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李太白举杯邀明月,斗酒诗百篇的豪放与洒脱,在历代文人骚客借酒寓情的诗词歌赋中,我似乎更喜欢白居易《问刘十九》这首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当中蕴含的那种婉约、含蓄而又富有人情味儿的人间气息。这种氛围,每每令我感泣且思绪上溯千年,似乎身临其境,化身为那位冒雪赴宴行进在中途的幸福宾客。绝不单纯是为了那杯热酒,更多的是一种被宴客的主人视为知己的酣畅和亲近。傍晚,天要下雪了,让我们闭门谢客,把酒围炉,一吐衷肠吧。酒,在这首古老而又温馨的唐诗中被赋予了太多难以用语言表述的情感使命。
第一次见人饮酒,是一个积雪的冬天。其时虽身为一个童子,脑海中却种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那是两位看守粮库的老翁,对座于生产队场屋滚烫的热炕头上,一束麦秸草燎开了锡壶中的老烧酒,两位白发苍颜的老人就那么一人端个牛眼盅子默默无语地对酌。
至于下酒的菜,也是单数儿:一只老咸鸡蛋传过来又递过去,每人手持一截席蔑儿挑着细细品味下酒。后来识字读书了,只要看到《三国演义》中那首脍炙人口透彻空灵的开篇词,滚滚长江东逝水之外,我脑海中马上就会浮现出当年对酌于生产队热炕头上的两位默契的老翁。其时,他们举杯对饮的眼神当中,一定也是传递了这样一种信息:知交一生,坎坷荣辱皆已在身后,古今多少事,都付一壶热酒中,已经不需要太多的语言了。酒入衷肠,拉近了多长距离,化解了多少千古惆怅? 首次沾酒,也在幼时。春光明媚的一个中午,围观一户邻居造房起屋,鞭炮鸣过之后,人声鼎沸,笑话喧哗时,匠人头儿忽发豪兴,说出了这样一句半文不白的话:人生得意须尽欢,吃香的,喝辣的!那时起屋,是庄稼人生活当中近乎天一般大的事。虽温饱尚不继,但是时伺候匠人,是需要倾其所有来招待的。且不说房屋的质量需要关照这样的常识性道理,单是一个古老的传说,就够人心惊肉跳的了。
家乡一直有种说法,说是清末的时候,一位骡马成群的老财主,起新屋时因为过于吝啬,对于辛苦劳作的匠人们连一杯能够舒筋活血的解乏酒也不舍得管待,结果惹恼了匠人头儿,被匠人们使了“靥疹”。具体做法据说就是砌砖时,将一挂棺材板子做的小马车偷偷地砌进屋门上的砖墙。如果马头朝向门里,将会把金银财宝源源不断地拉进门来,注定户主家业兴旺。但倘若是马头朝外,则该户纵有家财万贯,也会被马车日复一日地往外掏空。故事的结局当然是该户财主不几年就败家成了破落户,子孙在拆卖砖瓦的时候拆出了这挂“靥疹”马车,才知道毛病出在何处,但已经悔之不及了。现在想来,这个传说当属巫术一类的范畴,未经科学论证,当然荒诞不经。假如有这样的不幸,那么古今中外帝王将相富商巨贾竞争多矣,只须派个间谍做一番这样的手脚,还用得上使用政治、经济、军事、信息这样复杂的手段来屈人之兵吗?
我想说的是,那个管待匠人的中午,摆满鸡鱼肉蛋蔬这样农家菜的宴席上,匠人头儿用筷子尖点了一滴县酒厂生产的串香酒让我品尝了一下,我的感觉只是一个字:辣!但从这则荒诞不经的传说当中,亦不难得出另一个结论,在牵涉个人、单位或家庭的利益过程当中,酒是多么不可或缺的一种沟通、铺垫和应酬之物。民间尚且如此,历届封建皇帝每逢登基、封禅或者祭天地等这样的国家大典,更是不可或缺的。真正涉酒且得知酒为何物,是参军之后的一段经历。其时,身份是某重要团级单位的文书,职责为挎枪(保卫首长),写字(组成文字或数字材料),服务(负责照顾首长衣食住行,以保障战斗力决策指挥的生成)。
军营不乏节庆性质的会餐,但因作战训练的需要,酒是限量的。而首长肩负更特殊的使命,在饮酒方面当然会宽松一些,在这一方面,古今中外军队中担负特殊使命的军事首长们大体是一样的待遇。在军营这个特殊的群体中,酒量历来代表一种胆略或豪气。“酒壮英雄胆”此言不谬,“壮行酒”这个称谓,想必所有的人都不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出征之后,冲锋在即,那一碗烈性白酒助威的英雄虎胆岂是枪林弹雨所能阻挡的?有多少个喷吐毒舌的火力点其实是被酒这种另类的军人“血液”拿下的!
战场上两军对垒,酒场上同一个阵营两个军事单位的首长同样“对垒”,武器则是烈性白酒:首长们不屑于喝了,身后服务的文书或警卫们接着上。一般都是晚宴,最后哪个文书或警卫尚能够背着首长上车,则另一方就不得不宣告失败,此后的好几场酒,便不再好意思坐在一个饭桌上喝。初次醉酒,服务首长睡下后,自己往床上一歪,恰像被一位巨人倒提腿脚甩了起来,天旋地转,那滋味难以形容。但数次经历后,便透析了什么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的军旅意境。当然,军人之于酒,古来都是有节有度的。
成年之后,经常忆及一些趣事。老家人过春节,正月初一之后,历来有这样一种风俗:(初一不出村,本村拜长辈)初二姥娘初三姑,初四初五拜丈(岳)母。那时,长辈们酒桌上平常摆的酒多数是地瓜干子换的散(勾兑)酒,而过年这样的重大节日通常都要上53°的县酒厂老串香,也许是喝惯了散酒,胃肠不适应这样高度的纯粮食酒,所以从初一到十五,每一个村子的大街小巷都会经常见到躺卧在草垛旁或雪地上酣睡的醉汉,且一般不允许亲人们搀扶,遇上踩高跷耍龙灯这样的民间娱乐也顾不得欣赏,嘴里只是叽叽咕咕地念叨:我喝了好酒,不要管我云云。那一年初三的下午从姑家返回,在潍河堤上见到更有趣的一幕:一中年汉子醉酒,自行车摔在堤东路肩上,但意识尚清。因自行车后所载竹丝篓子里的串亲馒头滚了一地,只见该汉子趴在堤坡上,用手指点着过往行人醉眼朦胧地吆喝:馒头是我的啊,不准捡拾,我没喝醉……哈哈,那时的酒,体现得是一种浓浓的乡情乡趣和节日气氛啊!
有文学泰斗曾断言,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爱情与死亡会是永恒的话题。本人不才,尝试再加上一个“酒”字,不知合适与否。近代从国外传入的啤酒、香槟、威士忌或各式葡萄酒等就不必说了,仅是中国古代的四大名著里,除一部《西游记》中美猴王受戒成为孙行者,往后的情节中少见饮酒之外,哪一部名著里面的主角会与一个“酒”字脱清干系?刘备、关羽、张飞、曹操、宋江、李逵、武松们以及宁、荣二府的才子佳人们……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酒场应酬频繁,令人心力交瘁。对于酒场应酬,向来感慨者颇多,但类似的一场酒喝下来,醉意阑珊后,记忆中究竟会留下些什么印象呢?这样的场合,酒其实只是一种舞台上的道具罢了。有句古话说得好:有酒有茶亲兄弟,急难何曾见一人?
在几乎所有言酒的文章当中,我差不多都能够品读出一个共同的心声。那就是,当真正的感情像潮汐一样涌上心头的时候,朋友或亲人,傍晚,天要下雪了,让我们闭门谢客,把酒围炉,一吐衷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