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河南村坐北朝南,河在村庄的北面。当然,从前后的角度看,也可以说河在村庄的后面,于是村里人都把河叫作后河,但我从记事起,就以为河的名字叫大河。大河南村在我看来,一是村庄后面的河的确可以称得上大,二是那时庄户人家的孩子有大名和小名之分,我以为河也是这样:大名叫大河,小名叫后河。况且,河北面的村庄叫大河北,河西面的村庄叫西河南,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离开村庄多年以后,铁匠庄的同学于志强告诉我,河的名字叫媒河。我瞬间有些心慌意乱,于是心急火燎地去找《昌邑县志》。三十年前,我从大河南村出发,往南,穿过两侧的庄稼地,在烟潍公路口乘上开往潍坊的长途汽车,转后转乘火车,去往了遥远的南方, 从此,也远离了我的村庄和大河。但我无法不对这条河痴迷,我在河边出生、玩耍、长大,我从河边开始探索和理解这个世界,我所认识的一半的人是在这河两岸的天空下、黄土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时至今日,河已经成为我心中的一块夜地,那里滋生、蔓延、栖息着许多无法言喻的事物——但我竟然弄错了这条河的名字?在清康熙版《昌邑县志》里,关于媒河的描述只有短短一行半:媒河, 本县东四十里陆庄社,东通胶水,西通潍水。世传胶翁潍母,此河交连二水,故名。乾隆版的县志同样简明扼要:媒河在县东陆庄社,首接潍, 尾通胶,交会二水,如媒灼也。原来,媒河中的“媒”字是媒妁、保媒的意思,而且河是有性别的,甚至可以婚配。从地理方位看,潍河在西,是雌性,胶河在东,是雄性,而村后的大河竟然是那个牵线保媒的中介,所以叫作媒河。二媒河,多么美妙的名字啊!有独一无二的雅趣,有上古《山海经》般的想象。当然,根据我的考据,或猜想,最初的河是没有名字的,甚至不能称之为河,只是潍河在历次溃坝后遗留下来的河沟或水洼, 而我的大河可能就是其中一个较大的水洼吧?史料中的记录大致是这样的:在明嘉靖十六年(公元1537 年)的时候,因为重启胶莱漕运,需引潍河水入胶河,于是将这一连串的河沟水洼疏浚贯通而成为一条完整的河, 自西南往东北,从潍河入胶河。 遗憾的是,历史没有记录命名的那一瞬间,是哪位大儒学究突然间想出媒河这样一个名字?但这里不得不说一下胶莱河了。根据《昌邑县志》:胶莱河之称,始于元朝。元世祖占领江南后,为发展漕运,南自胶州湾麻湾口, 北至莱州湾海仓,沿胶水开凿新运河。公元1280 年动工,历经四年而成。取两湾首字命名“胶莱河”。数年后停用。《莱州府志》云: “胶莱通运之议,创自元人,开之数年即罢。明时屡试,而终不行。” 当我在河边出现的时候,距离媒河最初的命名已经过去四百多年,胶莱漕运的功能早已失效,年久失修的媒河也早已不再贯通潍河与胶河,只是勉强呈现形断意连的模样。四百多年的时光,沧海桑田,当年的媒河已经归隐,成为地方志里的一个名词,同时几乎消逝在乡亲们口口相传的历史里。不过,现在的我需要努力搜索所有的记忆,去拼凑一条四百多年前的河。三大河的北岸坡度平缓,岸上是大河北村, 但南岸高耸,有些地方甚至接近垂直,由此似乎可以想象媒河当年的水势之盛。还有佐证表明就是大河南村往东北方向,不远就有一个小高家庄,只有几户人家,都姓高。史料记载这里地处媒河中游,是扼守胶潍走廊的要道,于是官府在此设立渡口,筑起烽火台, 并派遣高氏人家在此驻守,从此便有了小高家庄。在六甲初级中学读书的时候,有一位高姓的同学就是这庄里的,那么他该是摆渡人或烽火台守卫的后人。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的名字,只记得他有一副厚厚的肩膀, 话少、憨厚,喜欢笑,一笑就露出洁白的牙齿。我从当年的老屋出门,顺着窄且长的胡同往北走,百多步便是河的南岸。那是一个神奇的世界,野花、杂草、老树、虫鸣、蝉唱、鸟语。夏天的晚上,河岸是一个适合讲聊斋的地方,人们抱着草席,或是拎着板凳从胡同里出来,风从河面上吹过来,虫声或者奇怪的声响也从树丛里传来。大家点着熏蚊的蒲棒,听故事、看河,或者躺着看满天的星斗。有时,河里的鱼会跃出水面,打碎一河宁静的星光。偷着上树去采榆钱儿或槐花的时候,感觉陡坡上的树是倾斜的,人是眩晕的,胆子也就小了。当然,小孩独自去后河边玩耍是断然不被允许的,更何况是上树下河这种极危险的动作。多数时候,小孩子只能站在岸上,看大人们关于水上的工作或娱乐。当然, 看也有看的乐趣,最热闹的场景是沤麻。沤麻是一项历史悠久的农事。多年后, 我独在上海,读《诗经》读到《陈风·东门之池》时,不由会心一笑。诗中写道:东门之池, 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与晤歌。说的是在陈国东门的护城河边,沤麻的年轻小伙喜欢上了一起工作的漂亮姑娘,于是唱起情歌, 向钟爱的女孩表白。这是农事诗,还是爱情诗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劳动中的情歌对唱该有多美啊。那时的我已经接触爱情,也开始写诗, 但我没有勇气唱出来。大河边沤麻的时节也没有情歌对唱,我记得,河边的男人们把剥下的麻匹整理出来,打成厚重、四方的包,用木杆串起四包或六包, 为了沉到水底,有时还得再压一块大石头才成。白露的节气里,男人们都只穿着裤头, 跟麻包一起在水里翻腾。十天半月后就该出麻了,那时的河边更冷,也更热闹。男人们仍然只穿着裤头,把麻包从水里拖到岸边, 河里泛起墨绿的混浊。女人们都高高地挽起衣袖和裤腿,站在浅水里负责漂洗,麻皮上的肉质已经被河水沤烂,经过摔打和漂洗, 迅速完成了最后的蜕变,升华成一束洁白的麻丝,然后被晾晒在河边的木架上。大河上下飘散着特殊的腐臭味儿,跟水声、笑语声、摔打声,汇成一个欢乐的世界。四那时的少年容易快乐。偶尔被允许跟着大人去北岸游泳是快乐的,得到一支荷叶顶在头上,或者几支未长成的莲蓬也是快乐的,屁颠屁颠跟在叉鱼的大人后面,拎着柳条去串鱼更是快乐的。冬天时的溜冰是极致的快乐,那时的大河已经结成厚厚的冰,可以打陀螺,没有陀螺就溜冰, 怎么溜都行,用脚、膝盖、屁股,用什么姿势都行,趴着、躺平、侧卧。最有成就感的是下河摸蚌,父亲从上海回家探亲时,如果季节合适,我会被允许去河边摸蚌。盛蚌的脸盆就让它飘在水上,河水刚刚淹到胸口,脚丫子在河底的泥沙里慢慢地踩,轻轻地探,触到硬硬的、圆圆的东西, 便知有了!然后一个猛子扎下去,把那河蚌从泥里抠出来。小蚌可以握在手里,浅黄淡绿的。大蚌赛过碗口,黝黑鳞皴。媒河故道遗迹乡亲们多半是不吃河蚌的,从上海回来的父亲已经掌握了南方的烹调秘籍,可以烧出美味的浓汤,奶白的汤上漂浮着碧绿的葱花,鲜美至极。爱玲家住在南岸的最东边,她家有一棵枣树。那是一棵巨大的枣树,树冠覆盖了一段河岸,但偷枣是一件想起来甜蜜,做起来提心的事儿,只有在胆壮时结伙,才能偶尔为之。往西走,顺着一段接近干涸的河道,有一处水草丰盛的浅水洼,岸上就是村里的墓园,大片的坟茔高高低低地矗立在荒草杂树间,奶奶、伯父都埋在那里,后来,父亲也长眠在那里。那时害怕坟场,直到亲人、熟悉的人也陆续地埋在那里,慢慢就产生了莫名的感觉。坟场西侧就是西河南村的果园了,大片的果树跟坟场一起,连成一片草木荫翳的地方, 鸟聚兽行,人迹罕至。在六甲初中读书时, 这段路是中午时分时常要抄的近道儿,晚上便不敢再抄近道了,于是往北走,过大河上的石桥。五过石桥,沿田间公路往西北走三五里, 是我初中就读的六甲初级中学。边上的村子叫六甲,六甲边上的村子叫八甲。问过历史老师之后,才大概弄懂这些奇怪的名字,我几乎可以联想到北宋王安石变法中的“保甲法”了,什么“什伍其民”,什么“变募兵而行保甲”,似懂非懂,便装作已经懂了。六甲中学坐落在水边的高台上,西南两面有水。据说,高台原本是一座“八全”庙的庙基,但我没能考证,也猜不完整“八全” 的内容。我想用圆满来替代,圆满是这块黄土地、这块地上的人们亘古不变的追求。初中的同学和老师从四面八方而来,六甲的朱老师,大河北的孙老师,张河沟的张老师,甚至还有来自更远,远到那时的我不知在何处的杜老师,他们都很喜欢我。我的同桌伟杰来自八甲村,他后来参军了,考入了第三军医大学,参加了联合国维和部队,在苏丹被授予了联合国和平勋章, 现在是某军区总医院脑外科的专家。二○一○年,上海世博会的时候,我们相约在上海见面。不过,当年匆匆一别之后,又已十年有余。有一位女同学秀娥也是六甲的,当年我和她一起参加过初中中专的考试。老师带我们骑车去昌邑县城体检,单独回来时,我们迷路了。我记得我们推车横穿了一段干涸的潍河,河底的细沙干净、温暖、松软,但我们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那时浑然不知高耸的潍河堤下有一个叫广刘的小村子,那里是峻青写下传世名篇《黎明的河边》的地方。二○二一年,国庆期间回家探亲时,三哥驾车特地走潍水大堤公路绕道广刘村,带我们参观了堤下几年前落成的“峻青文学艺术馆”。寂静的青砖院落里,草木葳蕤。堤外是潍河的风声水声,仿佛仍在诉说这位“潍水之子”血浓于水的潍河情缘。《峻青文集》中收录了一封信,是当年回复昌邑文学青年孙向阳的,信中写道:读着你的来信,让我仿佛听到了那醉人的乡音和闻到了潍河岸上那芬芳的泥土的气息……六六甲村再往西走三五里,便是夏店镇了, 那是我读高中的地方,也属于繁华的镇上了。高中同学便不再仅是夏店范围内的了,他们有的来自东冢乡、下营镇,还有卜庄镇。下小路下营段夏店往北就是东冢,沿着宽阔的柏油路继续往北,是下营。从下营来的同学的身上带有海的气息,而且周日返校时,会带来咸鲜至美的梭子蟹。继续往北,是烟波浩渺的莱州湾,那是真正的海。那时会和同学结伴去看海,骑自行车去,去看莱州湾。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大海, 在猎猎的海风里印证海天一色和一望无际时, 兴奋得像个傻子一样。我的大哥曾在这海边工作,晒盐的时候便晒盐,养对虾的时候便养对虾。母亲总是不放心大哥,有许多次,她带着衣服食物步行去探望大哥,高中时的我才猛然意识到, 那是一段多么遥远的距离!出大河南,往北,过石桥,右侧是大河北村。继续往北,是一条横贯东西的干道, 我猜想,这是史册中的青莱官道。因为往西直通六甲以及夏店,往东则是县志中“媒河” 条目中所载的陆庄社以及卜庄镇。明万历三十二年(1604 年)的《莱州府志·铺舍》记载:昌邑县总铺在城南门外, 铺司一名、兵夫三名。东北路通莱州府铺五:曰黑埠、曰夏店、曰抚安、曰卜庄、曰新河。铺舍皆沿官道而设,主要有两个作用, 一是传递公文,相当于驿站,二是负责附近的治安。从地图上看,五处铺舍自县城东北角一线延伸,从潍河直到胶河,这与媒河当年的流经路线几乎一致。此干道往东不远, 路北便是扶安镇,从处在夏店与卜庄之间的地理推断,似乎就是旧称的抚安铺了!从《莱州府志》的记载推断,“抚安” 之名由来已久,且与“抚顺”“抚宁”近义, 成为村名的前缀或后缀都有抚民安顺康宁之义。细究这一小块平原上的许多村庄,竟然都曾有过抚宁或抚安的前缀或后缀,譬如六甲村也曾叫朱家抚安,而我的大河南村也曾叫过抚安河南。至于扶与抚的变化,我猜想, 是在简化字的过程中无意间遗失了吧。抚安镇村我的同学宝东是扶安镇的,但我们也已经失联了。我的远亲表哥也是这村里的,因父亲长年不在家,哥哥们尚小时,家中有重体力活儿,便来请这里的表哥帮忙。表哥有好几个,一个叫森,一个叫力,都是雄健的壮汉。我记得他们常帮家里的猪圈里出厩肥, 而我负责看着猪。我拿一根柳条儿,赶着猪, 猪在前,我在后,我们满村游荡。七 扶安镇继续往东,是刘庄村,原名陆(音六)庄店,后来又叫刘庄街。俗语说,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或源于此。 青莱官道从刘庄穿村而过,媒河则在刘庄村从东折向北。客流带来商流,于是产生店铺,进而形成街市,成为十里八乡的商业中心,夏店镇、卜庄镇至今仍有夏店街、卜庄街的民间称谓。不仅如此,在街市的基础上进而形成了周期性的贸易集市。在清康熙县志卷三四中就有记录:东乡集,凡八处。这段官道上的夏店集、陆庄集、卜庄集、新河集赫然在册,占了一半。 如果母亲带我去刘庄赶集,我们有时候会穿过刘庄,继续往东走。刘庄东也有一片水域,似乎比我的大河还要大,也沤红麻。一九七七年秋天,山东电影制片厂曾在这里拍过一部农业科教片,名字叫《红麻丰收在北方》。我跟着母亲过媒河上的石桥,再穿过烽台村,转往南走,有一个叫柳家村的地方, 那是妈妈的姐姐,我的大姨的家,于是赶集就变成走亲了。卜庄红麻地姨父原来在青岛工作,后来病休在家。我有两个表姐,东霞和青霞,青霞姐比我稍大, 她的歌声像百灵鸟一般好听,其实我没见过百灵鸟,也没听过百灵鸟的叫声,但既然无比好听,那就应该像表姐的歌声一样。大姨和姨父从温婉的中年到慈祥的老年, 也在几年前与世长辞了。我记得有过许多次, 要过年了,我的头发已经长成了鸡窝,妈妈就让我去大姨家。我就一路小跑,不走大道, 抄近路,走村东与大河北之间的小桥,经岔路口、小高家庄,然后是刘庄、陆家庄,直到柳家村。姨父一见我顶着一头乱发推门进来,转身便去找木梳和推子,微笑着招呼我在院里坐好。大姨家的院里有一丛芍药,还有一株金银花。多年后,我在上海的阳台上也种下了一株金银花,藤蔓婀娜,顺着引线一直爬到雨蓬的下面,先是乳白的银,再变明黄的金, 一蒂两花,成双成对。现在东霞姐在青岛,青霞姐在县城,那个小小的院落已经空置了吧?不知芍药和金银花是否仍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独自盛开?八 柳家村偏西北方向,就是卜庄镇了。卜是占卜的意思,志书上记载:明永乐年间,徐姓立村,称徐家庄子。后居民为避灾难,卜卦择此立村,故名卜庄。又因村处“青莱古道”两侧,街店齐整,亦称卜庄街。卜庄镇的北面,有北王家村,那是外公的家。村外有河,名叫漩河,于是村庄又叫作漩河王家,用以区分别处的王家村。当年的媒河横穿此地时,一并裹挟了漩河水,浩浩荡荡地汇入胶莱河。当年,外公五兄弟是男人经商,女人持家,将家族的事业经营得红红火火,现在, 他们是莱州湾南岸黄土地上的一串坟冢。至于后辈们,纷纷跨越漩河以及媒河,甚至潍河与胶莱河。大姨在柳家村,母亲在大河南, 三姨则远嫁黑龙江的绥芬河,舅舅远赴新疆乌鲁木齐,小姨后来经母亲介绍,也嫁到大河南村。还有,我的二嫂来自刘庄,三嫂来自铁匠庄。 媒河交会潍、胶二水的功能早已不再, 但只要是河,总能孕育许多传说和故事,并且一直延续着。卜庄镇再往东不远便是胶莱河了。严格意义上讲,胶莱河属于人工运河,是在古胶水河道的基础上由人工开凿而成的。元至元十七年(公元1280 年),为避海上漕运之险, 同时取近路,开凿而成。但由于急于求成, 河窄水浅,行船困难,漕运时有时停,直到明嘉靖年间才重启,也就是媒河出现的那个年代。 胶河同潍河一样,是《水经注》中的水系,原名胶水。清乾隆《昌邑县志》记载:“胶水出胶州铁橛山,水色如胶,故名。”胶河是胶东半岛以及许多带有胶字地名的出处。胶莱河大闸沿着胶莱河往南走,出昌邑,能一直走到高密市的夏庄镇平安村,胶河南岸的村边有一处简陋院落,那是著名作家莫言的旧居。莫言在他的作品中不止一次提到胶河,譬如在《洗热水澡》的随笔中,莫言这样写道:“我家的房后有一条胶河,每到盛夏季节,河中水势滔滔,坐在炕上便能看到河中的流水。” 十多年前的深秋,曾因一次颁奖会造访高密,平安村北的胶河正值枯水修桥。同行告诉我这是胶河的时候,瞬间肃然,原来这是莫言笔下的那条河。 我全然不知我已经走在胶河的河滩,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与这条上古的水系谋面, 尽管那时我已经得知关于潍河、胶河,以及媒河的传奇。九 大河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开始慢慢干涸, 村南村北的乡亲们奔走相告,去捕捞浅水里的鱼虾、黄鳝,然后拨开河底的淤泥,挖出硕大的莲藕,再然后是取沙造房,最后,乡亲们平整河底,种上了庄稼和树苗。大河作为媒河最后的记忆,向河南河北的乡亲们献出了最后的价值,终于彻底走进时光的深处。 二○二二年的春节,我回老家探望母亲, 骑车去夏店时,特意在河边停了下来。河边空无一人,明晃晃的阳光照在一片枯草杂树的枯寂里,正月的风,冷冷地吹过。几只喜鹊并不喜欢我的打扰,从草莽飞上枝头,又从枝头飞入草莽。 远远望去,爱玲家的枣树还是那么高大。爱玲一家都在县城,只剩枣树还守着河岸, 守着已经没有多少人居住的老屋。每到秋天, 想必还会有累累的红枣沉沉地缀满枝头,但应该不会再有少年来偷了。 还有,大河南岸的许多老屋已经消失, 胡同也不再是当年模样。我记得曾有一处住着小姨父的兄弟,他的妻是哑巴,我有时在上学路上会在河岸碰到她。每每见到我,她总是笑眯眯地跟我打招呼,嘴里咿呀咿呀地, 双手比画着,仿佛有许多话要告诉我。可我一句也听不懂,就对着她笑,她也笑。他们婚后没有孩子,她已经去世多年,而他已经住进某处的养老院。我们其实没真正地说过一句话,但我至今仍记得她脸上的笑容,那么灿烂,那么真诚。那时,他们新婚不久。十 我推着车,试着去找当年老屋的位置。 老屋院门朝西,面对一个荒弃的园子。扶安镇的森哥或者力哥来帮助出厩肥的时候, 我和猪经常待在园子里。出门往南就是当年村中东西向的主路,路南有一口井。没有压水井的年代,每天都有许多人来挑水,既是挑水,也是聚会,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那口井没有井栏,井边的石头已经磨得光滑圆润,当然,也是对小孩绝对禁足的地方。我曾小心翼翼地站在井边往下看,幽深的水面倒映着一块四方的蓝天,一个男孩怯生生地探着头。 但我什么也没找到,时光已经改变一切, 只是那口井,我仍然沉沉地背在身上。那里仍然分布着院落,门口或者院里停着轿车, 但那里的年轻人我已经不认识,年长者我已不敢相认。有一处无人居住的院落,已经不知是谁家。颓废的泥墙边斜着一棵国槐,大概有两搂多粗。树的生命比人长久得多,我相信它的年轮可能记录了许许多多的人和事, 可惜无人破译那些悲欢离合。 一切似乎都没有发生过。一切过往的春天都不再回来。媒河,以及大河,仿佛从未有过,就像这块土地上的许多人从未来过一样。但事实上,已经有无数滚烫的人生,还会有无数滚烫的人生,缠绕着爱恨情仇,抵抗着无常宿命,在这块曾经属于媒河两岸的土地上永不停息。 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 大河的星光、媒河的传奇,枣树、喜鹊, 还有我,我们都是宇宙的尘埃,来自宇宙, 归于宇宙。 愿记忆永恒。(发表于《参花》2023年,5期中)
昌邑媒河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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