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夜深了,村子里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两声狗叫,惹得洋槐树上的一对斑鸠扑愣了几下翅膀,然后很快又归于平静。
洋槐花的气息从窗缝里钻进来,比白天还要浓郁。
两个女人依然没有睡意。
这天晚上,槐花偷偷哭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她告诉姐姐,她要回家。
榆钱这才发现槐花的异常,她两只眼睛哭得像烂桃子,手上、脖子上,都有几道浅浅的抓痕,上衣的纽扣还缺了一颗。
榆钱吃了一惊,“怎么了这是?跟宝弟吵架了?”
“俺要回家。”槐花低头摆弄着辫子梢,看也不看榆钱一眼。
当姐姐的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拉起槐花的胳膊进了里屋,又把门帘放下,压低了声音说:“告诉我,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他……不是东西。”槐花又差点哭了起来。
榆钱面色凝重起来,她掀开门帘往外瞅了瞅,见男人不在跟前,转身拉着槐花坐到炕沿上,悄声问她:“你跟姐姐说实话,他怎么着你了?”
“哎呀,快别问了,俺说不出口。”槐花的脸又红到了脖子根。
“这孩子,跟姐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姐只是想知道,他把你那个了没有?也好帮你拿个注意。”榆钱沉下脸来。
“没有,他硬要……那个,亏俺……跑得快。”槐花哽咽着说。
榆钱这才松了口气,“这个宝弟,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不过……”,她往槐花跟前靠了靠,拿手在她肩膀上拍打着,安慰她说:“你也别太在意了,男人嘛,有几个不爱吃腥的?再说了,你俩眼看着就是夫妻了,这种事嘛,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你消消气,赶明儿我把他叫过来,给你赔个不是,一天的云彩就……”
“谁用他赔不是。”不等榆钱把话说完,槐花猛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俺不想再见到他,俺要回家。”
“净说孩子话,你嫁妆啥的还没办齐呢,回的什么家。”榆钱劝她。
“俺不办了,俺要跟他退亲。”槐花语气坚决地说道,“俺都想好了,就是一辈子嫁不出去,俺也不嫁给这个二流子。”
“俺那小祖宗,你是不是疯了?这种话也敢说出口。”榆钱恨不得拿手把她的嘴捂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婚约上可都是白纸黑字写着的,哪是你说退就能退的。”
“俺不用你管。”槐花倔劲上来了,她推开榆钱,抬腿就往外面走去,任榆钱怎么拉也拉不住。
榆钱后悔死了,在此后的好些日子里,她一直都在责怪自己,不该让槐花去看那场该死的戏。
槐花一进门就撂下一句话,她要跟宝弟退亲,然后就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里,谁叫也不出来。
杨树茂起初并没把这话当回事,他认为这不过是两个孩子在闹别扭使性子罢了,即便随后赶回的榆钱把事情的原委婉转地跟她娘说了一遍之后,虽然让他对未来的女婿增添了一些不满与失望,但他仍然清楚事情断不会走到那一步。知女莫若父,他最了解自己的女儿了,等她消了气,再让她娘劝劝她,相信她会回心转意的。再说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事也由不得她。这阵子真正让他放心不下的,是宝弟干的那个差事,时局的发展让他越来越担心两个孩子的未来。他曾跟王掌柜婉转地提到过这个问题,精明的王掌柜跟他也有同感,王掌柜的意思是,等他们完了婚,再作别的打算。
几天过去了,一家人磨破了嘴皮,好话孬话说了不知几笸箩,槐花是石头蛋子腌咸菜,油盐不进,听得烦了就干脆捂起耳朵,或者把个脊梁给你。一向乖巧听话的她,活脱换了个人。杨树茂到这时候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了。
眼瞅着婚期越来越近了,这样下去还了得?杨树茂想,不能再这么和风细雨了,该给她点颜色瞧瞧了。
这日杨树茂在外面喝了点酒,回来听见槐花正跟她娘在里屋拌嘴,多日的火气积攒到一块,一下子就给点燃了。
杨树茂一脚踹开房门,指着槐花的鼻子吼道:“说!你到底想要怎么着!?”
槐花的声音比她爹还要高:“俺要退婚!”
杨树茂喊了一声: “反了你了!”抬手就给了她两个耳刮子。
吓得槐花她娘赶紧把两个人隔开,“你呀,火气这么大,有话就不会好好说?”她埋怨男人道,又转身劝女儿:“还敢嘴硬,快给你爹说句软活话。”
“就不说!就不说!”槐花一点也没有示弱的意思。
“好你个王八糕子,看我不打死你!”杨树茂弯腰脱下一只鞋来,隔着她娘就要打过去,被她娘死死攥住了手脖子。
“你打!你打!打死正好!”。槐花使劲推开她娘,迎着她爹挺直了腰杆。
杨树茂愣住了,他被女儿的倔犟惊得目瞪口呆,从小到大,他还从没有见过她这种架式。
鞋掉到了地上,杨树茂的胳膊还在那里高高举着。
槐花忽然疯了似的推开她爹她娘,撒腿就往门外跑去,等到两人回过神来,她已经跑到了院门外。
她娘高声喊着:“孩子,你要干什么去?”忙不迭地追了出来,等到了大门口,槐花已经不见了踪影。
槐花一口气跑出了村子,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可她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跑啊,跑啊,也不看路,就这么一直跑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直到两条腿再也挪不动了,她双膝一软,倒在了地上。
她从心底下涌上来一阵快感,这样挺好,就这么死了吧,一切也就解脱了。
死竟然会来得这么容易,她两眼一闭,真的就死了。她一家人很快就找到这里来了,她爹她娘哭得好伤心,还有她哥她姐,都在围着她哭。她娘边哭边埋怨她爹,说都怨你,都怨你,是你逼他走上这条绝路的。他爹不停地哭喊着,说好孩子你快醒醒吧,爹从今往后再也不逼你了。听了爹这话她好开心啊,竟一下子就醒过来了。
原来这只是一个梦,她好失望。
这是在哪里?她揉了揉眼睛,天色有些昏暗了,她记得刚从家里跑出来的时候,日头还在头顶上挂着,现在已经转到西边去了,有海浪拍打堤岸的声音从东边传来,原来她正躺在离海不远的一片荒滩上,她一骨碌坐了起来。
一个男人站在身边,不是爹,也不是哥哥杨柳,是一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男人。
天色将晚,又是在这荒郊野外,独自面对这样一个陌生的男人,她竟然一点儿都不感到害怕。
因为他看上去不像是一个歹人。再说,她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呢?
“你总算醒过来了。”那人看着她说,虽然一身渔民打扮,可是听他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她没有理他,她在寻思,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你为什么要在这里?”那个人又问。
槐花的眼睛又有些湿润了,她不想让一个陌生人知道自己的事情,就使劲抑制着没让眼泪滴下来。
“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吧?”那人一直站在那里没动,只是把两只胳膊轮换交叉着抱在胸前,一副很沉稳的样子,虽然他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槐花还是没有吭声。
“天就要黑了,你还是赶紧回家吧,晚了家里人会着急的。”那个人说,“喔,你是哪个村的?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俺不回去,俺就是死了,也不回去!”槐花急忙说道。
“那怎么行?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你看这样好不好?” 那人弯下腰来跟她商议,“我正好有事要到即墨城里去,路不熟,咱们结伴一块儿走,你告诉我去城里的路,我也顺便送你回家,怎么样?”
槐花心想,家是不能回的,不过,这个人的要求不能拒绝,他看起来像个好人,那就送他一送吧。
夜幕降临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在望不见边际的荒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海浪的声音渐渐远了,滩涂上越来越安静,静得能听见两个人喘息的声音。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跑到这个地方来?”那人走得很快,觉察到槐花落得远了,趁停下来等她的功夫,他打破了沉默。
“这不关你的事。”槐花没好气地丢过来一句。
“好,我可以不问,不过,你还是要听我一句话。”等槐花跟上来,那人继续往前走去,“记着,你还年轻,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他忽然停下了脚步,用神秘的语气告诉槐花:“知道吗?老百姓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这不像是一个打鱼人说的话,槐花不由得警觉起来。
“你到底是干啥的?”槐花的脚步慢了下来。
“我从北边来。”那人答非所问。“听说过没有?那边已经解放了,老百姓可以自己当家作主了。”停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
槐花搞不懂什么叫做“解放”,不过她倒是听说过,那边已经是共产党的地盘了。
“那我问你……”她紧赶几步,来到他跟前,“那边……那边……”话到嘴边,却又犹豫了。
“你想说什么?” 那个人问。
“那边……婚姻可以自己作主吗?”她似乎鼓起了很大的勇气,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那当然了。” 他想也没想就说,“在解放区,如果父母干涉子女的婚姻自由,是可以到民主政府去告他们的。”
槐花觉得心里一下子亮堂了许多。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因为这个才从家里跑出来的吧?”他又问。
槐花迟疑着,最终还是“嗯”了一声。
“你很不简单啊。”他赞许道,“不过,我还是要劝你,换一种方式吧,跟父母……”
前面有星星点点的灯光透出来,隐约可以看出一个村庄的轮廓。槐花告诉他,这个村庄的名字叫做沙窝,她的家就在这里。往前绕过这个村子,再继续往西南方向走,就是通往县城的官道了。
说话间就到了村下,那人先停下了。
“谢谢你啊。”他说,“你该回家了。”
“说什么啊,我该谢你才是。”槐花发自内心地说,“让我再送你一程吧。”
“不必了,这么晚了,说不定你家里人还在到处找你呢。”
槐花没有吱声。
“你还没有答应我呢。”
“我答应。”槐花说。
“好,那我走了。”那人刚往前走了几步,听见槐花在他身后“哎”了一声。
“还有事吗?”他回过头来问。
“你刚才……说什么’解放’来着,俺想问你,俺这里什么时候……’解放’啊?”
那人想了想,用低沉却又是坚定的声音告诉槐花:“放心吧,用不了多久了。”
说完这话之后,那人没有再停留,他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往前去了。
槐花站在那里,一直望着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