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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应之抗战小说:《梦石》之六

《二十一》

       傍晚,雨下得时大时小,凄凄沥沥。雷声也好像响累了,悄悄地跑到远处去了。魏继忠副县长、苗主任和蜓姑娘,早就离开刘家埠回到城里。狗剩和王桂花把娘扶到炕上。“母老虎”刘李氏也确实哭累了,泪也哭干了,只是颤抖着下巴不停地抽搐。她像煮熟的大虾一样,合衣躺在炕头上。雨,还在凄凄沥沥地下着,阵阵苦雨像幽灵的手指,在弹奏着那根看不见的琴弦。她躺在炕头上,感到冰窖似的悲凉,又感到心绞痛,就像她那已经结疤的伤口,又被烧红的烙铁烫伤一样。她下意识地抚摸着突然疼得厉害的腰,开始在痛苦中回忆往事。回忆往事,对她来说,总是具有荒凉的魅力,既凄惨又令她生畏。几十年来,她从来不敢真正地回忆往事,多半是站在回忆的门口徘徊,不敢踏进半步。今天,是老天惊雷把回忆的大门炸开,让她走进回忆往事的痛苦之中。这时,一大堆往事涌入她的脑海,零乱不堪,无法梳理。她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个故事,一张张面孔,斑斑情景,纵横交错,令她无比伤心和怒不可遏。

她清楚地记得:1945年8月15日,日本鬼子的娘们儿们,纷纷抱着孩子在大连跳海自杀。她的男人刘成闻讯急忙赶到大海边,她也跟在他后面来到大海边。刘成跳进大海里救人,捞上一个断了气像死魚一样的男孩交给她,又去救那个垂死挣扎的日本女人时,被一个浪头打过来,捲进大海里,再也没露出来。她跪在大海边,抱着那个断了气、像煮过的螃蟹一样呈暗红色的男孩,呼天呼地哭喊着丈夫刘成的名字,嗓子都哭哑了。可是,只见海浪翻滚,不见丈夫的身影。她绝望到极点,真想跳进大海里一起死。可她在绝望中又看到希望,便口对口吸出灌进孩子肚子里的海水,又轻轻地拍着孩子的小屁股,让他有了气。她抱着这个被救活的日本小孩走了,是三步一回头望着大海哭着走的。后来,她给这个日本小孩起名叫“狗剩”。她给孩子起这个名字,并不是骂孩子他娘抱着儿子跳海不是个东西,而是为这个孩子像小狗一样好养活。別人家的孩子起名叫“富贵、“发财”、“金库”,她哪敢起呀?她只求这个日本孩子能够活下来,给她当儿子,以后给她养老送终。富贵梦,她是丫根儿连想也不敢想。她抱着儿子狗剩,离开让她丢了男人的大连海边,一路乞讨着往山东老家方向走。她记住了,大连海边有棵柏树,看起来像个高大干瘪的鬼影。

有人说,讨饭三年,给个知县都不换。她听了这话就被气得浑身打哆嗦。她想,这是狗屁话,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知道吗?那年月兵荒马乱,老百姓都在吃糠咽菜,乞讨就更加难上加难。好心的人家给口窝窝头,给几片地瓜干,那是活菩萨。有的财主家,不但不给吃的,还放狗咬人。她护着怀里抱着的孩子不被狗咬着,自己的腿被狗撕下好几块肉,鲜血直流,后来生了疮,流浓生蛆。小狗剩又饿又哭,她就解开钮扣撩起衣服,把自已干瘪的奶头塞进小狗剩的嘴里。这小狗剩咂着没有乳汁的奶头,竟睡得又香又甜。她还像产了崽的母狗一样,轻轻地用舌头舔小狗剩被海浪撞伤的小脸。小狗剩睡着的时候,她还常常用手指触到他的鼻孔上,就怕他断了气。

也不知走到一个甚么地方,她抱着小狗剩来到一个小饭馆门前,两只眼睛就像多日没吃东西的饿猫一样,四处寻视着。她看到饭馆门口挂着一个鸟笼子,笼子里有两只还没褪胎毛的小麻雀。她还看到一个老头在吃热地瓜,把剥下来的地瓜皮扔在地上。她便赶紧蹲在地上去捡地瓜皮喂孩子。这个老头心眼好,把正在吃着的半个热地瓜送给她喂孩子,让她记住了这个善心的老头一辈子好。就在这时,饭馆小老板肩上披着脏兮兮的毛巾,从饭馆里走出来,眯着贼溜溜的小眼瞅着她,瞅着这个面容憔悴、头发蓬乱、穿着补丁衣、一双肿胀的解放脚上没穿袜子、穿着一双前面张了口的布鞋、怀里抱着个孩子、肩上背着一卷破行李卷的女人。他看着看着,他那带兽性的眼睛瞪大了,像贪谗的饿狗似地在她脸上、脖子上舔来舔去。这时,他那灌满邪欲的毛孔涨大了,嘴角高挑嘻嘻笑着说:“哎,我看你这个女人,模样长得不怎么难看。”他说的是实话,因为他看到的这个女人,面容虽由黄变灰,两颊却仍然露着一点红润。她那纤长的黑睫毛,是她从童贞时期就留下的惟一美色,尽管是垂闭着的,却还频频颤动。她抱着小狗剩浑身在发抖。这种颤抖,别人是很难看出来的,有如行将帮助她飞去的翅膀,欲展不展,待飞且住似的。她听到饭馆小老板的话,把小狗剩抱得更紧,紧贴在胸怀上。她把这个日本婴儿,真真切切当成自己的儿子了。“你呀,肚子里不能横了根门闩不开窍,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丑陋的小老板色眯眯地盯着她的胸部和脖胫,嬉嬉狞笑着说:“看你和你儿子饿成这个熊祥儿。我就行行善,留下你们娘俩儿。你帮我洗洗盘子刷刷碗,我管你们娘俩吃住。”

为了养活孩子,她留了下来。白天背着孩子给饭馆刷盘子、洗碗、扫地、抹桌子,晚上就睡在饭馆墙根儿临时搭的、湿乎乎有臭虫爬的地铺上;吃的是,客人吃剩的酸不拉唧的饭菜。这饭馆丑老板是个有家室的人,可他贼眉鼠眼的不是个东西,竟隔三叉五像鬼似地,在夜里来糟蹋她。为了不影响他干好事,这个丑男人把小狗剩,关进一个用柳条编的盛鸡的笼子里。这小狗剩也真是个可怜的孩子,被关进鸡笼里一声不吭尽管睡。她疼孩子,可怜这个从大海里捞上来的日本孩子。为了保护这个日本孩子,也是为了摆脱这种人不人、鬼不鬼,令她厌恶和屈辱的生活,在一天夜里,她抱着小狗剩偷偷地逃出虎口。

她抱着小狗剩翻山越岭,往山东老家的方向走,一路上除乞讨外,还偷吃过人家地里的花生和玉米,趴过人家的地瓜,还到河里捞鱼虾吃,吃野菜、野果和爬到树上掏鹊蛋吃。从辽宁省大连市到山东昌邑,她一边乞讨一边赶路,走了一年多。春夏秋冬,就穿着那身破衣裳,遭得是甚罪呀?她一个大字不识,信迷信,而且由信迷信而困惑,由困惑而思索,由思索而开始艰难地探寻。她的怀疑精神很强,凡事都要问个为甚么?她也想用自己的心血,去叩问做人之道的大门,可那扇大门一直对她关闭着。她抱着小狗剩走呀走呀,踏着尘土飞扬的路、铺满泥泞的路、冰天雪地的路,树木的尽头,屋顶的开始;车辙的尽头,欲望的开始;乌云的尽头,急雨的开始,一切都是那样茫然。那一天,乌云在东边天上扩散开来,她所认识的星星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仿佛走进乌云的深谷,走进大海的浪涛里……她不再冥想,只是在凄凉中艰难地前行。

回到昌邑刘家埠老家一看,家里的宅子早被日本鬼子给烧了,房基处堆着黑灰焦土。她欲哭无泪,对瘦弱的还不懂事的小狗剩说:“儿子,这就是咱娘俩儿的家。”乡亲们可怜她,帮她搭起一个草棚子。她和儿子狗剩就在草棚里住。这是甚样的草棚子?是用木头支了几个三角架,绑上高粱秸,泥上麦秸草,爬着进去睡。这草棚子就像6000年前半坡人早期的住所,也像农村田野里的爪棚,在里面转不过身子直不起腰,而且透风漏雨。她的院子没有墙,只有用高粱秸扎的一道篱笆,篱笆边上生长着野草,篱笆上面爬满牵牛花和扁豆,不光狗猫能随便出入,就连人钻进来也不用费劲。吃甚?还是乞讨吃百家饭呗!她的家当呢,一床从东北背回来的补丁摞补丁的破被子,一个要饭篮子和要饭的破碗,还有一根打狗棍。噢。差点忘了,在她的棚子门口,还有一棵用破瓦盆盛土栽的野菊花。这棵野菊花,是她从坡里地堰上挖的。坡里地堰上的野菊花,一丛丛,一片片,繁茂苍郁,成簇成团。她栽的这棵野菊花,开始还直挺挺,可很快就好像生气似地把头低垂下去,不长时间就枯萎了。那么,在这透风漏雨的破草棚里,冬天咋过?富有富办法,穷有穷办法。她捡了一个破瓦盆,盛上谷糠,谷糠是前邻五婶给的,笼成火盆。他们娘俩就伸着哆哆嗦嗦的手,捧着火盆取暖。火盆的微光照着他们娘俩瘦削不堪黄中带黑的脸。她便胡侃瞎编,给儿子讲紅孩子妖精吃人的故事。小狗剩从小就营养不良,瘦得三根筋挑着个头,让人看了就心寒。这小狗剩好像生来就好哭,而且哭起来没够,咋哄都不管用。他饿了还抓起黄土往嘴里塞。由于营养不良,他体弱多病,伤风发烧经常发生,还不止一次地差点要了命。幸好,不久八路军独立营打过来,打土豪分田地。从此,她有了自己的地,终于能在日思夜想的黄土地上,背着儿子去刨食了。可是,高建武的国民党兵和还乡团不断来扫荡,日子过得并不安宁。后来,有人给她找了个主,是东村也是从东北回来的,名字叫曹忠树,老婆得急症死了。她同意带着狗剩嫁给他。过门刚10天,这王八羔子竟提出要把狗剩送人。狗剩是谁?狗剩是丈夫刘成用命换来的儿子!一气之下,她背着狗剩又回到她和儿子的破草棚。

她八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是1947年秋天,住在县城的高建武国民党军队下乡扫荡。枪声一响,她便背着儿子狗剩跟着村里的人逃出村,钻进西北洼的高粱地里。儿子狗剩那年虚岁6岁,周岁5岁,不懂事,哭着闹着非要回家喝水。这孩子脾气犟,咋劝也不听,气得她在他屁股上打了几巴掌,这儿子狗剩哭得更厉害。没办法,她硬着头皮背着狗剩回家喝水。为了避免被国民党兵污辱,她在脸上抹上泥土和灰。可是,她那年才26岁呀,青春女性的靓丽是掩饰不住的。国民党兵抓住她,把她按倒在破草棚里,用脏毛巾堵住她的嘴轮姦她。她没有反抗,因为她知道这些畜牲手里有枪,枪上有明晃晃的刺刀。她要是反抗,等着她和儿子狗剩的只有死。她躺在烂麦秸上,任这些畜牲们折腾。她憋住气,两手使劲儿抓住烂麦秸,恐怖使她的眼睛睁得滚圆,死死地盯着这些禽兽们。一连有八个畜牲……弄得她爬不起来。畜牲们滚蛋了。她抱着儿子狗剩整整哭了一宿。当时,她也想到死,上吊或跳井,死了一了百了。可面对死亡之门,她犹豫了。因为她想到这个丈夫刘成用生命换来的孩子。这个孩子是她的希望和寄托,是丈夫刘成灵魂的附体。想到这里,他在心里暗下决心:不能死,绝对不能死!为了这个孩子,她绝对不能死!想来想去,她还是甩掉了死神的纠缠,抱着孩子站了起来。可这件事,是她一生中受到的最大污辱。她曾一次次下定决心把它烂在肚子里,把它忘掉,可她做不到。她对那些畜牲的憎恨,总是挥之不去。从此,她变了,变得不再像个正常的女人,不再是过去的她。她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为豺狼和虎豹,无羁无绊,不再受世间的一切约束。为了防备不怀好意的狗男人,她在枕头底下藏了一把破剪刀。她想,谁再敢来欺服老娘,老娘就捅死谁。村里有个二流子叫刘三的,那天夜里喝了二两烧酒,借酒劲儿壮胆发情,悄悄地爬进她的破草棚,想干他想干的事儿。她也没看清来人是谁,就狠狠地咬了刘三的胳膊一口,又往他的肚子上捅了一剪子。这刘三偷鸡不成,肚子反被捅了一剪子,流了不少血。据说,他在家里躺了一个多月没能下炕。

那年月都吃不饱,孩子们偷瓜摸枣的事儿经常发生。可村里的人势力眼,别人家的孩子偷瓜摸枣,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见。唯独她的儿子狗剩,偷了人家的瓜偷了人家的枣,就被抓住又是打又是骂,欺负人简直欺负到家了。她哪里肯依,谁要是打了或骂了他的儿子狗剩,她就像个疯婆一样,去拔人家的瓜秧,去砍人家的枣树。谁要是敢拦,她就砍谁。

狗剩上小学,常被别人家的孩子打哭。那一次,狗剩又被打得鼻青脸肿哭着回到家。她一看就火了,训斥道:“谁打你?”狗剩哭着说:“刘強。”她恶狠狠地说:“我的好儿子,你是熊包窝囊废吗?你是死树呀?他打你,你不会打他?你要是打不过他,就用口咬,咬死那些狗操的!”狗剩天生懦弱,咋训也训不出来,只是抹着眼泪哭鼻子。没办法,她领着狗剩去找打狗剩的刘强。来到刘强家,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给刘强一巴掌,打得刘强“哇”地大哭起来。刘强他娘不干了,上来和她理论。结果,她和刘强他娘揪着头发一阵恶战,轰动了全村。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没有心机,也可以说不甚讲理,为了庇护儿子狗剩,甚都能做得出来。她不讲情面(因为很少有人跟她讲情面),不避锋芒,不择手段,不留后路,一味地凌厉肃杀,是一个人见人怕的“母老虎”。说也是,她从来不敢照镜子,因为面对镜子使她很伤心,镜子里的这个老婆不仅憔悴、衰老、皱纹多、嘴唇干瘪,而且三角眼里闪着仇恨的凶光。她想,怪不得人家口口声声称你为“母老虎”,看你这熊样儿就不像个好人!

当然,她也有服软和害怕的时候。1962年,县里成立拖拉机修配厂。她送狗剩去当工人,人家不要。她知道这事儿不能跟人家耍横,便来个吊颈鬼上路找熟人,托关系找门子。要送礼打人情,家里穷得叮当响,送甚?她想来想去,便从母鸡腚里扣,整整两个月五只母鸡下的蛋,自己一个也没舍得吃,全都送了人。至于说她害怕,莫过于在“文革”中。昌邑下南洋的多,逃到台湾的国民党老兵多,凡是有这种关系的人,家里都遭了殃。红卫兵娃娃们以“里通外国”的罪名,对这些家庭抄家、打砸抢,对家庭中的主要成员戴上高帽子、挂上黑牌子游街,把他们的衣服撕破,打得浑身是血嗷嗷直叫,还要把他们“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她看到这一切,真地害怕了。她像被厄运的疯狗追逐,而又没地方躲藏的人一样害怕了。她想,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是让红卫兵知道自己收养了一个日本孤儿,一个日本鬼子的儿子,还处处护着他,而且为保护这个日本鬼子的儿子,她还打过贫下中农的孩子,还拔过人家的瓜秧,砍过人家的枣树,就连她用破剪子捅的那个二流子刘三,也是三代贫农呀!想到这些,她被吓得汗毛直竖,昼夜难眠。她想,要是把自己的这些事儿拿出来数落数落,抖搂抖搂,她还不成了日本鬼子的帮凶,判死罪不说,恐怕连祖坟也会被扒掉。别看她上来那一阵,天不怕,地不怕,可她是个“纸老虎”,是个没有主心骨的人,而且目光也十分短浅。这时,她恐惧到极点,觉着没法活了,彻底绝望了。她不再流泪,只有心惊胆战和绝望,而且混乱的恐惧越来越模糊,最后她想到死,想一伸腿一闭眼,离开这个给了她无尽痛苦的世界,再也不管她的儿子狗剩了。她把一根麻绳搭在屋梁上,踩个凳子把绳子拴在自己的脖子上,一狠心把凳子踢倒…… 是她的儿子狗剩救下了她。母子二人哭得死去活来。她直哭得沉入恍惚昏迷的状态,失去了知觉。这事儿,只有儿知、娘知,恐怕连天老爷也不知道。她想,这才过了几天舒心的日子,咋就大祸临头,好好一个家就要被拆散了。人啊人,能从大悲中走出来就是喜。她,“母老虎”刘李氏能从大悲中走出来吗?她是个吃过大苦的人,应该说也是一个十分顽强的人,可她又是个没有文化、不太明事理的人。也可以说,她是一个既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别人的人。这时的她,只知道这是老天在惩罚她,但她不服。她生来倔犟,一般是不会向别人,包括向老天爷交械投降的。可这时,她躺在炕上,回忆着这些从来就不敢回忆的往事,泪水还是不由自主地流到枕头上。

 

《二十二》

     蜓姑娘回到县宾馆的时候,天还没黑。她走进自己的房间把门反锁上,便脱掉湿衣服,赤踝着身子钻进被窝里,仰望着天花板出神。她还在生奶奶的气,因为奶奶骂了魏副县长,使她觉着很丢面子。一会儿,夜幕降临了。县城的夜晚,似乎异常宁静,好像宇宙万物都在谛听着、期待着什么?而此时的蜓姑娘的寸心,仿佛流入时间的无尽。她在黑暗中瞪着明亮的大眼,聆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细雨声,心里开始解读,她那个死不讲理的“母老虎”奶奶。

她想,奶奶太可恨,太可气。可恨她不知天高地厚,可气她无理取闹。可仔细想,奶奶也真够可怜的!说奶奶可怜,是说她连个正儿八经的名字都没有。填表豋记时写“刘李氏”,平时人们称呼她为“狗剩他娘”,“母老虎”是她的外号。她年过60,满脸皱纹,头发花白,苍白的嘴唇上有一道道横裂口,手背上清晰地露着青筋。她衰老得确实有点早。蜓姑娘知道,她的奶奶是个吃过大苦、下过大力,饱经苍沧桑的女人。正因为如此,奶奶看惯了人世间的尔虞恶诈和不公,由气愤怨恨变为粗野的抗争;由一个漂亮温柔的少女,变成一个泼辣、锋利、多剌,而且几乎狠毒的女人。奶奶很少笑,缺乏理性的目光有点发直,偶尔一笑也是苦笑,皮笑肉不笑,好像心中总是装满痛苦,不管是从嘴里还是从嘴角流露出来的,都是酸溜溜的苦涩味。她举止豪爽,说话激烈,毫无节制,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是个经常光火发脾气的人。

蜓姑娘曾听奶奶说,她是带着儿子狗剩,从关东一路要饭回到山东昌邑老家刘家埠的。回来一看,家里的房子早被日本鬼子和狗汉奸给烧了。从此,她拖着打狗棍,背着四岁的儿子狗剩过上乞讨生活。蜓姑娘听别人说,她奶奶不同于其他乞丐,从来也没有像其他的乞丐那样脏兮兮的。她和儿子狗剩身上的衣服,虽然破得补丁摞补丁,可她总是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极其穷苦而又极其整洁,这种稀有的混合形态,能使有见识的人,从心中对她产生一种双重的敬意,既敬重其人之赤贫,又敬重其人之端重。她和儿子狗剩的衣服,春秋是夹袄,冬天续上烂棉花和白芦花就成为棉衣。年复一年,狗剩的个儿长高了,她就给他接裤腿,接袖子,接上一节又一节,虽然颜色不一样,却干净利索,倒也不太难看。

这时,蜓姑娘又想到她那可怜的爹。 她想,  嗨,过了一年又一年,苦水里泡苦瓜苦惯了的爹,总算长大成人了。他爹的相貌不俊,假使他快乐也许会漂亮些,但他很少快乐。他面黄饥瘦,两只小眼睛深深隐在一层阴影里,已经失去光彩,这是由于经常哭泣的缘故。他嘴角的弧线显示出长期内心的痛苦。他的手由于冬天老生冻疮,结着一个个紫疤。他身上的骨头显得格外突出,让人看了就心酸。由于他在冬天经常冷得发抖,已有了紧紧靠拢两膝蹲坐的习惯。一到夏天,他那两条又瘦又细的双腿裸露出来,使人见了就心痛。他说话很少,而且声音很低,一举一动都表露出一种心情:恐惧!他小小年纪便经常发愁,有时还那么凄楚。有人说他先天不足,正在变成一个白痴。只有“母老虎”奶奶信得过他的这个儿子,还常常夸他长得漂亮和聪明。也只有这时,他才望着“母老虎”奶奶那张对别人厉害、对儿子慈祥、瘦峭的脸,痴痴地发笑。当然,他笑得虽开心,却并不十分好看。

蜓姑娘想,奶奶虽然脾气暴躁,可她应该说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她把儿子当成唯一的希望和寄托,当成自己的心肝。她不仅是儿子的仆人,也是儿子的保护神。兵荒马乱,社会不公,使她的性格发生变异;生活艰苦,营养贫乏,使她迅速变老变丑。她越来越瘦,只还保有那双有神的大眼睛,使人见了格外难受。因为她的眼睛同瘦脸不成比例的那么大,看上去就仿佛那里的愁苦也格外多。她爱生气,生气的时候老是哆哆嗦嗦,惊慌,战栗。当然,她也有高兴的时候。蜓姑娘听奶奶说,那年夏天,奶奶看到6岁的儿子狗剩,蹲在院子里的湿地上,看一条肥大的蚯蚓刚从地里钻出来,在慢慢蠕动着爬行。儿子看得出神,仿佛幻象和想象在他的心中长上翅膀,他竟学着蚯蚓的样子,在扭动着身子,像蛇一样在地上往前爬,还像老鼠一样在喉咙和鼻腔里,发出轻微的吱吱声。奶奶乐了,脸上露出一种少见的笑容,就像冬季里天空中的微光。一会儿,她咧着大嘴咯咯地笑起来,笑得一滴泪珠挂在她那双大眼睛的边上,好不叫人心酸。还有,奶奶发现她这个儿子很有爱心。这小狗剩,一次为躲着不踩死一只蚂蚁,猛地一跳竟崴了脚。她心疼儿子,一个劲儿地给儿子揉脚腕。后来,她发现小狗剩不仅有爱心,而且不笨。她的儿子小狗剩无师自通会脱下夹祆光着膀子捉虱子,把捉到的虱子用两指甲一挤,毕地一声,指甲被虱血染红了。有的虱子钻进衣缝里,他就用牙咬,便会听到毕毕剥剥的响声。这时,小狗剩脸上会露出胜利者的喜悦。他还能用小手捂着捉跳蚤和臭虫。那一天,他还从乱葬岗里拣回一条破麻袋,搭在破被子上面御寒,高兴的娘眼里都开了花。当然,狗剩也干过一些蠢事。那一年,他娘俩养了一只母鸡,母鸡不下蛋,他就捉住母鸡往腚里抠蛋。他还想学鸟飞,梦想飞到天上,再也不像人在地上走得那么累。他站到一个高崖上,扇动着两条瘦弱的胳膊当翅膀跳下高崖,不但没飞起来,还被摔得不省人事,还差点把腿摔断。还有一次,一只蝎子钻进他们的草棚里,小狗剩不认识蝎子,他看到蝎子带钩的尾巴,笔直地竖起来很好玩,就用手去捉,被蝎子螫得哇哇直哭。这时,他的娘便把嘴唇凑在螫痕上,使劲儿地嘬了又吐,吐了又嘬,把蝎毒吸出来。

蜓姑娘还听奶奶说,她用夹子夹老鼠,烧着给她这个又痴又瘦的儿子吃。那年月,人没有好日子,老鼠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她逮到的老鼠都是很瘦很瘦的。可是,就是这样的瘦老鼠,放在锅底下的灰里焙烧,然后把那黒疙渣剥掉,那紫色的瘦肉是很香很香的。她的儿子狗剩非常喜欢吃烧老鼠,尤其喜欢吃老鼠肝,他总是把老鼠肝嚼烂了,也舍不得下咽。后来,这小狗剩懂事了,把他最爱吃的鼠肝给娘吃。这时,奶奶的大眼睛里才露出微笑,因为她看到回头鸟了。为了生存,她领着儿子去逮蚂蚱,逮瞎眼碰(昆虫),逮蝉蛹吃。她还到坡里挖苦菜、挖补补丁(蒲公英)、采苜蓿和扫竹苗,还到西洼盐碱地里挖碱蔓菁、采黄茜菜、辣辣蒜等野菜吃;她还像男人一样,挽起裤腿下水逮魚、摸虾和捉螃蟹;还像孩子那样,爬到树上去掏鹊蛋,在春天的大田里,用夹子去夹三扫鸡、蘑菇鸠、大头山、乌眼贼等候鸟,烧着给儿子吃。她还和儿子狗剩吃过死狗死猫。有人说,吃死狗死猫的人性格会变野。人们发现,在她身上好像有应验,可在她那个黑瘦儿子狗剩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来。

蜓姑娘又想起奶奶的“母老虎”绰号的来历。这是蜓姑娘听左邻的二嫂说的。二嫂告诉她,说有一次小时候的狗剩,同几个小朋友去偷刘京家的瓜。刘京40多岁,身强力壮,大喊一声就追上来。其他的小朋友跑得快,眨眼就钻进高粱地里不见了。小狗剩跑得慢,被刘京逮住拽着耳朵踢了好几脚,踢得小狗剩哇哇直哭。小朋友们跑到狗剩家报信。奶奶一听儿子被打,抄起一把镰刀,风样儿地跑到刘京的瓜地头上。一看儿子还坐在地上哭,她先是拉起儿子用身子护着,接着冲着刘京的瓜棚骂道:“狗操的刘京,你凭甚打人?孩子吃你个烂瓜,是瞧得起你!你、你是个小气鬼、吝啬鬼,你不是人,你是个鸡巴毛!”她越骂越气,双脚蹦着挥舞着手中的镰刀,骂道:“你狗操的,敢打我儿子,我就割你的瓜蔓!”她说着冲进瓜田里,抢起镰刀乱割乱砍。刘京知道这个女人不好惹,挨了骂便忍着,心想好男不和女斗。可这会儿,他看到这个女人疯了,在毁他的瓜园,便跑过来夺她手中的镰刀,被她在手腕上割出二指长的血口子,鲜血直流。刘京用右手按住左腕上的伤口,哭凄地说:“你真是个母老虎!”这便是奶奶“母老虎”外号的源头。

奶奶为什么会变成“母老虎”?蜓姑娘想,是自然环境把她造就成为野兽的吗?是人类社会把她造就成脸酸心硬的恶魔吗?听人说,奶奶和结了仇的刘强的娘,曾有过一次恶战。原因是刘强他娘曾指桑骂槐地说:“你们见过母鸡打鸣吗?你们看,你们看,她疯疯癫癫像母鸡打鸣,她那个小公鸡儿子,又木木纳纳像个小母鸡。哼,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钻地洞。她那个小母鸡儿子,小眼睛,短脖子,是她自己生的吗?准是从烂葬岗里捡的!”这话一不留神传到奶奶的耳朵里。这还了得,奶奶堵在刘强的家门口,冲着屋里骂道:“刘强他娘,你才是从乱葬岗里捡的呢!你爹你娘才是从乱葬岗捡的呢!”她的骂声像横飞的炮弹,在刘强家的窗户上、房顶上隆隆爆炸。她越骂越气,火力不减,声音如雷,而且还加上劈柴的手势。而且,她骂得牛头不对马嘴、信口雌黄。她骂道:“你这个破鞋,死不要脸的臭娘们儿,你偷人家汉子的事咋不说呀?”刘强的爹和娘哪里见过这阵势?吓得像缩头乌龟躲在家里,一声也不敢吭。是前道上的刘伟爷爷好一顿劝说,才把“母老虎”奶奶拉回家。

蜓姑娘想到这些,似乎读懂了奶奶。她想,奶奶之所以变成“母老虎”,完全是被纷乱无情的世界逼的。其实,奶奶的智商不高,是个稀里糊涂的人。她分不清自信和自欺的差别。她智力最薄弱的一点,就是怕别人瞧不起她,以为神鬼怕恶人,自己显得张牙舞爪强硬一些,别人就会怕她。

夜,消除了世间的一切界限,点灼了人间无数的心灯。蜓姑娘心里念叨着奶奶,望着这看不透喊不醒的黑夜,忽然覚得自己的身子慢慢轻起来,好像离开床,一点一点住上浮,而且自己的鼻孔里,好像在冒着红色香气。她一直浮到天花板,差点碰着头。又看见自己的身子像嫦娥奔月那样,浮着飘着不声不响地飞出窗外,腾云驾雾四处游荡。哟,那儿怎么疾旋着耀眼的白光,耳朵里又嗅到焦煳的香味。仔细看,又什么也看不清,到处是那么黑,黑色的山黑色的水黑色的煳味黑色的响声……在这黑色的世界里,好像有一个黑色怪物在黑喊黑爬黑叫。哟,总算看清了,这黑色的怪物原来是潍河西岸的梦石!眨眼间,梦石又变成一个钢强铁汉,在对“母老虎”奶奶黑喊黑叫。“母老虎”奶奶也不示弱,手举枣木棍同梦石大汉干上了……“奶奶!”蜓姑娘大喊一声,呼地从被窝里坐起,睁眼看这静寂的黑夜,知道自己是做了一个黑梦。

 

《二十三》

      晚饭后,8点多了,大概就是蜓姑娘躺在县宾馆里做黑梦的时候,刘家埠的村支书刘松和村长刘义刚,打着雨伞来到狗剩家。狗剩赶紧给他们递上烟。王桂花去刷茶壶泡茶。  “桂花,别泡茶。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喝了茶晚上睡不着觉。”刘松支书说。刘松50多岁,长个大高个儿,有点瘦,长脸,说话慢吞呑的。他又问:“老嫂子吃晚饭了没?”“大叔,俺娘叫他们气得心口疼,吃不下饭。”王桂花眼睛湿湿地说。

刘松支书和刘义刚村长走进东家房,一左一右坐在炕沿上,看着合衣蜷曲着身子,躺在炕上装睡的“母老虎”刘李氏。“老嫂子,你是不是病了?我把村里的赤脚医生喊过来,让她给你瞧瞧?”刘松支书说话声音不高,确很亲切。“母老虎”刘李氏,闭着眼装睡没有吭声。“婶子,你放心,狗剩哥永远是你的儿子,谁也别想把他夺走。”村长刘义刚说。刘义刚30多岁,长得矮壮,当过炮兵班长,说话直来直去有点冲。“母老虎”刘李氏还是闭着眼装睡没有吭声。“老嫂子,不是我说你,你都这把年纪,脾气该改改了。”刘松支书温和地说:“你咋把魏继忠副县长都骂了?魏继忠副县长,他们从你这儿出去,就到了我家,一五一十地都给我说了。我觉着很没有面子。堂堂副县长,在咱们刘家埠被骂着推出家门被雨淋,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我这个村支书干脆辞职算了!”“母老虎”刘李氏呶着长长的嘴唇,好像被虫叮肿了似的。她翻了一下身,仍然没有吭声。“婶子,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刘义刚村长是个急性子,直肠子,一不留神抖出猛料,直冲冲地说:“魏继忠副县长在咱昌邑是个不小的官,说话都是有根有据的。你和我狗剩哥,还有蜓被打住院,医院里抽过你们的血吧?那是做亲子鉴定。医院化验结果,你和我狗剩哥没有血缘关系。我狗剩哥与日本的市川之助先生,有血缘关系。也就是说,我狗剩哥是市川之助先生的亲生儿子。”刘义刚村长把事情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母老虎”刘李氏听后,心里咯噔一下差点喊出来。她明白了,医院里抽她的血原来是为化验呀!她想,以前只知道狼是个坏东西,它会把人连皮带肉吃掉。没想到狐狸也这样坏,乔装打扮,花言巧语骗人。这时,她心中非常气愤,因为自己受到暗算,被人家耍了!她是个性情中人,眼睛不会撒谎,嘴巴也不会装假。她真想蹦起来,把前来说情的刘松和刘义刚大骂一顿,骂个狗血喷头,再把他俩轰出去让雨淋。可这会儿不知为甚,她还是忍住没有发作。她只是躺在炕上,气得浑身打颤,而且咬得牙齿咯咯作响。

雨,好像又下大了,窗外传来哗哗哗哗的急雨声。“老嫂子,即使狗剩侄是日本孤儿,他永远是你的儿子。”刘松支书又温和地说:“咱们养个狗养个猫,还通人性呢,何况是人。狗剩侄儿不会忘记你,他会给你养老的。”“婶,你放心,就是狗剩哥回日本,你也掉不了地上,生活不会有问题。有刘松叔,有我,有村里的父老乡亲,咱们姓刘的都是一家人。”刘义刚村长又直冲冲地说。一提“生活”,“母老虎”刘李氏就来气。她想,你们这些抱着蜜罐子长大的后生,还有资格跟老娘我谈生活?还说什么“生活不会有问题”,啧啧!你们以为“生活”就是吃饭和穿衣呀?照你们那么说,我早就没法活了!什么是生活?你们懂吗?我的丈夫救人在大海里淹死,我反倒得了个儿子,这就是生活;我跑了大半个村,讨到几块核桃大的冷窝窝,用口嚼着喂儿子,这就是生活;背着儿子猛跑,狗咬了自己的腿,没咬着儿子,自己心里挺乐呵,这就是生活;从东北回到昌邑刘家埠老家,住上破草棚,烤上火盆,就觉着比睡在别人屋檐下舒坦,这就是生活……这就是老娘我的生活,你们懂吗?在老娘我眼里的生活是头倔驴,它会撩起蹄子踢你!生活,就是他娘的孙悟空过火馅山;生活,就是唐僧西天取经,九九八十一难……你们懂吗?!

痛苦,无尽的痛苦,使她的胸襟好像变得开阔了。那么,她真地具有向往困难的意志吗?非也,她不过是一个无知的追梦者。这时的“母老虎”刘李氏,虽然还在生气,可她听着刘松支书和刘义刚村长的劝慰,心里还是犯起嘀咕。恼吗?怒吗?那是当然的。最让她担心的是,这个家会被拆散呢,还是担心自己的养老?也很难说。这时的她,好像已由“母老虎”变成为胆小怕事的“老绵羊”。她心乱如麻,思绪万千,忽然又闭着眼睛在审视自己。

一个人其实很难认清自己。人人都会说:“我自己最了解自己。”其实,这只不过是一句多半是自信,少半是自谦的话。“母老虎”刘李氏呢,活了60多岁,今天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审问自己:“你他娘的是个甚?”她想,你生在李家庙,小名叫“香”。说是娘生她的时候,春暖花开,大概有花香飘进屋里,娘便给她起名叫“香”。可自从她18岁时嫁给刘成,并跟着他闯关东以后,就再也没有人叫过她的名字。刘成老实巴脚,笨得像头猪,总是称呼她为“哎”,“哎”

成了她的代名。“哎,吃饭!”“哎,睡觉!”“哎,你把衣裳洗洗!”一听见刘成喊

“哎”,她就知道是在喊她。至于“刘李氏”,那只是在队里填豋记表时才会用的名。嗨,“刘李氏”只是把婆家和娘家的两个姓摞在一起,也能算个名?她想,别人五人六地把自己太当回事了,来到这个世上60多年,你连个正儿八经的名字都没有,还牛甚牛?

男人娶女人,最重要的是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她想,自己咋就生不出一儿半女呢?同刘成结婚三年,虽然生活不咋样儿,可哪天夜里也没闲着,为甚就怀不上呢?能愿刘成吗?当然不能,因为她不只和刘成一个人睡过。在从大连回山东的路上,在那个脏兮兮的小饭馆的地铺上,让那个流氓老板睡了不下20回,不也是没怀上吗?还有改嫁给那个坏蛋曹忠树,虽说只有十几天,可那个坏种好像八辈子没见过女人,没白没黑地弄她,不也是白弄了。她想,原来自己是个废物,是只不下蛋中看不中用的“老母鸡”。要是不抱养狗剩,恐怕这辈子没人叫你一声“娘”,没人叫你一声“奶奶”,死了都没人哭!

至于外号叫“母老虎”,并不是她生性厉害。她的恶,那是被人逼的。人世险恶,豺狼横行,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不变成厉害的“母老虎”,能活下来吗?她当然不会忘记,为了保护儿子狗剩不被别人欺负,她拔过人家的瓜秧,砍过人家的枣树,动手打过人,揪过人家的头发,咬过人家的耳朵之后,回到家中总是后悔和后怕。她也不只一次地在夜里,趴在被窝里偷偷地哭泣……她想,我不是个“母老虎”,不是个恶人、坏女人,我是个“纸老虎”,一钱不值的“纸老虎”,可你总得让我活吧!

窗外的雨,还在哗哗哗地下着。刘松村支书和刘义刚村长,两人高一阵低一阵,交替劝慰着。狗剩和媳妇王桂花,则各有心事地坐在堂屋的小凳上流泪。谁能猜透他俩的心思呢?先说狗剩吧,狗剩再傻再笨,也是个正常人。自从发生了这件事,他懵了,思想陷入紊乱状态,过去的苦难和今天的新愁,在他的心里翻来复去,凌乱杂沓,漫无条理。外头雨声的呻吟,与他模糊朦胧的儿时回忆,交织在一起,他想到很多很多。但是其中有一件却反反复复一再出现,并且排斥了其余的事。这件事就是娘为护着他,竟像个泼妇一样去打人家的孩子。他想,这是为甚为甚呀?要不是亲生的儿子,娘为甚这样疼爱自己,养育自己,像母狗护崽一样护着自己?……这种极其简单而又十分深奥和可怕的思考,不停地在他的脑海里翻搅着,进去又出来,出来又进去,使他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同时,也不知为什么,这种思考还带有机械的顽固性。由于幻想的扩大,他仿佛看到了娘生他的情景。那么,他就没想到有了一个大财主的日本爹,以后衣食无忧,不再在风里雨里去修自行车,而且还可能出国到日本去吗?当然想到,但只是表层的一闪而过。就凭他的想象力,他还看不了那么远,而且现在,他那颗被疑团括着的慌乱的心,还没有挣扎出来。当然,他更不会想到,他可能成为一切故事的中心。这时,他在时间的静深中,在属于他的时间里,这时间不仅是他的生命,还是他的历史,他是这段不寻常时间的孩子。王桂花呢,心里想的和狗剩就大不一样了。她最担心的是今后的日子。今后的日子咋过?她还真看不清。她的思绪乱如麻,就像门外酸苦的雨,像满天黑色的云雾。她最想不清的是她这个木木纳纳的丈夫。她想,他怎么会是日本老鬼子的儿子?他会回日本吗?他会跟她离婚吗?蜓和伟咋办?还有这个对別人厉害、对儿孙又十分亲情,正躺在炕上生气的“母老虎”婆婆咋过?这一连串的问题都涌上心头,真真愁死人呀!

 

《二十四》

     雨后,狗剩家的小院静悄悄昏迷僵卧着,到处都散发着润湿泥土咸乎乎的腥甜味。一进大门迎面的那棵柿子树,虽然枝叶被暴雨砸了一地,可树上的枝叶仍然挺立清翠。柿子树北的丝瓜架,被暴雨狂风弄得乱七八糟,可一大早,那青脆的蔓上还开出几朵娇美的黄花。李子树上的青果虽然落地不少,可留在树上的果子,好像一夜之间长大许多。院子西半部小菜园里的茄子、辣椒、西红柿和黄瓜,虽然遭到暴风雨的摧残,可在雨后温煦阳光照耀下,慢慢苏醒过来,给人一种生命倔犟的感觉。

狗剩没再到城里修车,一个人倒背着手到坡里看庄稼去了。王桂花心事重重地回娘家王家庄,去找老哥说说家里发生的事儿,请老哥帮着拿个主意。家里就只剩下“母老虎”刘李氏一个人。院子里非常清静,地上时时有些小风,湿乎乎的吹动着树上的残枝嫩叶。一只麻雀落到屋脊上,瞪着明亮的眼睛,在瞅着院中这个精神萎靡的老太太,可它没敢鸣叫。这个老太太,那颗忧倦衰老的心实在是太累了,便在小菜园里,躬着腰给西红柿抹叉子,想歇歇心透透气。她一夜未眠,疲倦写在她那张老脸上。看,她满是皱褶的老脸有点浮肿,面皮变得更加苍白憔悴,深陷的三角眼里红红地充了血丝。嗨,38年来,在她的生命中,从来就没有苏醒的春天。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在一天天老去,生命的春天也不会再来,直到死。她经历了太多太多的困顿沧桑,有着太多太多的忧伤、惶惑、焦虑、悲苦。她应对这一切的只有忍辱负重,愤世嫉俗。没想到刚过上几天好日子,又遇到这样的事情,这会儿她彻底失望了。人啊,失望到一定的程度,就变得麻木“无所谓”。她想,春夏秋冬,莺飞草长,花开花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能管得了?随它的便吧!她一边给西红柿抹着叉子,一边在心里胡思乱想着。那么,这时的她能做到宠辱皆忘吗?庞辱皆忘,是人生难得的修为,是精神崇高的境界。一个人在复杂的世间,受宠和受辱都是难免的。对个人的浮与沉、起与落、得与失、成与败,都应该看得开。宠辱皆忘,又非看破紅尘,消极遁世,而是不让自己的情绪与举止受到外物和私利的牵制。忘掉宠辱,是为了生活之目标,是为了记住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宠辱皆忘,就拥有了平淡、平静、平实;有了真心、真意、真情,就有了好心境。用好心境去看世界,就会发现即使是苦难的人生,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这时的“母老虎”刘李氏,显然没有做到宠辱皆忘和宠辱不惊,因为她根本就没有看透人生,也没有自己的人生目标,只是听天由命,消极遁世。她想,我就这么一个老婆子,都60多岁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管他的!人死如灯灭,一闭眼,一蹬腿,就再也不管烦人的事儿。这时,她心灵的幽奥,在稀里糊涂地和宇宙的幽奥,神秘地交往着。

听見开门声,她抬眼一看是蜓姑娘背着个小挎包,悄悄走进院里。她没吭声,低下头呶着嘴假装没看见。蜓姑娘看见奶奶怪怪的样子,也不恼,轻手轻脚走进小菜园,从后面拦腰把奶奶抱住了。“你是谁家的闺女呀?嘻皮笑脸瞎闹甚?”“母老虎”刘李氏装作没事儿的样子,用哭哑的嗓子说。“奶奶,你还生我的气吗?”蜓姑娘撒娇说。“我哪敢生你的气呀?”“母老虎”刘李氏动作迟钝地站起来,伸伸腰叹口气低声说:“蜓都长大了,敢同县长大人联手欺负她奶奶喽?”“奶奶,你听我说……”蜓姑娘把奶奶拉进屋里,把奶奶硬按坐在破木椅上,自己拿个小凳坐着偎依在奶奶的怀里。“死丫头,你说甚说?你当你奶奶是个不明事理的人吗?”“母老虎”刘李氏身子微微前倾,用枯老的手摸抚着蜓姑娘的秀发,泪水在心里翻滚,面无表情地说:“蜓,我心里明镜着呢!”“奶奶,我的日本市川爷爷,最近要来昌邑。”蜓姑娘小心翼翼地说。“看,看,人家还没来,就叫爷爷了,还叫得那么亲!”“母老虎”刘李氏顿生妒意,心里酸酸的。可她还是似乎很通情理地说:“蜓,你给我听着,你们都去日本我不管。说一千道一万,不能让你爹和你娘离婚。”蜓姑娘听了奶奶的话,心头的乌云仿佛忽然化开了,而且喷射出灿烂快乐的火花。她转过脸先是声色不动地端详着奶奶,尔后高兴地拥抱着奶奶,娇声说:“奶奶,你真好!你跟我们一起去日本吧?”“你说让我去日本?”“母老虎”刘李氏瞪大眼睛怪怪地说:“蜓,你就死了那个心吧!”蜓姑娘的眼睛湿润了,呶着小嘴撒娇说:“奶奶,我们都走了,你咋办?”“母老虎”刘李氏又假装生气,咬牙切齿地说:“你们都给我滚,滚到日本去!都滚了,我一个人过更清静,省得你们气我!”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张应之,男,1943年生,山东省潍坊昌邑人,中国体育报业总社报纸原总编,曾在团中央工作多年,现任中国书画艺术创作中心理事、北京清华民族画院副院长。出版过散文集《旅游摘叶》、长篇小说《恋谷》、旅游文集《神奇黄土地》、体育文集《冠军之路》等。100集动漫剧本《福娃奥运漫游记》获北京电视台颁发的优秀奖,40集电视剧本《球王李惠堂》获中国奥组委颁发的入围奖,长诗《冠军泪》获全国金奖,散文诗《天安门礼赞》获全国银奖。书法作品多次获全国金、银奖,小篆《百福图》于2017年被中南海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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