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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槐花(第一章 第二节)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庵院里好安静,静得能听见洋槐花掉落的声音。

  两个女人躺在炕上,有说不完的话。

  “槐花姐,您是怎么跟振山哥认识的?”听到铃铛管他叫振山哥,杨槐花心里感到又跟她多了一份亲近。

  杨槐花叹了口气,“妹妹,这都是命啊……”

 

  半岛东南,黄海岸边,有一个叫做沙窝的小村庄,隶属于即墨县管辖,也就几十户人家,清一色都姓杨,因此又称做杨家沙窝。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这里的人们祖祖辈辈靠打鱼为生,一年四季,村子里都弥漫着一股鱼腥味。

  杨槐花她爹叫杨树茂,她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她哥叫杨柳,姐姐叫杨榆钱。沙窝村东边是海,南北西三面都是盐碱滩,方圆十几里见不到一棵树,不知道为什么一家人的名字都跟树有关。杨树茂不打鱼,却跟鱼鳖虾蟹打了半辈子交道。他是这一带有名的鱼贩子,即墨县城里几家大的海货店都跟他有生意上的往来。

  打鱼的不如贩鱼的,杨树茂家境比那些打鱼户要殷实得多,不说别的,单看那五间大瓦房,在这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杨树茂幼时上过几天私塾,脑瓜又精明,见识自然比一般人要高出一截,但他做生意不全靠这个。无论是城里的鱼栈饭馆,还是这一带村里那些打鱼的,都愿意跟他打交道,看重的是他的人品。杨树茂为人仗义,又乐于助人,做生意把个“信用”二字看得比天还大,所以在这一带口碑不错。这人又特别爱面子,多少还有点儿虚荣心,村里一些出头露面的场合总少不了他的影子。总的说来,杨树茂在这村里算得上一个有头脸的人物。

  在外人看来,日子过到杨树茂这个份上,也够让人羡慕的了。其实,一家不知道一家,就像当地谚语说的,谁家门上也没贴着个无事贴。   

  杨家的问题出在老三槐花身上。 

  杨树茂三个孩子当中,老大老二都早已成家。老大娶的是本村的媳妇,亲家那边也是这村里数得着的,使着好几条船。老二榆钱嫁给了即墨城里开油坊的赵家,虽是小本生意,也算得上殷实人家。只剩下一个槐花尚未嫁人。这孩子从小就讨人喜欢,不仅生得眉清目秀,而且乖巧懂事,加上又是家中的老幺,因此倍受家人的宠爱。还在女儿年纪不大的时候,杨树茂就处处留意,要给孩子寻一个好婆家。

  即墨城里王记海货店的王掌柜,是杨树茂打了十几年交道的老主顾。王掌柜老家不在本地,是个南方人,十几岁上就跟他爹到山东贩运海货,经常往来于南北两地,后娶了个本地女人,便在这边落地生根。王掌柜做生意虽不失南方人的精明与算计,为人处事却又有着山东人的豪爽与耿直,杨树茂感觉与他挺投脾气,一来二去的,两个人竟成了好朋友。王掌柜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娶的是本城海鲜酒楼马掌柜家的千金,这马掌柜与杨树茂也有生意上的往来。二儿子小名叫做宝弟,年纪跟槐花相仿。宝弟小时候常跟着他爹到村里来玩,杨树茂很喜欢这个孩子,早就有意跟王家结这门亲,暗地里打听了他的生辰八字,找算命的掐算了一下,跟槐花的八字也合,只是因为当时日本人还占着这即墨县城,加上两个孩子年纪还小,又碍于脸面,就一直没有开这个口。时间到了民国三十五年的秋天,这时候即墨县政府门前的膏药旗早就换成了青天白日旗,宝弟也即将从中学里毕业,杨树茂觉得不能再拖了。说来也巧,这年正赶上黄海的梭子蟹大丰收,有一天城里海鲜酒楼的马掌柜到村里来察看蟹情,中午照例由杨树茂接待。饭局就设在杨家的炕头上,一张矮脚八仙桌上,摆着一盆刚出锅的梭子蟹,另有其它几样海鲜,外加一盘凉拌黄宿菜。杨树茂边陪马掌柜喝着酒,边心不在焉地跟他聊些生意、时局等方面的话题。槐花跟她娘在灶间里忙活,槐花不时地走进来给两人添茶倒酒,这一年槐花刚满十八岁,已经出落成一个婷婷玉立的大姑娘了。几盅酒下肚,杨树茂的脸已经跟那盆里的梭子蟹一样红了,正要以酒遮脸把请马掌柜当一回媒人的话说出口,不料马掌柜仰头把一盅酒喝干,拿手擦了擦嘴巴,竟先开了腔。

  “树茂兄,弟早有耳闻,府上有一位懂事明理又一表人才的千金小姐,今日亲眼所见,果然名不虚传,树茂兄好福气啊。”

  “哪里哪里,”杨树茂心里美滋滋的,头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庄户丫头,从小就缺少调教,不过略懂些事理而已,马掌柜过奖了。”

  “树茂兄不必歉逊,这孩子真的是不错,可惜我马家没这福气,是个绝户命,要不……”马掌柜叹了口气,“不过,眼下倒是有一户人家,与府上极是般配,如果老兄不嫌弃的话,兄弟倒是情愿作这个红娘。”

  杨树茂已经猜到了八九分,心里高兴,嘴上却在装糊涂,“不知马掌柜说的是哪一家?”

  “你们俩可是莫逆之交啊。”马掌柜笑了起来,“我那位亲家,可是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提起过府上千金……”

  “马掌柜说的是他家二公子吧?”

  “正是,这孩子我可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念书也算用功,将来……将来前程无量啊。”

  “马掌柜说得倒是实情,就不知道他两人八字合不合?”杨树茂明知故问。

  “这个……兄弟倒是没问。”马掌柜迟疑了一下,又摇了摇头,“什么八字九字的,兄弟可是从来不信这一套。”

  “那……就有劳马掌柜了。”杨树茂还想再拿捏一下,又怕把缰绳扯断了,赶紧答应下来。

  “树茂兄说这话可就见外了,这事包在兄弟身上,反正这猪头兄弟是吃定了。”

  杨树茂高兴得合不拢嘴,要跟马掌柜喝个满的,端起酒盅却发现里面是空的,就吆喝槐花过来上酒。

  槐花大概已经知道了两人在里面说些什么,脸红红的,倒完酒就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这天,马掌柜一直喝到很晚才回城。

 

  槐花和宝弟是在这年秋后订的婚,两家商定,等转过年来,宝弟从学校毕业后,就给他们完婚。

  连吉日都已经订好了,民国三十六年十月初六日,是王掌柜花了两块大洋请即墨城里一位有名的算命先生掐算的。

  转过年来,宝弟从中学里毕业了。王掌柜花了不少银子,托关系给他在新成立的国民党即墨县保安大队里谋了一个差事。与此同时,王家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即将到来的婚事。

  自从订亲之后,槐花%跟宝弟还没有见过面。

  立了秋,槐花的姐姐榆钱从城里捎回信来,让槐花去她那里住几天,顺便置办些结婚的嫁妆。自打去年订了亲之后,槐花怕人说闲话,至今还没有进过城呢。槐花是坐他爹进城送海货的驴车去的姐姐家,让她意外的是,这趟进城,竟见到了宝弟。

  榆钱的婆家住在东关尚书巷,这里在明代是出过一个尚书的。油坊不大,只有三间靠街的门店,后院是住宅。宝弟跟榆钱两口子早就认得,自从进了保安队之后,有事没事就常来他店里坐坐。榆钱一家对这个未来的妹夫很是热情,除了这层亲戚关系,还看在他干保安队这个份上。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有这样一个亲戚,总归是个靠山。宝弟每次来店里都穿着笔挺的制服,戴大檐帽,腿上打着绑腿,骑一辆队里配发的自行车,样子很是威风。这天下午,宝弟又到店里来了,刚坐下喝了一口茶,听榆钱说起槐花来了,宝弟两眼放光,却又装成害羞的样子,嚷着要走人,被榆钱拦下了。榆钱说:“都是快当新郎的人了,脸皮咋还这样薄呀?快到后边找槐花说说话去,她一个人在这里闷得慌。”不由分说就领着宝弟往后院走。槐花这会儿正坐在里间炕头上缝被子,听见姐姐在外面喊:“槐花,快出来看看是谁来了!”槐花忙从炕上下来,撩起门帘往外一看,见姐姐领着一个穿制服的进了屋子。仔细一打量,槐花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槐花赶紧把门帘放下了。

 “哎呀,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这么腼腆。”榆钱掀起门帘硬把槐花拖了出来,槐花吓得不敢抬头,就把个辫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摆弄。榆钱说:“你们两个还傻愣着干啥?都坐下。槐花,给宝弟倒杯水。”北窗下摆放着一张方桌,两边各有一把太师椅,宝弟先坐下了,槐花只好也跟着坐下,见姐姐在给她使眼色,想起忘了倒水,就起身去倒。榆钱笑笑,说:“都是大人了,别不好意思。你们好好聊聊,我油坊里还撒不得手。”榆钱转身就走,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嘱咐:“宝弟别急着走,今天在这里吃晚饭。”

  屋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了。

  槐花还在低头摆弄她那根长辫子,听见桌子那头叫了一声:“槐花——”

  槐花不好意思抬头,只拿眼角瞥了那边一眼,发现他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

  “你比原先更好看了。”那边又说。

  槐花脸又红了,为了掩饰,她起身去给他添水。

  他也变了。趁给他添水的功夫,她也偷偷瞄了他几眼。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调皮的小男孩了。她还记得他俩头一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是他跟他爹头一回到沙窝来,他嚷着要看海,她就带他去了海边,他们光着脚丫,到沙滩上捉小蟹,到浅水里戏水,那天他才知道海水是咸的。以后他每年都要跟他爹到村里来几次,再后来,他进了学堂,就很少再到村里来了。如今,他已经完全是个大人了。

  他的唇上竟然留起了胡子。

  “槐花,你来了咋不告诉我一声呢?”宝弟边跟槐花说着话,边从兜里摸出一颗香烟来,很老练地划了根火柴点上,使劲抽了一口,然后吐出一个很大的烟圈来。

  “俺……”槐花想说什么,被烟呛了一下,就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槐花,你知道我现在做什么事情吧?”宝弟摘下大檐帽放在桌上,脸上是一副得意的表情。

  “俺……听俺爹说起过。”槐花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

  “不过……”槐花的声音稍稍大了些,“你可要当心点,这兵荒马乱的,干这一行,总让人不放心。”

  “怕什么?”宝弟挺了挺胸脯,嗓门也比刚才高了许多,“就凭共产党那些蟊贼,成不了什么气候,你往后只管跟着享福就行。”

  槐花不吭声了。

  “槐花,我今晚带你听戏去吧,青岛来的戏班子,我听戏不花钱的。”宝弟不无自豪地说。

  “俺不——”槐花噘起了嘴。

  “咋的了槐花?你不愿意听戏吗?那可是青岛来的名角呀。”宝弟不解地问。

  “俺……怕人家笑话。”

  宝弟笑了起来,“听听,老土了是吧?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样。咱们说定了,吃了饭我载你去。”

  “那……”槐花想了想说,“俺得问问俺姐。”

  “那好,你姐才不像你这样呢。”宝弟放下心来。

  两个人一直聊到日头偏西,榆钱和她男人秋生回来了。她男人一手提着饭盒,一手提着酒,一进门就跟宝弟说:“今晚咱哥俩好好喝两盅。”榆钱把饭菜摆到桌上,两个男人一边坐一个,姊妹俩在边上伺候。趁榆钱往盅里倒酒的功夫,宝弟给槐花使眼色,提醒她别忘了刚才那事。槐花假装没看见,宝弟没法,只得自己开口:“姐姐,我请槐花今天晚上去戏院里听戏,她不敢去,说要问问您。”榆钱说:“宝弟你别笑话,我这个妹妹可是个规矩孩子,不过——这戏嘛,还是该去听的。”宝弟得意地看着槐花说:“听见没有?姐姐可是比你开通多了。”槐花低了头,只觉得脸在发烫。

  一边喝酒,一边聊些家常里短。秋生叹了口气,说如今这世面乱糟糟的,生意难做,连黑道白道的都时不时地过来找麻烦。“竟有这种事?姐夫你咋不早说呢?”宝弟拍拍胸脯说,“不是小弟吹牛,在这即墨城里……姐夫你放心,从今往后哪个敢来找茬,老子轻饶不了他。”榆钱见他说话带了酒意,就说时候不早了,赶紧吃饭吧,别耽误了看戏。大家就吃饭。吃完饭,槐花起身收拾碗筷,榆钱说这里有我呢,快跟宝弟走吧。槐花还在扭捏,榆钱推了她一把,说赶紧着吧,戏一会儿就开演了。槐花只好跟着宝弟出了门。

  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大街上,宝弟让槐花往自行车上坐,槐花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上去。这是两个人头一次靠得这么近,闻着他身上散发的酒气,槐花心里跳得厉害。

  宝弟蹬得起劲,不多时就来到了戏院门前。守门的认得宝弟,果然不收他的钱。宝弟领着槐花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戏很快就开演了。

  演的好像是吕剧,一个女人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那曲调好悲凉,只是槐花一个字也听不清楚。想问一下宝弟,黑暗中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像是听得着了迷,只是喘气的声音有些粗。还未等她开口,一只手悄悄伸了过来,攥住了她的手。

  槐花心跳得都快到了嗓子眼上,她使劲要把手抽出来,却被他攥得死死的,想喊,又怕被人听到,就用另一只手去掐他的胳膊,越掐,他攥得越紧,并且加上了另一只手。无论槐花怎么折腾,都是徒劳,她又羞又恼,眼泪都快要下来了。

  见槐花不再反抗,宝弟的两只手愈加不安分了,先是攥着槐花的手摩挲了一阵,然后腾出一只手来,伸向了槐花的大腿。

  槐花像被蝎子蜇了一样,她奋力地把手从宝弟手里挣脱出来,站起身就往外走。宝弟愣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槐花,你要干啥?”槐花不理他,径直往外走去,宝弟只得跟了出来。

  到了戏院外面,宝弟跟了上来,“槐花,你这是怎么了?”宝弟责怪道,“俺要回家。”槐花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着。宝弟说:“这么远,又黑灯瞎火的,你怎么回去?还是我来送你吧。”槐花的步子慢了下来,这么晚了,又不认得路,只好让他送了。坐上车子,两个人都一言不发,往前走了一段,宝弟先开口,“槐花,不是我说你,你有点……太那个了。”槐花不吭声,宝弟只管自己说下去,“少见多怪,这算啥子事嘛,你……至于这样吗?。”槐花听着刺耳,就回了他一句:“你再说,我下去了。”,“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宝弟闭了嘴,却又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你呀,想不到脾气这样倔。”

  前面是一片黑树林,槐花认得这里,再往前拐过一个路口,就是姐姐家了。槐花感觉到车子慢了下来,到了树林边上,宝弟把车子停了下来,“槐花,咱们在这里说说话吧。”

  槐花怕他再动手动脚,就站到车子另一边,让车子把两个人隔开。

  “槐花,还在生我的气吗?”宝弟涎着脸说。

  槐花没搭理他,她又在低头摆弄那根长辫子。

  “我实在是太……太想你了,才……你千万别介意啊。”宝弟又说。

  “你坏。”槐花回了他一句。

  “话不能这么说啊。”宝弟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说道:“咱俩马上就成夫妻了,你就让我……让我……亲一下吧。”

  槐花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宝弟绕过车子,慢慢往槐花跟前靠着,槐花连连后退,脚下被一块凸起的树根绊了一下,她“哎呀”一声,仰面朝天倒在了地上。

  宝弟奔了过去,伸出两手用力把槐花拉了起来,然后顺势把她搂进怀里。

  无论槐花怎么反抗,都无济于事,他抱起她,一步一步往树林里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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