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槐花

  外面的大门“咣!咣!”响了两下,有人朝院子里高声喊道:“铃铛,开门!”

  铃铛赶紧掐灭了炉里的香,出来把佛堂的门锁好,嘱咐槐花先去东厢房里待着,然后整了整身上的僧衣,一路小跑着去开门。

  庵门外的台阶上站着村里的干部宝来。

  宝来仔细端详了铃铛一番,又朝院子里使劲吸了几下鼻子,“怎么,又在搞迷信活动了?”

  “俺哪敢啊,打从上次你跟俺说了之后,俺早就洗手不干了。”铃铛麻利地回应着。

  “骗谁呢?你闻闻这院子里的香味,你刚刚在佛堂里干什么来着?俺可是从门缝里都瞧见了。”宝来诡秘地笑着,但马上又换了个话题:“铃铛,俺问你,刚才跟你一块儿从佛堂里出来的那个人是谁?俺咋瞧着不像是咱村里的呢?”

  铃铛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起这事,略一思衬,就说:“这会儿跟你一句话说不清楚,过后你就知道了。哎,宝来哥,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会儿到这里来,准是有什么事情吧?”

  “那当然了,”宝来抬手扯下一束垂在大门上的洋槐花,掐了几颗扔进嘴里慢慢嚼着,说:“快去换下这身衣裳,跟俺到村公所去一下,村长有请。”

  “村长?”铃铛一下子慌了神,在这村里,她最怵头见到村长了,不知怎么回事,他老是板着一张脸,身上像是长了瘆人毛,平日里铃铛见了他总是躲着走。

  “不知村长他找俺……有……有什么事情?”铃铛结结巴巴地问道。

  “还能有什么事情?”宝来把眼珠子一瞪,虎着脸说道:“还不是因为你搞迷信活动嘛。”

  铃铛吓得脸都黄了,“宝来哥,求求你,别把刚才看到的跟村长说。”铃铛央求道。

  “看看,不打自招了吧?”宝来得意地瞅着铃铛,“那你该怎么感谢俺?”

   铃铛想了想,说: “等到麦子熟了,俺帮您割麦子去,还有,您身上穿的这身衣裳,哪天换下来俺帮您洗洗,您如今大小是个干部了,不能总这么邋里邋遢的。” 

  “好嘞。”宝来抬手打了一个响指,转身往台阶下面走去,“你麻利着点,别让村长等久了。” 他又回过头来嘱咐了一句。

  铃铛回到屋里,一边换衣裳,一边跟槐花说起村长找她的事。槐花记得振山跟她提起过,说是家里来信告诉他,当年那个把他送到游击队里去的刘大头,如今已经是村长了。槐花就问了一句,说村长是不是叫刘大头?

  铃铛放低了声音说,那是他的外号,村长的名字叫刘贵堂。

  槐花说,俺跟你一起去,俺想见见他。

  正是半上午的光景,换了一身俗家衣裳的铃铛,领着一个人们从未见过的年轻女人,一出现在大街上,立刻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铃铛心里有事,顾不上跟人们打招呼,只管低着头匆匆地走着,槐花小心翼翼地跟在她的身后,在人们好奇的目光里,这个外乡来的女人步子有些慌乱,为了不让人们看出她的窘迫,她在心里一再地告诫自己,慌什么?怕什么?从今往后,你就是这个村里的人了,你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用不着这么扭捏,用不着这么不自在,你要大大方方地挺起胸来,就跟平常在家里的时候一模一样。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的腰杆不知不觉就挺了起来,脸上甚至出现了这些日子以来少有的安详,她用一个个热情的微笑去回应那些好奇的目光,而自己也用好奇的眼神去打量这个早就让她向往的村庄,是不是跟他说的那样有那么多树。他说的一点都不错,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是树,洋槐花一嘟噜一嘟噜地垂在人家的屋檐下,墙头上,街巷里,冷不丁地,会让人以为是夜里刚刚下过一场雪。梧桐花也开得正好,还有好多好多别的树,她连见都没见过,更不用说名字了。房子被树罩着,街巷被树罩着,连村子都被树罩着。真好啊,在这样的地方度过一生,这辈子也不算亏了。

  村子要比沙窝大多了,走了好一阵子,还没望得见头。一路往东走着,直到穿过了大半个村子,才看见一坐青砖灰瓦的四合院,高高的门楼,青石铺就的台阶,两扇黑漆的大门半开着,大门边上挂着一块招牌,上书“槐树庄村公所”六个大字,白底黑字,在傍晌的日光下很是显眼。

  槐花想不到这村子里竟会有这么气派的房子,跟即墨城里大户人家的宅子比起来一点也不逊色,,更不用说村西的慈云庵了。           

  铃铛悄悄告诉槐花,这原是地主董殿元家的宅子,前年村里搞土改的时候,地主一家被扫地出门,这里就成了村公所,村长和村里的干部们如今都在这里面办公。

  铃铛在台阶上整理了一下衣裳,拿手轻轻拍了拍门上的铜环,然后小心翼翼地迈过了门槛。

  槐花跟在铃铛身后跨进大门,一条砖砌的甬道直通北边正房,那房子共有五间,一色的青砖到顶,比周边人家的房子要高出来一截。花格子窗棂,门楣上镶嵌着砖雕的蝙蝠、喜鹊。东窗下栽着一棵石榴树,不错,是石榴,跟姐姐家天井里那棵一模一样,几颗火红的石榴花星星点点地缀在枝头。东西南三边都是厢房,让挺大的一个天井显得有些逼仄了。

   还有一点与别人家不同的是,这院子周围没有看到洋槐树,槐花在想,兴许是那洋槐树太不起眼了,那花又太素了些,地主家看不上眼吧?确实,跟火红的石榴花比起来,洋槐花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洋槐花香啊,又能垫饥,只是地主家不稀罕罢了,槐花又想。                   

  正房的门吱扭一声开了,宝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冲刚刚来到门口的铃铛黑着脸训斥道:“磨磨唧唧地,不知道村长忙啊?”

  一眼看见了跟在铃铛身后的槐花,宝来认出了这就是刚刚在庵里看见的那个女人,脸上立刻堆满了狐疑。“这是……”没等下面的话说出来,槐花已经到了跟前。

  里面倒也宽敞,看样子像是改动过。迎面墙上挂着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画像,两边贴着一幅对联,上面写着“翻身不忘毛主席,幸福全靠共产党”,画像下面摆着一张八仙桌,一个方头大耳的中年男人坐在桌子右边的罗圈椅上,跷着二郎腿,嘴里叼着一竿烟袋锅子,正在听对面一个留着胡子的老者汇报着什么,弄得满屋子都是一股烟味。老者一支胳膊肘支在桌子上,脸上架一副眼镜,腰弯得像只虾米,把个屁股撅得跟头差不多一样齐了,另一只手在翻弄着摊在桌上的一摞账本。看见有人进来,老者收拾起账本,退到一边去了。

  铃铛双手合十,正要给村长作揖,想想不妥,忙把手放下了,只朝着村长躬了躬身,轻声问道:“村长,您找俺?”

  村长没理铃铛,他的眼睛穿过铃铛的肩膀,落在了站在她身后的槐花身上,“你是——”村长把烟袋从嘴里拿开,问道。

  “您就是刘村长吧?俺听振山说起过您。”槐花往前站了站,铃铛正好借机溜到边上去了。

  “振山?哪个振山?”村长把眼睛瞪得老大。

  “董振山。”

  “什么?你认识振山?”村长把二郎腿放下了,屁股抬了一下,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你是他什么人?” 

  “村长,这位是振山哥的……媳妇。”铃铛替槐花介绍着。

  “媳妇?怪哉,振山这是从哪里冒出来个媳妇?”村长瞅了铃铛一眼,又转过头去问边上的老者和宝来,“你们听说过吗?振山有个媳妇?”

  “没听说啊。”老者摇了摇头。

  “有倒是有过一个,不是早就退亲了吗?”宝来凑上前来说道。

  村长的脸色严肃了,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槐花,问她:“你从哪里来?凭什么说是振山的媳妇?”

  宝来也跟着帮腔,说:“你不会是国民党派来的奸细吧?”

  “村长,俺是从沙窝村来的,沙窝那地方您可能没听说过,那您一定知道即墨县吧?俺那村子离即墨城不远……”槐花没理宝来。

  “即墨县?”村长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振山牺牲之前,给俺来过一封信,说是就驻在即墨县,你是怎么跟他认识的?”

  “他……救过俺的命。”槐花说。

  “啊?还有这一出?”村长张了张嘴,露出满口被烟熏黄的牙齿。

  “俺说的是真话,村长。”

  “空口无凭啊,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村长,她说的是真的,她把前前后后的经过都告诉给俺了,不会错的。”站在一旁的铃铛插了一句。

  “轮不着你多嘴。”村长瞪了铃铛一眼。

  “村长,你还要俺说什么?俺早就是……他的人了,他说过等全国解放了,就回来娶俺的,可他……一走就没了消息,俺等了几个月,还是没一点儿音讯,就找到这里来了。”槐花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赶紧掏出手帕来擦着,“他的事情,铃铛妹妹都告诉俺了,俺早就想到会是这样子的,要不,咋连个音信都没有呢?”

  一旁的铃铛也跟着抹起了眼泪。

   三个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没了话说。村长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锅,等到一锅烟抽完了,村长清了清嗓子,“这位妹子,”他这么称呼这位外乡来的女人,“你刚才说的这些,可有什么凭证?”

  “村长,俺……”槐花低头瞅了瞅自己的肚子,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村长的脸色就有些难看了,他往四下里瞅了瞅,又示意宝来去把房门关了,对槐花说道:“你说话要有根据,振山是革命烈士,你可不能乱说啊。”

  “村长,俺说的句句都是真话。”槐花说。

  “好了,不说这个了,你来找我,不会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事吧?”村长问她。

  “村长,振山跟俺说过,是你把他送到游击队上去的,俺今天来找你,是要求你一件事,你要答应俺。”槐花又说。

  “什么事?”村长问。

  “这事你能做到。”槐花说,“俺这次来,就不打算回去了,俺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俺要在这里留下来,替振山尽孝,村长,看在振山的面子上,你要答应俺。”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村长往前伸了伸脖子,手里的烟袋锅子差点掉到地上。

  “俺要留在这村里。”槐花又重复了一遍。

  “她说她要留在这村里,你们可都听清楚了?”村长又扭过头去问宝来和老者。

  两个人一齐说道,听清楚了,她刚才就是这么说的。

  “这位妹子,我问你一句,你今年多大岁数了?”村长又问。

  “俺今年二十一了,村长。”槐花答道。

  “奥,二十一了,二十一了,还是个孩子嘛。” 村长从怀里掏出个烟布袋来,拿烟锅在里边装烟,装满了,掏出来叼在嘴上,宝来赶紧过来划了根火柴点上,吧嗒了两口,这才慢悠悠地说道:“假如你刚才说的都是真话,那我真得替振山谢谢你了,不过,我还是要劝你一句,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在这里住上两天,我派人送你回去,听到了吧?”

  “不,俺不回去。”槐花摇着头说。

  “你这孩子,年纪轻轻的,满脑袋的封建思想,难道你要为他守一辈子的寡?”村长又吧嗒了几口烟,把烟锅往鞋底下磕了两下,拿烟竿指着铃铛说:“你过来一下。”

  铃铛走过来,叫了声:“村长——”

  “那件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村长问她。

  “村长,俺都考虑好了,就照您说的,往后再也不搞那一套了。”铃铛往前伸了伸胳膊,让村长看她新换上的衣服,“从今天开始,俺就算正式还俗了,俺要和村里的人一样,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您就瞧着好了。”

  “啊,那就好,那就好,新社会了,要学会自食其力,不能靠别人的施舍过一辈子。”村长又指了指槐花,对铃铛说道:“这个人,你把她带回去,让她先在你那里住些日子,我再派人把她送回去。”

  “是,村长。”

  “村长,俺求求您了,别让俺回去。”槐花一急,就要给村长跪下来,被村长喝住了。

  “你——你要干什么?”村长生气了,“啪”地拍了一下桌子。

  “干什么干什么?想在这里耍赖是不是?”宝来双手叉着腰,冲槐花吹胡子瞪眼地咋呼,“铃铛,在那儿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她弄走。”

  “村长,俺求求您了,俺怀上了他的孩子,俺家里回不去了,您就让俺……”槐花苦苦地哀求着,早已经泣不成声了。

  三个男人一下子都愣住了。

   李麦香的眼皮一早起来就跳个不停,上次眼皮跳是四个月前的事了,振山牺牲的消息就是那天传回家里来的。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上次跳的就是右眼,灵验的很。这一回跟上次不一样,两个眼皮都在跳,李麦香猜不透是凶是吉,一上午心里就慌慌的,无论做什么都没了心思。

   天晌午了,李麦香做好了饭,等着振山他爹回来。振山他爹一早就挑着木筲下地去了,地里的麦子到了浇拔节水的时候,前几天他被县里请去作报告,胸前挂着大红花,到处宣传振山的英雄事迹,地里的营生耽搁了几天。本来村里要派人来帮着干的,他爹临走的时候撂下话,说不能让老少爷们笑话咱摆烈属的架子,李麦香就把这事推了出去。

   院门“咯哒”响了一声,院子里响起一个人的咳嗽,李麦香听出不是振山他爹的声音,就想大晌午的,这是谁啊?伸头往外看时,李麦香的心就揪了一下。

  来人是村长刘贵堂。

  那天就是他来报的信儿。

  “贵堂,你咋来了?”李麦香站在门口迎着,声音有些怯怯的。

  “嫂子,还没吃?”村长倒背着两只手,手里攥着烟袋,黄铜的烟袋锅子从屁股后面露出来,亮亮的。

  “等你哥哩,你吃了贵堂?”李麦香应着,忙把村长往屋里让。

  北窗下摆着方桌,桌上摆着一张振山穿军装的照片,用黑框镶着,照片下面供着香,村长默默地端详了一会儿照片,在桌旁的方凳上坐了,掏出烟布袋来装烟。

   “麦子还没浇完?”村长一边装烟一边问。

   “你哥说就这一半天了。”李麦香立在桌子另一边,没坐。

   “俺哥这人,太那个了。”村长点着烟,抽了一口,说。

  “家家都忙,哪好意思麻烦别人。”李麦香说。

  “咋?振山为大家连命都献上了,帮着干几天活还不应该?”村长白了李麦香一眼。

  院门又“咯哒”响了一声,振山他爹董仁德回来了,肩上挑着两只空筲,脚上沾满了泥。村长忙站起来,董仁德看见村长在屋里,说声:“贵堂来了?”忙把担杖卸了,在门槛上蹭了蹭脚上的泥,进了屋。

  “贵堂,还没吃吧?”董仁德在桌子另一边落了坐,吩咐振山他娘:“去烫壶酒,今晌午我要跟贵堂喝两盅。”

  村长忙摆手,说:“别,家里都做好了,在等着我哩,我坐坐,一会儿就走。”

  董仁德看着村长,问他:“贵堂,你这晌来,不会是有什么事吧?”

  正要去拿酒的李麦香眼皮忽地又跳了两下,她倚在里间的门框上,不动了。

  村长吧嗒着青玉的烟袋嘴儿,没有立即回话。烟锅里红红的火团已经凹下去了大半,村长两个手指头伸进烟布袋里捏了撮烟沫出来,把烟沫摁进烟锅里,又吧嗒了几口,才说:“今天遇上件蹊跷事儿,我一时不知该咋办好,来请你俩拿个注意。”

  “啥事?”董仁德不吃烟,被村长吐出的烟呛着了,咳嗽了一声,说。

  “今上午来了个女的,说是即墨县的,跟振山……”村长说到这里停住了。

  “咋?她认得振山?”董仁德愣了一下。

  “不光认得,还说是……振山的媳妇。”村长仔细斟酌着词句,“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谁知道是真是假。”

  “啊,会有这事?”董仁德吃了一惊,“振山来信可从没有提到过啊。”

  “要不我说这事有些蹊跷呢。”村长嘴里吧嗒着烟说。

  从里间屋里传来李麦香轻声的啜泣。

  “她要干什么?从那边过来可不算近啊。”董仁德问村长。

  “她说日子久了没有振山的消息,跑到这里打听来了。她住在姑子庵里,铃铛把什么都告诉她了。”村长说道。

  “贵堂,你带我去见见她吧,这孩子也怪可怜的。”李麦香揉着鼻子从里屋出来,说。

  “找事啊你?”董仁德瞪了老婆一眼,“不明不白地冒出这么个人来,你不怕别人说闲话啊?老实在家待着,咱不能自己拿个屎盆子往头上扣。你说是不是啊贵堂?”

  “我也是这么想的。”村长说,“不过,这女人有点……怎么说呢?一根筋,说是来了就不打算回去了,要替振山尽孝呢。”

  “什么什么?她想赖着不走了是不是?我看她是四脚蛇豁了鼻子,不要脸了。”董仁德生气了,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子一撅一撅的,“她不要脸了,咱还得要脸呢。贵堂,你去跟她说,别在这儿胡说八道,咱振山不是那样的人,想在这儿赖着不走,没门儿。”

  “行,我过晌再去跟她谈谈。”村长把烟锅往鞋底下磕了两下,站起来要走,走到门口了,又回过头来,小声说道:“她还说,她怀上了振山的孩子。”

  董仁德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

 

  公元一九四九年春末夏初的这个午后,天气暖和得让人都穿不住夹袄了,村长刘贵堂倒背着两只手,肩上斜披着一件黑布褂子,慢悠悠地从村公所的台阶上走下来,手里依旧攥着那竿与他的年龄不太相称的长烟袋。村长的身后跟着村里的治保主任宝来,两个人一前一后往村西头慈云庵的方向慢慢走着,大街上弥漫着洋槐花的气息,下地干活的人们正三三两两地走出家门。“村长,吃了?”,“村长,干什么去?”人们热情地跟村长打着招呼。槐树庄是个杂姓庄子,按乡里辈排起来,村长的辈份不算高,可村里没几个叫他的名字的,都是一口一个村长的叫着。村长跟碰见的每一个人都要寒暄几句,问问地里的麦子浇完拔节水了没有?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的口粮够吃不够吃的?家里还有什么困难没有啊?说得每个人心里都热乎乎的。也有见了村长不打招呼的,那是村里的光棍虫子,没事在大街上闲逛,隔老远看见村长过来了,就要往旁边一条巷子里躲,听见村长喊他,犹豫了一下,假装没听见,撒腿就要跑,被宝来喊住了。虫子是村里有名的懒汉,因为好吃懒做,手脚也不太干净,快三十了还是光棍一条。虫子从小跟着宝来玩,前年土改的时候宝来像是换了个人,跟着村长冲锋陷阵,斗地主,分田地,一下子成了村里的积极分子。浪子回头金不换,宝来的表现受到了村长的赏识,就推荐他当了村里的治保主任。宝来成了忙人,就不再和虫子一起玩了。

  宝来上去照着虫子的屁股踹了一脚,嘴里骂道:“耳朵聋了?没听见村长喊你吗?跑什么跑?”

  虫子呲牙咧嘴地“哎哟”了一声,伸手揉了揉屁股,冲村长点头哈腰地笑着,“村长,找俺?”

  村长虎着脸道:“大晌午的,瞎逛啥?”

  “嘿嘿,玩呗。”虫子擤了把鼻涕,拿手在巷口的洋槐树上抹了一把。

  “玩,就知道玩。”村长拿烟锅戳着虫子的鼻子,“瞧你这熊样,还想不想娶媳妇了?”

  “嘿嘿,咋不想?做梦都想哩。”虫子嘻皮笑脸地,“就是媳妇不想咱哩。”

  “想你妈个蛋!”村长忍不住骂了句粗话,“整天吊儿浪当地,懒得连个蛋子都带不动,还想娶媳妇,你就做梦吧。我问你,麦子浇完了没有?”

  “没,还没哩。”虫子往洋槐树上靠了靠,使劲蹭了蹭后背,说。

  “你还有脸说,你看看人家——”村长指着大街上三三两两正在往地里去的人们,“看看人家,如今解放了,土地都是自己的了,哪个不是豁上命地干啊,哪像你,日头不晒着腚不起来,一天到头净干些胡戳狗屌的事,谁家的闺女要能看上你,那她瞎了狗眼。”

  虫子不说话了,只是咧着嘴傻笑。

  “宝来,你给我盯着点,他要是再不好好干,你把地给我收回来。”村长吓唬道。

  “好嘞!”宝来应了一声,朝虫子瞪瞪眼珠子,“听见没有?村长刚才说的?”

  “听、听见了。”虫子应着,抬手擦了下流出来的鼻涕。

  宝来抬脚朝虫子的屁股上又是一脚,说:“还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滚!”

  虫子屁颠屁颠地往巷子里去了。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去。

  四十岁刚出头的贵堂,一解放就被派回来当了村长。早先的传言得到了证实,贵堂在北乡贩盐的时候就加入了共产党,还是抗日游击队的一名秘密交通员。贵堂一回来就领导了村里的土改。贵堂家原先在村里也算得上体面人家,有十几亩地。后来他爹在县城里染上了赌瘾,没用了几年功夫,家业就败得差不多了,还欠下一腚饥荒,要债的天天上家里来堵门,他爹整日东躲西藏的,不到天黑不敢回家。有一次他爹被要债的从邻居家里抓着袄领子揪了出来,看样子这回不还钱连命也保不住了,他爹心一横,让人攥着手脖子走进了地主董殿元家的大门。他本意是要来借钱的,可他开不了这个口,为啥?他那一大堆饥荒里面,有不少就是欠着董殿元这边的。他记得上次来借钱的时候,就把牙咬得“”咯吱咯吱”的,说这是最后一回了,到了腊月门上,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饥荒堵上。贵堂他爹在村里也是个要面子的人,借钱二字这一回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殿元兄弟,你老哥孬好还有荷花池那三亩薄地,你要是不嫌弃的话,今日它就归你了,价钱你就看着给吧。”话虽是这样说,他心里还存着侥幸,就是董殿元再发一次善心,地还给他留下,又借钱给他把要债的打发了。可这一次他错了,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董殿元早就料就他没有还清饥荒的那一天了,这位老谋深算的地主早就打起了他那三亩地的注意,可他也跟贵堂爹一样,这话说不出口,他摸透了贵堂爹的秉性,就等着这一天从他自己的嘴里说出来。听他说明来意,董殿元很痛快地就答应了。“老哥,您这是说的哪家子话,您有难处,我这当兄弟的能眼看着不管吗?您那三亩地,谁不知道是咱村里最拔尖的地了,我要是把价钱给出低了,老哥您不说别的,我还怕老少爷们说别的哩。这样吧,我给您咱村里最高的价钱,您要是觉着低了,咱还可以再商量。”贵堂爹立时就耷拉了脑袋,心想这祖宗留下的家业,这下算是屌蛋精光了。可是话说出去就收不回来了,他咬着牙在字据上摁了手印。临出门的时候,董殿元搂着他的肩膀跟他说:“老哥,兄弟那就先把地种着,您什么时候手头上宽裕了,就再把它赎回去。”贵堂爹肚子里有苦难言,可他臭了肉不倒架子,用力攥着董殿元手腕子说:“兄弟,你今日算是帮了老哥大忙了,你老哥这辈子忘不了你啊。”贵堂爹回去之后就病倒了,拖了几个月,到底没能熬过年去。

  家里没了地种,贵堂只得去给人家扛活。董殿元家他是不能去的,平日里打自家原先那些地旁经过,他都是绕着走,更不用说去给人家种了,这比用刀子剜他的心还要难受。贵堂想离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听说昌邑北乡靠近海边的地方招晒盐的,苦是苦一点,可工钱比给人家种地要高得多,贵堂就去了。在北乡干了不到一年,贵堂把活辞了,干起了贩盐的营生。

   土改划成分,贵堂家理所当然成了贫农。分到土地的那天晚上,贵堂一个人悄悄到他爹的坟头去了一趟。贵堂一直记着爹临死的时候嘱咐的话,他爹连送老的衣裳都穿上了,还是咽不下那口气。贵堂贴着爹的耳朵问,是不是还有什么要交待的?爹用蚊子一样细的声音哼哼着,儿啊,你要答应爹一件事。贵堂说,爹,你说吧,不管什么事,俺都答应你。爹说,爹对不住你们,更对不住你的爷爷,把它老人家留下来的家业都败光了,你要有出息,一定要把咱卖出去的地再赎回来。贵堂说,爹,你放心地去吧,你的话我记下了。爹又嘱咐说,咱家的地回来的那一天,别忘了到我坟上去告诉我一声,记住了,我只要咱家那块地。

  “爹,咱家又有地了。”贵堂跪在爹的坟前跟爹说,“咱这里已经是共产党的天下了,共产党领导人民搞土改,把地主家的地都分了,咱家四口人,分到了六亩,比原先还多出了三亩,你可以瞑目了。”

  贵堂没有告诉他爹,他家里分的,不是原先卖给董殿元的那块地。本来,分地的时候,贵堂是可以把那块地弄到自己名下的,但他没有那么做,他是和别人一样在罐子里抓的阄。

  荷花池那块地,被虫子他爹抓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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