯顺模样。

好在队里年终决算分红,相比于其它生产队,总是高出一大截子之外,每年腊月当中,另有一件事,又令这些女人们不得不对队长佩服得五体投地。

腊月中大雪封门,各户喂养一年的肥猪交售给国家,队长总会特立独行地留下七八头“等外货”,看上去皮松毛长瘦骨嶙峋的那种。在牛棚户外硕大的一个天井当中,选一处背风向阳角落,碎砖乱石胡乱垒砌起几通棚圈,将那几头蔫头耷拉脑的夯货统统撵进其中。

自此开始,一天三时,牛棚中为牲口们烧热水的那口硕大的铁锅,便不再有片刻闲暇了。铁锅当中每次烀出来的几大盆喷香的地瓜,呼啦啦倒进猪食槽子,那帮子夯货们见了,犹如饿鬼转世似的,不待凉透,便屏住呼吸狼吞虎咽,哪怕到了肚腹以内才发觉火烧火燎,烫得吱哇乱叫,仍是乐此不疲。彼时情状,极是令村中那些意欲趁机蹭些“野食”的家犬们鄙夷,却又羡慕得龇牙咧嘴,不得不在栏圈之外夹着一副饥寒肚子,悻悻而吠。

猪这东西,甭管原先日子多么贫寒,只要“喍”上十天半个月,无不是充了气一般身架子猛蹿,滚瓜溜圆的。杀猪那日,离年根儿近了。女人们的心思,多是如出一辙:说是杀猪分肉,总少不得找补上几块钱,而农家手中银子钱儿历来瓷实,用项多得数不过来。过年过年,总须包几顿饺子,无论肥膘还是五花儿,只须少许便够了。只有那下水相对合算——不管是心肝肚肠,蹄髈猪皮,最好的乃是猪头。领回家去,拾掇干净,添几盆子水加佐料煮作一锅,冷却之后,便凝固作琥珀一般红艳诱人的一宗美味,透着一股子富贵。不惟待客算不得寒碜,而且如果一家老小俭省着享用,甚至可以一直吃到正月出头。故而抓阄之前,怎不教人眼睛当中几乎就要冒出些火星子来呢?

只是按照历年“规矩”,依各户人口分肉过后,那些诱人的下水分门别类一一堆放。队长凶神恶煞一样矗在那厢,阴沉着脸,开口便不出意料地宣布道:猪头先由饲养员们拿,猪是人家没白没黑喂肥的。随后剩下的,各户抓阄。结果总是如此:手气好的,欢天喜地。抓到一个白纸蛋蛋的老婆娘们,立刻就强作笑颜地凑在一处交头接耳起来。久而久之,老婆堆里就影影绰绰地传出些极其难听的话来:(队长)这个杀千刀的,说不定和哪个喂牲口家里的娘们不清不楚。经了传播,时间一长,竟然有鼻子有眼地演绎作数个版本。

私杀年猪加之作风问题积年弄出来的风声,大队干部自忖分量,处理方式大体每次都一笑了之。终究有“愤青”捅到上面,公社派人先从外围一查,倒先将大队干部“撸”了一通:啊哈,明知道那人是负过伤的复员军人,还要鼓动往上反映,将人民内部矛盾往上推,不尽添麻烦么,你们怎不去抱这个“刺猬”?

队长的“报应”,当是从上个世纪分田到户政策实施之后开始的。那几天,他就失魂落魄地站在饲养院人声鼎沸的一派热闹气氛里,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人们兴高采烈地牵马拉骡子,析耧分耙,最后连一根牛缰绳也没有剩下,熙来攘往的人群终归于寂静。看上去,即便那条整日病恹恹地在天井当中溜达着护院的家犬,也不屑于再正眼瞧他一眼。

那时,柱子看见他原本高大的身子明显地佝偻下来,粗糙的手飞快地抹了一把顺着脸上的刀疤淋漓下来的老泪,无力地甩到地上。

见柱子走近,他面部掩饰地抽动了一下,忽就指点着空空荡荡的牛棚,语无伦次地对着个本不应该当作谈话对象的孩子嗫嚅道:你看,盖牛棚的这些青砖,还有屋里头那些木头马槽,都是当年上级号召平坟运动,我领着人从那些老坟里挖出来的坟砖,和棺材板子弄起来的。多挺妥的好东西,眼下剩下了什么?干革命得罪了人,终归还是得自己扛着呀!

队长无儿无女,是个从未成家的鳏夫。今年春上,就在残存下来的那两间牛棚的东厢炕上,年逾九旬而终,倒也算是高寿仙逝。几位健在的饲养员替他换衣时,蓦然发现,他们心目当中一向“豪横”的队长,下身竟然空空如也,禁不住各自惊出一头冷汗,彼时才知道他当年在战场上受伤的严重程度。

震惊之余,几个饲养员当场一致发誓道:谁要是嘴不把门说出去,那就是良心让狗吃了。即便是家中的老婆孩子,也不能说。因为这样的一个男人,在乡下骂人的说法当中,就是难听至极的“骡子”。“滴水之恩涌泉报”,事关古来的规矩和做人的德行——咋能随便给人张扬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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