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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趁秋凉说古今

早年潍北乡村,老话儿道“三秋不如一麦忙”。然而“三麦不如一秋长”,掰了棒子,收了豆子,再将田地好一顿拾掇熨帖,那麦种在温润的“老娘土儿”中舒舒坦坦酝酿着发芽的时分,农人们一年之计当中最耗费体力的又一番农忙,终于又缓缓地演变为另一次农闲。于是,村中洒扫干净的场院上,正是本乡本疃经了数十年优胜劣汰、激烈竞争之后,方才有资格人前“露脸儿”的说书先生们各显身手的大好时机。

一盏风灯挂上了树枝,点灯熬油不说,土生土长的说书先生,往往得倾其所有地倒腾出家中所有的马扎板凳,铁锅里干柴旺火燎出来的开水,也整瓢整瓢地舀出了好几遭,全然不顾屋里头那个只晓得“开天门”过日子的老婆娘们儿,总是变毛变脸背着人无休无止地嘟嘟囔囔,只为心潮澎湃摇头晃脑地在大众面前“舞扎”一番胸中蓄积了大半辈子的“墨水”,枯瘦或者蠢笨粗糙的手指抓了醒木在案子上神气的一拍,哪怕豁牙漏齿,即便胡子拉碴,甚或骚裆尿裤哩,管他娘个鬼的,反正老话儿说得好:“说书的是痴子,听书的是野巴(缺心眼儿之意)”,紧要处只管唾沫星子乱喷,那才叫一个荡气回肠呢!

不管是“闲言碎语不要讲,单讲那好汉武二郎”的《水浒传》,诸如“及时雨”宋公明掐了阎婆惜那白皙、高挑的脖颈摁在床头,抑或是《西游记》中缠丝洞里摄人心魄的女妖精就要扯脱唐三藏僧衣的当口儿,总之是正想象着宋江那“黑厮”立刻就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或者孙猴子这个不解风情的愣头青接着就会“噼里啪啦”面目狰狞地杀上床头去,聚精会神竖起了耳朵的人们刚刚听出些滋味呢,那土生土长的先生却终须得“嘴巴上留个把门的”,跩出个釜底抽薪的“包袱”,立马就来上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了,很是令那些劳作了一整天的青壮年汉子和半大小子们心痒难熬,不得不在年轻媳妇们悄声的笑骂中极其遗憾地摇晃着脑袋,恋恋不舍的缓缓离去。

外来的先生“说书”,春(末)秋(中)两季从不爽约,历来也是“夜场儿”。照老规矩,即便天上挂了满月,树头子下亦必悬起一盏玻璃罩子风灯。说书的盲艺人总是一男一女。只是那女艺人一把三弦儿未见变化,人儿样子却出落得一年更比一年水色。风灯底下一坐,粉妆玉琢的一张俏脸,眼神儿精灵儿,眼皮儿忽楞儿,咋看咋像一尊玉观音。尤其春葱一般纤细白嫩的一双素手,按拨着三弦儿咿咿呀呀说唱起来的时候,村中那些一贯欢喜咋咋忽忽的后生,立刻就全体变作了目瞪口呆的石头蛤蟆一般,反倒招惹来大闺女、小媳妇们一顿偷捶和笑骂。

唱起来时,你就听听,那泛着白楞眼儿的男艺人倒“胡沁”了些啥:东西街,南北走,金銮殿上人咬狗。拾起狗来打砖头,砖头咬了狗的手。正月十五发河(洪)水,漫坡(田野)里漂着蜀黍(高粱)头······

俺的个天,这都哪儿跟哪儿啊——牛头不对马嘴的唱词,直令上过几天学堂的半大小子们迷糊得抓耳挠腮,而闪腰岔气的老婆儿、老汉们却豁牙漏气地笑炸了场!

开场“楔子”过罢,男女艺人抖擞精神,重新校准弦索,这才神情凝重地进入“素场儿”——交口的说唱,多为劝人向善之方。其中一则,大意是一位游方僧人某日至一户人家化缘,见到该户正在办喜事的场景,遂含悲带泪开口唱道:古古怪,怪怪古,孙儿娶祖母。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女食母之肉,子打父皮鼓。众人皆致贺,我看真是苦。此段唱罢,场中妇孺莫不合掌高颂佛号曰:阿弥陀佛。

后来读书,方知此段说唱涉及戒杀、茹素、轮回等一段佛家故事:一位病入膏肓的老祖母,弥留之际见到出生不久的孙儿,慈爱之心凝结于骨髓,遂发愿转世之后,继续关照孙儿。不意重入“转轮”,再续前缘,却成为孙儿洞房花烛的新妇。娶亲那天,瞧瞧喜主为备办宴席而烹煮的那些东西吧,都是已经逝去的至亲投胎为六畜被宰杀而来的呀。再瞅瞅炕上坐着的那些亲朋故旧,哪一个不是前世被你家宰杀烹食过的猪羊?不懂事的小女孩啃食亡母转生的猪蹄儿,小小子敲打的那面牛皮鼓,他怎知道是他死去的父亲转生而成的牛皮做成的呢?哎呀呀,那么多人都来贺喜,可是叫我看来,众生难脱轮回之苦,多么令人悲伤啊!

“素场儿”唱罢,妇孺们按照规矩,依次将“尖鼓尖鼓的”一瓢粮食,灌入艺人摆在身旁的一条口袋,随后泪眼婆娑地退场——要知道,明日须少不得早起司炊、喂猪等诸般劳作呢。艺人饮茶漱口重整头面,便是岳家军、杨家将那些百听不厌的些陈芝麻、烂谷子了。只是鼓儿词又好比水性女子之头面,隔日见了,都不一定相同的——

传说“运动”期间,上面要求说书也要上纲上线,结果有一年说唱《杀惜》一段,就出现过阎婆惜女士因为争究“无产阶级革命爱情”,而义无反顾地开枪就义的惊天逸闻,反使得历来享有“及时雨”美名的宋押司被黑了个灰头土脸。男人回家狐疑地说与女人,女人们出于同情弱者的妇人之仁,于是就头发长见识短地于凑堆碰头纳鞋底的场合,将宋江那千刀万剐的“杀才”嘟嘟着接连骂了数日之久。

至于半夜之后的“混场儿”,据说只有结过婚的年轻人才有资格留下听上几段。而村中那些冒冒失失的“生瓜蛋子”们,如若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去偷听,遭爹娘捉住,是要被捶个半死的。其实如今打听打听当年有幸听过“混场儿”的农人,都说不过是些似是而非的“油嘴”段子,博其时文艺生活枯燥的青年们一笑罢了。

翌日天明,俩艺人荡起“盲杖”,牵了一匹瘸驴,驮着大半口袋说书半夜挣来的玉米棒子离开时,照例嗓门极大地在村头拽下一句话语道:咱这庄子啊风气那是真好,这就叫做无君子不养艺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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