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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槐花(第二章第四节)

  就在四个多月以前,也就是一九四八年的冬天,解放青岛的战役正式打响了。董振山所在的胶东军区独立营,没有随大部队一起行动,而是承担了一项特殊的任务。

  独立营的前身,就是曾经活跃在昌邑北乡沿海一带的抗日游击队,抗战结束后,这支队伍被改编为胶东军区独立营。随着解放战争的全面展开,独立营随大部队一起进入胶东崑嵛山一带,先后参加了解放烟台、莱阳的战役。一九四八年的夏天,即墨县城解放,就是这支部队打的头阵。

  随着国民党军队在胶东战场的节节败退,国民党政府在胶东半岛经营的几处金矿也纷纷关停,屯积在这里的十几吨黄金被运往青岛。青岛战役打响之前,我军前线指挥部得到情报,这批黄金即将被运往上海。胶东军区独立营承担的那项特殊任务,就是负责拦截敌人运送黄金的舰船,将这批财富归还给人民。

  青岛战役正式开始之前,董振山所在的这支部队已经在青岛东部沙子口码头附近的一个渔村里悄悄潜伏下来,为即将开始的任务做着准备。

  一艘专程运送黄金的敌军运输舰已经停泊在沙子口码头。据可靠情报,次日凌晨,保管在青岛银行地下金库里的这批黄金将由重兵护送至码头,交接完毕后,军舰将立即起航前往上海。我方的行动被限定在一个极短的时间窗口内,必须趁敌舰刚刚起锚,即将离开码头时,从敌人防守薄弱的舰尾外玄处登舰,然后潜伏下来。早了不行,容易被敌人发现。晚了更不行,军舰一旦起航,我方将无法接近敌舰。等到敌舰离开码头,岸上敌人无法增援时,出其不意,发动攻击,夺取军舰控制权。行动的每一步都经过精心设计,稍有差池,都将会贻误战机,并导致行动的失败。

  参加登舰行动的二十名战士个个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选拔的条件十分严苛,除了具有丰富的作战经验,还要水性好,擅攀登。董振山从小便在离村不远的潍河里练就了一身好水性,一个猛子扎下去,能够从河这岸游到河那岸,中间不用换气。家乡又多树,爬树摸野雀的勾当更是自小便娴熟,几丈高的洋槐树噌噌几下就能蹿到树梢。更为重要的,是董振山参军后多次立功受奖,又是侦察班的班长,参加这次行动,自然首当其冲。

  此时,参加青岛战役的我解放大军已经兵临城下,先头部队已经向敌人发起进攻,隆隆的炮声清晰可闻,让潜伏在小渔村里的战士们精神振奋。租用的两条渔船早已经准备停当。后半夜一过,行动开始了。两条渔船从不同的位置同时解缆,前往码头对面一个不知名的小岛会合。每一步行动的时间都是经过精心计算的。岸边有微弱的灯光闪了三下,那是告知敌人押运黄金的车队已经出发的信号。两条渔船一前一后驶离了小岛,悄悄地朝着敌舰停泊的码头驶去。东方海天相连的地方黑暗渐渐变得有些淡了,预示着黎明即将到来。海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刮起了风,小山似的浪头一会儿把渔船摔进谷底,一会儿又把船送上浪尖。在夜幕的掩护下,小船艰难地往前行进着,已经能够看到敌舰高高的桅杆上亮着的信号灯了。小船停止了前进,在漆黑一片的海面上随波荡漾着,等待着岸上进一步的指示。敌舰上突然亮起了灯光,甲板上一片灯火通明,行动小组判断是运送黄金的车队已经来到了码头。果然,又等待了大约十几分钟,岸边一个隐秘的礁滩上又有灯光闪了三下,那是岸上指挥部发出的登舰信号。行动小组指挥员一声令下,两只小船如离弦之箭,快速向敌舰扑去。

  舰上的灯光很快就熄灭了,甲板上黑黢黢的,只有桅杆上的灯还在亮着,已经能够听到主机发出的轰鸣,敌舰就要起航了。时间掌握的十分准确,两只小船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了敌舰。码头上已经安静了下来,承担警戒任务的敌军士兵正在开始撤离。“唔——”汽笛一声长鸣,舰体发出一阵轻微的震动,开始缓缓离开码头。“登舰!”指挥员小声发出了命令,两条早已准备好的缆绳齐唰唰地抛上了甲板,手把着缆绳,战士们像爬树的猿猴一样悄无声息地往舰上爬去。天色微明,甲板上弥漫着大雾,高高的烟囱里冒出巨大的烟柱。已经爬上舰的战士们匍匐在甲板上,一动不动地观察着舰上的形势。此时军舰已经离开码头约有大半里路的距离了,甲板上空荡荡的,只有舰桥上的瞭望哨正在专注地观察着远处的海面。动手的时机到了,战士们一跃而起,持枪扑向驾驶舱的方向。

  百密一疏,问题就出在这个时候。

  夜里雾大,甲板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一位战士在跃起时因为用力过猛,脚下一滑,仰面朝天摔倒在甲板上,手中的枪甩了出去,在甲板上发出一声脆响,惊动了舰桥上的瞭望哨。

  “谁?”一声喝问,甲板上突然警报声大作。

  探照灯突然亮了,甲板上如同白昼。

  这是一艘运输舰,长长的甲板上,没有任何屏障,战士们全部暴露在敌人的眼皮底下,还没等到反应过来,枪弹便如雨点般从上层的玄窗里喷射出来,在甲板上溅起一片火花。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

  我方伤亡惨重,除了几个受伤落水的,没一个活着回来的。等到接应的部队赶到岸边的时候,海面上已经没有了敌舰的影子,只有海浪在有节奏地拍打着堤岸,把几个落水的伤员,还有几具战士的尸体,缓缓地推上岸来。

  据几位生还的战友回忆,董振山是第一个登上敌舰的,在向驾驶舱发起冲锋的过程中,又是他冲在最前面。

  青岛战役结束之后,出海作业的渔民又陆续发现了几具被螺旋桨搅得面目全非的战士的尸体,那是被敌人从舰上扔到海里去的,因为无法辨认,就把他们与解放青岛时牺牲的无名烈士葬在了一起,地点在青岛北郊鸡冠山一带。

 

   夜深了,董仁德和李麦香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傍晚的时候,贵堂又到家里来了。贵堂一进门就说,这个女人,我看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我好话孬话说了一箩筐,她脑子就是不开窍,你说她是中了哪门子邪?

  送走贵堂,董仁德好久没犯的牙疼病又犯了,左腮帮子鼓起一个疙瘩,晚饭也没怎么吃。吹了灯,早早上炕躺下了,折腾到半夜,两个眼珠子还是铮亮。

  “他爹……”李麦香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

  “说!”董仁德嗡声嗡气地回了一句

  “我想去见见这个孩子。”李麦香口气像是在恳求。

  “找事!”董仁德翻了个身,声音比刚才大了许多。

  “不管是真是假,人家大老远地找来,咱不见人家,也不是个办法。”李麦香说。

  “你觉着挺光彩是不是?”反正睡不着了,董仁德索性坐了起来,往身上披了件褂子,“她这是来往振山脸上抹黑啊,咱不能认这个账。”

  “这孩子怪可怜的。”李麦香说。

  “你可怜她,谁可怜咱去?”董仁德说。

  “那万一要是真的呢?”李麦香说。

  “真的也不能认。”董仁德咬钢嚼铁地说,“咱得为振山的名誉着想。”

  李麦香不再吱声了。

  夜里没睡好,董仁德第二天照例起得早,不是惦记着地里没浇完的麦子,是想找几个人说说话。那女人的事已经在村里传得纷纷扬扬了,自己不能装聋作哑。董仁德挑着木筲出了门,可他并不急于往地里去。东边的天空刚刚透出一片鱼肚白,除了一两只狗从巷子口急急穿过,大街上空落落的,看不见一个人的影子。董仁德撂下挑子,假装着修理担杖钩儿,在巷子口蹲了下来,耐心地等待着第一个出现的人。天色越来越亮了,东方的鱼肚白不知不觉变成了一片粉红,洋槐树上的鸟雀开始恬噪起来。远处响起扫帚扫街的声音,沙沙,沙沙,从大街的另一头传来。董仁德有些失望,他满心希望能碰到几个说话有份量的人,想不到第一个遇见的竟会是她,但他还是站了起来,挑起木筲,迎着那沙沙的扫地声走去。打从土改之后,村子里就多了一项义务扫街的营生,这营生是专为地主董殿元和富农张金旺安排的,每天太阳出来之前,必须把村里的东西大街打扫干净。两家轮流,单日归地主家扫,双日归富农家扫,治保主任张宝来负责监督。这天是单日,扫街的是地主婆孙玉卿。地主董殿元被扫地出门之后没多久就上吊死了,这扫街的任务就落在了他老婆孙玉卿的身上。正在低头干活的孙玉卿听到脚步声,直起腰来擦了把头上的汗,看见是烈属董仁德朝自己走来,就把两只胳膊耽在扫帚把上,隔老远就打起了招呼:“振山他爹,起得这么早啊?”

   孙玉卿年纪要比董仁德小得多,还不到四十岁,是董殿元续弦的小老婆。董殿元上吊死的那年就已经六十岁了,按照辈份,董仁德该叫她婶子,不过,土改之后,他就不这么叫了,主要是怕影响不好,一个军属,怎么能称呼一个比自己小得多的地主的小老婆叫婶子呢?今天,董仁德竟破例喊了她一声“婶子”。

  “您也够早啊,婶子。”董仁德说,在她跟前停下了脚步。

  董仁德这一声“婶子”让孙玉卿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怔怔地看着他把担杖卸下肩来,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婶子,那件事情您听说了吧?”董仁德主动挑起话茬,两只木筲虽然落了地,担杖还在胳膊肘上挎着。

  孙玉卿一头雾水的样子,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怎么,您没听说过?”董仁德问。

  “振山他爹,俺一个女人家,除了扫街,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知道又……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孙玉卿说话的声音有些慌乱,这年头,这女人是给吓怕了。

  董仁德想,她说的也是,自从被扫地出门之后,这地主一家就被撵到村前他们家原先的场院屋里去了,平常跟村里人少有来往,难怪她没有听说过。

  “嗐,别提了。”董仁德长长地叹了口气,弯腰把担杖搁到木筲上,“这不,烧香引出鬼来了。”

  孙玉卿还是一脸的茫然:“振山他爹,你说的是哪个?”

  “能是哪个?振山这小子呗,”董仁德往前凑了凑,“您没听说过吧?这小子在东边当兵的时候,救过一个人。”

  “啊?还有这事?俺还是头一遭听说。”孙玉卿不禁竖起了大拇指,“振山真了不起,俺乍到这村里的时候,就发现这孩子不一般。他还这么年轻,真是太可惜了。”

  “不光是你,我也是头一遭听说这事。”董仁德又叹了一口气,“唉,行好不得好啊,这不,让人家赖上了。”

  “振山他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孙玉卿一副急切想知道下文的样子。

   “唉,说出来丢人啊,前几日,村里来了个女的,住在慈云庵里,口口声声说是振山的媳妇,还说,振山救过她的命,她已经怀上了……嗐,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董仁德顿了顿,又说,“婶子,你说,咱振山是那号人吗?”

  “那还用你说?咱村里谁不知道,振山是个正经孩子,那种事他可做不出来。”孙玉卿急忙说道。

  董仁德僵硬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婶子说的是,振山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这当爹的能没有数?依我看,这女的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一准是有什么目的,你说呢,婶子?”

  孙玉卿忙不迭地点了点头,说,“振山他爹,你也不用太往心里去,常言说得好,干屎抹不到墙上,她爱怎么说怎么说去,咱不理她就是了。”

  董仁德心里畅快了许多。两个人说着说着,天已大亮了,远处有了脚步声,有人朝这边走来,没等看清是谁,那人先朝这边吆喝起来:“孙玉卿,你看看天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偷懒,你打算扫到晌天啊?”

  董仁德听出是治保主任宝来的声嗓。

  孙玉卿慌忙抄起扫帚,使劲扫了起来。

  宝来到了跟前,见刚才跟孙玉卿说话的是董仁德,马上换了一副面孔,“是您啊,叔,大清早的,咋在这里站着?”

  “心里不痛快啊,宝来,就想找个人说几句。你来的正好,正想找你哪,我问你——”

  “叔,您是要问那女人的事吧?您可问对人了,那女人——”

  董仁德打断了他的话,“你觉着,那女人怎么样?”

  “不是个善茬。”宝来道,“这年头,啥蹊跷事没有?依我看,这女人不像是正路上来的。”

  “说的是啊,宝来,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董仁德猛拍了一下大腿,“要不,振山牺牲前来的那封信上,咋只字儿没提这桩事呢?”

   “叔,她不会是国民党潜伏下来的特务吧?”宝来皱起了眉头。

   董仁德露出吃惊的样子,“有那么严重?”

   “难说,咱不得不防啊。”宝来说,“我看,得跟上级反映反映。”

   宝来说的有些玄乎,董仁德心里并不认同,可他听了这话还是很受用。挑起担子,董仁德往村口走去,那里的洋槐树下站着几个人,正在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村口的这棵洋槐树,是村里最老的树了,谁也不知道它是哪年种下的,它佝偻着身子,两个人都抱不过来,它投下的树荫,足有半个场院那么大。人们下地干活,或者从地里回来,走到这里,都要习惯性地在树下歇歇脚,抽袋烟,说些家长里短,庄稼天气啥的。待会儿,会有更多的人打这里经过。董仁德想,今天,就在这个地方,他要让更多的人知道,振山不是那样的人,那个女人说的不是真话。

   董仁德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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