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多里的遥远阻隔,三十余载的岁月流淌,不足以湮灭我对一个小镇、一所中学的真切记忆。
这些记忆至今鲜活,鲜活到可以以手触摸,如同触摸到我家窗外的那些茂盛的翠竹—-有坚硬的质感。
今天是6月开封的第一个酷暑天气。
夜晚,降了温的微风袭来,听见竹叶沙沙作响,我耳边竟奇怪地回想起同学们咸菜饭盒盖子扣响的声音,教室里此起彼伏的脆响是那个筚路蓝缕年代的历史回响。
类似这种细节的记忆目录,我可以列出一长串,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物,那一桩桩懵懂纯真的爱情,那一段段质朴深厚的友情……虽然久埋在厚重的历史尘埃里,倘吹开尘埃,略一擦拭,仍然金光闪闪。
这都是些空洞的遥望罢了。这种遥望,是一种无法穿越的等候,是这一盏茶与下一盏茶之间无厘头的一声长叹。
与学校的深厚渊源
家中有一女性长辈是饮马中学一级的学生。
我第一次走进饮马中学的校门并不是我入学时,而是我读小学的时候。那时,兄长在那里读书,最终从那里考上的大学。据称,那几年饮马中学的高考成绩特别好,他那一级堪称史无前例。在我们村,与兄长同班的另外两人也是在饮马中学考走的。
然而,待我在这里读书时,兄长他们那几届的高考成绩已经成了一个高峰,竟令后来者无法逾越。
沿着兄长的足迹,第一次见到饮马中学的大门,我就被门口郁郁葱葱、将门内十米大路完全罩住的芙蓉树震惊到了。
空园几本芙蓉树,
蕊渐红时又出来。
却向秋风山路上,
别人池馆看花开。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一所花园式的学校,在我此前的见识中,所谓学校,无非几排教室,一个操场,两个篮球架子而已。
荒唐的读书生涯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这是一个智慧的年代,这是一个愚蠢的年代;这是一个信任的时期,这是一个怀疑的时期。
这是一个光明的季节,这是一个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应有尽有,人们面前一无所有……”
狄更斯《双城记》这个开头可以非常贴切地形容当年在饮马中学的读书时光。
“咱们学校不允许老师打学生,今后如果哪位同学被老师揍了,你们就直接找我来。”
开学第一天,焦校长在开学典礼上掷地有声的一番话,让我印象深刻。虽然我从小到大就很少挨老师打,但万一遭遇到那种情境,有谁不会畏惧呢?焦校长的话,第一,让我不再害怕;第二,感到十分庆幸—-哇,老师终于不再打学生了;第三,感到新奇—-老师竟然不敢打学生?第四,我又隐隐感到,那是因为学校已经不再视我们为调皮捣蛋的小孩子,我们长大了。
然而,我们依然是非常调皮捣蛋的。
学校的床铺是没有床板的,只有稀疏的、粗细不一的木棍撑着,铺上褥子崎岖不平、勉强漏不到地上而已,运气好的,会有一两根窄木板,比较平整,就放在腰部。
就是这样的床铺,我们还拆。有一年冬天,某同学带了一支手电筒,几个人在屋檐下照麻雀,逮到后,就地取材,拆了床铺,就在宿舍,点上火,烤麻雀,但最后好像并没吃。
烤麻雀的那个宿舍,在中学的最东北角一带。在那间宿舍,我还曾和翟同学、于同学,以及另一个不记得是谁的同学深夜打够级。为了提防老师检查,我们约好了,只出牌,不出声。没想到,班主任吴老师那天晚上查岗了。他隔着不透明玻璃,看到宿舍内亮着灯,以为翟班长在学习,就没有进屋。次日,他在教室里说,那个翟**啊,我昨天去你们宿舍窗外看了,今后,学习不要太晚哈。
几个人闻听后,十分后怕,也十分庆幸打牌时的安安静静。但,打牌还是成风了,并打疯了—-那是宿舍后来搬到学校西侧时。两个班,4幅牌,6个人。去晚了,就抢不到位置了。
有一年期末考试,于同学争分夺秒答题,就是为了早交卷,能抢到一个打牌的位置。
学风既已如此,众学子不是没有危机感。只可惜,大家虽然觉得前途渺茫,但付诸行动、主动解决问题者少。
赵同学最有先见之明,也最早转学离开。
赵同学文质彬彬,数学课学得也好。当其他煮在温水中的蛤蟆继续浑浑噩噩地混日子时,赵同学在高一就快刀斩乱麻转学了—-这就是差距,不是努力与否、成绩好坏的差距,而是见识和眼界的差距。
撰写此文时,出于好奇,我百度了这位同学,发现在胜利油田某石油类公司有一位副总,籍贯、参加工作时间、年龄都对得上。如果是他,他应该是第一次参加高考就成功了,考取的也许是华东石油学院。
他考中的那一年,全国的录取率为25%。在昌邑县,即使大名鼎鼎的昌邑一中的录取率怕也要远低于平均水平。至于岞山中学、围子中学之流,能达到10%就不错了,丈岭、夏店、饮马、城关中学更惨。如赵同学这样,作为应届生一击而中,且能命中这样的学校,绝非一般学霸能为。
不记得是高一还是高二了,语文、英语、数学三位女老师先后怀孕了,即使校领导在有限的师资力量中紧急进行调配,我们的课程还是受到了挺大的影响—-这一堂课上完,都不知道下一堂是哪位老师主讲。
我高一时,全校都盯着毕业班一个叫范策的师兄的高考成绩,发榜时,他考取了某中专。如果我没有记错,他是当年全校唯一没有落榜者。范策师兄之所以是全校名人,是因为他写的一篇作文《水滴石穿的启示》曾经发表在《作文通讯》上。
在上个世纪80年代,这《作文通讯》在中学生届可是名噪一时,风头无两,阅读《作文通讯》几成中学生的一种时尚。
《作文通讯》创办于1979年,是中国第1家中学生作文精品期刊,以全国著名的十三所重点中学,包括东北师大附中、北大附中、人大附中、景山学校、天津南开中学、南京师大附中、苏州中学、杭州学军中学、华东师大一附中、华东师大二附中、上海师大附中、福州一中、福州三中等为核心团队,全国中学语文界百余位作文教学专家、名师组成强大的编创阵容,集权威性、示范性、精品性于一体。刊物紧密结合中、高考动态和作文教学前沿信息,把握各地作文命题方向,汇聚名校精品作文,发行量最高峰达到200万册。
于我们那所乡下学校的学生而言,作文鲜有机会变成铅字,能在这种“文学殿堂”发表刊物上者,更是凤毛麟角。我等土包子学弟、学妹们均视范策为学神一样的存在。
然而,范师兄之后的第二年,即,我读高二那年,全校高考剃了光头,第三年,可能剃了光头,第四年,起码有于同学考取了昌潍师专,但不知是不是从饮马中学考取的,第五年,我无从得知……由于音讯阻隔太久,过了很多年之后,我才听说饮马中学已经不复存在了。
根据推测,饮马中学是1969年建校。而现在,在其旧址,除了能看到一棵当年的柏树,其他片甲未留。
树仍年轻,饮马中学也还年纪轻轻,可谁能料到它会在存世短短30年左右便销声匿迹呢?
我不知道饮马中学是何时裁撤的,即使在信息搜索功能强大的互联网上,关于饮马中学何时创建,何时撤并,及其老照片,大事记……诸多重要信息均无从查找,竟仿佛未曾在这世上存在过一般。无迹可寻,无人问津,无人悼念。呜呼哀哉!
舌尖体的食堂记忆
只要一种食物曾经在历史长河中对抗过岁月的冲洗两三载,这种食物的味道就不会被他乡游子轻而易举地淡忘,它终将深深烙进记忆深处,成为浪迹天涯者若干年后一段沧桑的话题。
在那个没有麦当劳、没有外卖的年份,年轻后生偶尔也是敢豪奢一把去下馆子的。俟其坐定,有几人往往就点几斤油条,那“五人五斤、六人六斤”的点法硬是点出了“小二,来二斤牛肉,三斤酒”的豪迈。不过,这种只点油条不点其他“一止馋”点菜方式一亮相,瞬间击穿了老板对当日销售额大幅攀升的期待,失望与无奈之情先是凝固在嘴部,后是眼部,进而弥漫整个面颊。
与接待我们的饭店老板不必大炒大做相仿,学校食堂师傅们的厨艺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尽可简约。他们无需施展煎炒烹炸诸项高超厨艺,却把两项技艺炼得炉火纯青。
熥(teng)
彼时,食堂师傅们对于青年学子们多元的主食习惯保持了一成不变的、最原生态的尊重—-他们目睹了或圆或扁各异的形状、或白或黄深浅不一的色泽、或暄或实、或大或小的馒头、饽饽、烙饼、发面饼等诸多主食之后,感喟之余,肃然起敬。食堂师傅们深深懂得,那些主食是各乡镇学子的母亲或奶奶用最温暖最柔美的方式,让双手与干爽的面粉以清水为媒介进行充分交流,在大铁锅内或鏊子上与烈火达成的爱心约定。
胶东半岛吹来暖湿的季风,学渣和学霸一起疯长。到了学生们开饭时分—-食堂准时用超级大锅和大笼屉将那些形形色色的主食从常温统一提升至标准的摄氏100度,这是多年练就的功夫,分毫不差。锅盖打开,食堂热汽四下升腾,宛如仙境缥缈。
每一件被雪白或发灰的纱布包裹着的主食已经炙手可热,偶有几件主食带了些许霉点,亦无妨。数个霉点如苔花,如米小,为主食们增添了一丝妩媚,几份雅致,更多风情。所谓“连日不熥透,霉点恰自来。苔花如米小,怕学牡丹开。”
所有的主食系成一串,和他们主人一样紧密团结。青年后生们姑娘们深谙一滴小水滴置身于大海不易被蒸发的道理,主食包裹们团结在一起不散落是保证不丢失、最终能够安全、高效地抵达主人餐桌的最好方式,是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发明。
伴着午膳铃声响起,值日生小心翼翼地把主食请回教室。
烧开水
吃过很多种美味的食物,或许在你心里,却只爱一种念念不忘、带着家的记忆的食物。
对饮马中学的每个学生而言,心中最能代表对食堂记忆的,永远难以割舍的,是食堂烧的氢二氧。
在那个食物不匮乏但也绝对称不上非常富足的八十年代,学子们对于开水情有独钟,从不会移情别恋。
每逢正餐时,高一两个班的学生必从食堂打满两大桶开水;高二两个班的学生也从食堂打满两大桶的开水;高三两个班的学生也从食堂打满两大桶开水。
不肯贪恋其他美食的青年们深知,氢二氧是食物中最基本、也是最容易被忽视的部分,它无色无味,却无比甘甜醇美,诚为身体新陈代谢、出血流汗垫定的坚实的化学基础,并寄托着几代饮马学子的青春记忆,即便走遍天涯海角,吃遍山珍海味,始终萦于襟怀,不忍割舍。
用餐
一周六日,一日三餐,三六一十八餐,餐餐佐以自家带来的生咸菜块、熟咸菜丝,每个人尽可敞开胸怀,大快朵颐。
以课桌为临时餐桌,几人一组,或坐或立,围而啖之。先享用加了肉丝、葱花过油炒就的,那是最可口、最被拥趸的;再消灭没有肉丝、只有葱花但被蒸过的,依然是最可口、最被拥趸的,最后生啖咸菜条块,嘎崩脆的咀嚼声由各位年轻人的口腔中悠悠传出,口腔内混和了馒头的清香,咸与香兼具,甜与脆并存,仍然是最可口、最被拥趸的。
那些生啖芥菜疙瘩的咀嚼声,脆响、干净、清澈,如风吹微波,此起彼伏,连绵不断,在宽阔的教室里奏响了美妙的生命乐章,仿佛《每周一歌》播放的《春光美》歌声一样真挚、生机勃发—-“在冬天的山巅,露出春的生机,我们眼里的春天,有一种神奇,啊,啊,这就是春天的美丽”。
那时,贫富分化基本不存在,人人平等显而易见。除了咸菜饭盒,桌面上人人备有一茶缸滚烫的氢二氧,触手可及,所以,罕有因噎废食之忧。那氢二氧是他们争先恐后从大桶里舀来的。
“弱水三午,我只取一瓢饮”。然而,争先的意义在于可以获取桶内第一瓢饮,那是头层氢二氧,无比珍贵。这一权利一旦拥有绝不可存半点犹疑,否则,电光石火之间,头名就成了榜眼。盛水的速度状元需一杯摁入桶中,火速盛满心理上和物理上均为最清澈的一杯,任由杯沿的唇印无痕地融入桶中,任由杯底莫须有的灰尘依依不舍地飘落桶中,缓缓沉入桶底。
一而二,二而三……如此薪火相传,即使成为最末者也无需介怀,只需歪了水桶,把杂物浓度最高、营养最丰富的氢二氧敛入杯中,虽需沉淀半个时辰后才可饮用,却也肩负了全班集大成者的荣耀。
馒头、咸菜、氢二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青年后生们如此消化吸收着主食中的大量碳水化合物,足可维持懈怠的学习以及疯狂的玩耍之后身体所必需的蔗糖和氯化钠。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高考成绩的惨淡让我下决心弃该校而去。
我向父亲提出转学,父亲开始不同意。当时,一位和蔼可亲可敬的长者正教授着我的高中地理,父亲担心,转学会让亲戚产生误会。但我说,不转学,我考不上。父亲便同意了。
很庆幸,当时的我和以后的我主意都大。比如,高一结束、面临分文理科时,兄长已大学毕业,应该有许多见识,但我并未征求兄长和父母的建议,就坚决地选择了文科;转学时,父亲不太同意,我也是坚决的;考大学填报志愿时,没有征求家人意见,就自选了大学;再往后,毕业后在外地落户、工作三年后跳槽,均是我独自一人的决定。
其实,在实施伟大的转学计划前,我还有一个略显短视、格局略小的计划被兄长一巴掌拍死了。高二未结束时,我见张同学从饮马中学退学,回到初中,剑指包括昌邑师范等初中中专。后来,力图采取这种模式跳出农门者,应该还有。
虽然我家当时都是城镇户口,但我仍然认为那是一条成功的捷径,于是,征求兄长意见。兄长说,你快拉倒吧,这是什么主意?
张同学退学时,我们还去过他家,劝他返校,但未成功。张退学时,我填了一首词,写在一个文件夹子上当作礼物相赠,词牌名字很吉利,叫《谒金门》。那应该是我此生填的第一首词,未留底稿,内容全不记得了。
另一个退学的,是金同学。他的退学打算在于务农吧。我们一行五六人,曾骑车去他家劝阻,夜里去,夜里还,亦未果。
还有一位中途退学的,是王民长,他刚来时的理想是考体育专业的。王是王宽长老师的堂弟,帅气,多才多艺,排球打得好。当时对排球一窍不通的我,就是跟他学的。我还见过王民长在运动会上俯卧式跳高。那时运动会上的跳高比赛多靠跨越式生拔,极少见到俯卧式。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王喜欢唱歌,擅吹口琴。临退学时,他把口琴递到我眼前,道:送给你吧。 我嗫嚅了半天,道:啊?我不要。
王很意外—-送人礼物还被拒收,应该也有一些失落吧。其实,我当时的心思是—–口琴,太贵重了,而且是人家的心爱之物,无功不受禄,受之有愧啊。
但我生性木讷,不善表达,这层意思终究没有说出口来。
某一年的暑假,我和二翟等同学曾经骑车去他家看他。从我家到后甘橖,往返48公里。民长兄见了远道而来的我们高兴坏了……
只要足够并持之以恒地努力向上,总可以站上更高的发展平台。为谋个好前程,还有当兵入伍这条康庄大道。
待我转学后,又听说有几个人入伍了。吴、宋、刘、李四人中,至少有三人参军后读了军校,分别在军界、警界、政界干得风生水起。如今,他们事业有成,子孝妻贤,家庭和美,也是我们那一级的风云人物。
曾经有一位张同学,每次考试都能落开第二名很多分,他自信可以在饮马中学考上,但试了一两次,均未果,最后转到了岞山中学才如愿以偿。
尾声
写这一版文字之前,还写过一版,全是细节记忆,扎扎实实,后来嫌弃其过于琐碎,一删了之。
这一版里,不想把心中那么多人那么多事一一列举,侧重表达一种留恋心情吧。有惆怅,但没有悲伤;有同情,但没有鄙视;有遗憾,但没有愤怒;有自以为是的幽默,但没有拐弯抹角的讥讽。不管好歹,终是写完了。
夜已深,无风,窗外的竹子没有一点点簌簌之声了。马路上依然车水马龙,车轮驶过的声音,人语声,阵阵噪音不断传来,有一丢丢“岁月静好”的感觉。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我醉,青山也醉。